“行了,别忙了,你也歇歇吧。”
紫鸢依言点头,“楼主,您可再别这样了,一年多都不回来,连信也捎得少,结果回来的时候居然变成这个样子,您……您……”说着,眼睛里面漫上泪意,虽是埋怨,却少不了恭敬,更多的还是心疼。
离了些距离坐下,又端上存着的温好的药,把玉碗递到男子的手里。“楼主,喝药。”
“又到时间了?”男子苦笑着皱眉。
紫鸢点头,“您自己便是顶级的大夫,可您居然把自己弄成这样,说什么也不能让您再这么糟蹋自己。”
男子笑了,没再言语,接过碗,一口饮尽,任漫上的苦涩一点点浸到心里。
“行了,别哭了,再不会了。”搁下一旁的空碗,他慢慢转了头,一向温柔俊雅的脸上一闪而逝的肃杀,让紫鸢有片刻的恍惚,楼主,这次回来,似乎真的有些变了。
纤长的指挑开层层的珠帘,褐色的广袖与玉色的珠帘相映下,乳色的腕泛出□般的勾挑,男子眉色淡淡,目光落在不知名的远处。
放纵一次是任性,二次是坚持,三次就是痴傻了,既然他放手了,那就换自己抓住好了,只是这一回,再也不会让步。
心思
“为什么要瞒着他?”
因为从来不知道这世上居然还有一个亲人。
大理石的地面冰得没有温度,唯有眼前缓缓飘过的银杏叶蹁跹划过耳际,伸手捉住,恍惚是娘微笑的眼睛,柔柔的,含了光亮的一层,毫不保留罩住自己,那宠溺,绵软丝滑,像是永远用不完挥不去,嘴里还吃着娘买回来的核桃酥,有爹为自己擦着汗,练武后的一身疲惫就这样消失殆尽,遁形的无影无踪。
谁知再一个睁眼,眼前已是一片漆黑,药物之后的酸软在清醒那刻最难抵抗,除了空气的回响让他发现身处一个异常狭小的空间,他竟不知这是何时何地,僵硬的坐了半晌,终于有了力气,他使劲挣扎,逃脱比想象来得容易,只是因挣扎突然袭来的下坠感令心有一刻莫名地悸颤,跌到底,才知道自己是掉在了自家烟囱里,顾不得疼痛,他慌张的爬出来直奔外面,他要问,问爹,也问娘,为什么要把自己藏起来,可是还是这可恨的月光,只有这可恨的月光,仿佛怜悯的注视着人间的一切,但面对他的质问却一句也不回答。月夜从前都是温馨清爽,这晚起,却多了空气中的一丝血腥。
自己不是最该懂,幸福是不能被听见也不能被看到的么?如今却还会因为这个道理而结结实实的在这里悲伤放纵,半点也参不进假。
连痛都是久违的真实。
“雁栖,”只有到这时,只有谁都听不见的时候,他才敢放纵的这么叫一次,叫一次心底早就埋下的名字,这会是他无数个自折自磨的日夜,陪伴在身边仅存的一点温暖,心里早就丢弃了爱,也无人可爱,唯一督促着自己的,是没顶的仇恨,一遍遍,一次次,教自己拿起了剑,朝空气中刺去,要快,要准,更要狠。却是这样的眼神,不多,恰好的牵绊着自己疯狂的脚步,让自己可以忍耐克制,不急不慌。怕是那个人自己也不知道吧,自己的目光早就把自己的隐藏出卖了。
这里是他生活了十几个年头的院落啊,哪怕一点的风吹草动他都了如指掌,何况是树上的一个人呢?只是他不说,一任这样的目光时时存在,即使从不曾知道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可是那淡淡的关怀,他接收了,也需要着。然而再后来,连这样的眼神也不见了,原来这世间并没有什么可以长久。
从没想过还有再见他的一天,那天为着一桩生意第一次约见近来江湖上出现的新新势力,凌月楼主--雁栖。是他了,错不了的。尽管他还带着面具,可是那淡远的荷香,那双眼后隐藏的眼神是那样熟悉,不容自己有丝毫的怀疑。低头,一丝笑攀上嘴角,掩住内心的狂喜和惊讶,这个曾经守护在自己身边的人,茫茫人海,他居然能再次遇见,那一种倾心,他从没说,然而心里最重要的位置,终究无声的为他让了出来。所以才会不管什么条件都会答应的吧,只要是他开口,他都可以拱手奉上。
所以不为其他,也甘愿去娶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然后是韩家的面具,杨家的互助,武林大会上的携手。
他开始疑惑,是太过的相似还是久违的真实。
韩家的‘魁’,一系列的纠葛背后引出的真实几乎让他形神俱灭却又无比的庆幸,这世上居然还有一个人和他同根同源,背负着同样的仇恨,曾经守护过同样的幸福。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生起的疑惑,自己想守护的是那个人还是他,是兄弟还是……爱人。
只是他没想到,那个倒在怀里的身躯,那分隐忍着伤痕也要自己幸福的神情,会让自己被灼伤。从来在自己身边他就是隐忍的,要的快乐很简单,从来不会半点勉强。他就这么安静的在身边待,赠他烬时开心的眉底,与他琴瑟相和时流露在眼里的满足,甚至,甚至那一刻武林大典上的立誓,都化作他深深浅浅的笑,慢慢照拂上来,待要分辨时,处处已是他的影子。甚至他有时会错觉身边的人才是那个眼神的主人。
然而现实清晰,半点不由人。
他已渐渐明晰,却也知道,仇恨,与其两个人痛苦不如一个人背负。
身边的,是连心也否决不了的久违温存,就差一步就要让自己相信会永恒,可是,默声,现实的和梦想的,命运始终是要在这里划开一道鸿沟,抱歉,我的兄弟。
笑容终究攀上了一丝涩然,也罢,以你的状况,在没有比凌月楼更好的去处,而况,我还给你的,是你最初的倾心。
松解的衣衫有一角皙白滑出,那是他临走时留下的,锦囊的端口还被密密匝匝捆上了丝线,这会是他最后一丝温情。叫他在意识模糊之际,还不忘郑重其事地托付,他当然知道里面暗藏着什么,当初,自己不是把另一半给了他吗?
那个傻子!
手指终是跟着解开一圈圈包裹得繁密的红线,半块血红的色彩不期然的掉落,他深深皱起眉头。
忍痛捡起这抹红,熟悉的换上百毒不侵的笑容,还来不及荒凉或自嘲,那半块血玉之上对着月色直照进他眼底的一个‘笙’字,让他连最后一丝笑容都化作了苍白。
默声,我们居然会是兄弟!
因血脉而联系,最终也因血脉而桎梏!
惊蛰
“啪——”的一声,雁栖从地上慢慢站直身子,摸了摸嘴角边的血渍,低着头站在男人的面前,依然是一声不吭,任血痕一层层染透白衣,衣衫下鞭痕交错,血意淋漓。
“雁栖啊雁栖,你真是好大的胆子,谁叫你自作主张做那样的事情?”男人伸手掐住他的脖子,慢慢收紧了手上的力道。“我是不是太放纵你,让你不知道你是什么东西了,恩?”
雁栖闭着眼,仍然不言不语,只那张脸涨得通红,渐而惨白起来。
“你明知道毒性一旦扩散,就再起不了压制记忆的作用,你明知道他会想起一切,还这样做?”
那张惨白的脸上慢慢勾出一点笑。
他当然知道,哈哈,他当然知道,他就是要让那个人想起一切,想起这些年的白费功夫,尝尝被最爱的人辜负是什么滋味!
男人忽然松了手,雁栖无力地伏在地上猛烈地咳嗽起来。
男人站在他面前,一脚踹上他,满脸的嘲讽,慢慢又蹲下身,死死捏住他的下颚。
“这么多年,你不过是不甘心。”
是,他是不甘心,钟磬寒是他的儿子也就罢了,可是季默声,为什么不杀了他,他明明该死的,明明做了让这个人最无法容忍的事情。
“磬寒确实不能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但是默声实在是个好孩子,栖儿,你说怎么办才好,默声想起来了呢,他呀,一向最是固执。”
“雁无……渡……”
男人俯首吻上他苍白的唇,狠狠地撕咬。“默声这点和瑛儿真像,若不是……我还真以为他是那个孩子……哈哈……栖儿,师傅不会杀你,师傅要让你看……看到最后……哈哈哈……”男人的手抚上他血淋淋的背脊,猛地使力。
“啊——————”
“你可知,默声并没有回凌月楼?”
什么?怎……么会这样?
“当然,也没回磬寒孩儿那,师傅也在好奇呢,那个小家伙一向能给师傅很多惊奇,这一回他又去了哪呢?”
说起近年来在江湖上声名鹊起的组织肆华楼,想必上至世家大派下至贩夫走卒,可是无一不知无一不晓。它稳稳占据着洛阳城的半面版图,用句流传在外的话来形容便是再合适不过,‘动肆华楼寸瓦,享尽生平荣华。’其富贵奢华可见一斑,整个江湖上论起有钱,论起奢华,可说无人能出其右。
可是却没有人敢打它哪怕半点灰尘的主意,确有曾经打劫过肆华楼旗下生意的宵小,不过一天功夫,就横尸北城门外,也有不顾仪态硬闯肆华楼的武林豪客,之后也是被灰头灰脸地请出,问其缘由,三缄其口,日后提起也是摇头不语,面色惨淡,于是,之后,肆华楼威名更胜。
传言肆华楼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世家所开,又有朝廷的势力暗中保护,地位的稳固可想而知。若是在它门口蹲上一天,你会发现,来往之人皆是非富则贵,也并不见谁出门相迎,然而每天被迎来送往的人却如过江之鲫,可以说这是一个极尽奢靡又异常神秘的组织,也曾有人好奇的想趁浑水摸鱼进去瞧个究竟,然而才迈进门槛就会被模样清秀的小厮客气的请出。无数人都在猜测,肆华楼的主人是谁,可是大家猜来猜去始终没有结果,于是肆华楼就这样施施然的横亘在大家的视野中,继续着它的神秘。
外人所知晓的也不过是肆华楼旗下的生意遍布大江南北,肆华楼的二殿三阁四居各有所职共辅一楼,除此之外也无其它了,就连一向无所不知的凌月楼在肆华楼上也没挖出什么秘密,实在是令人扼腕不已,这样的神秘足可与那个多年不出江湖,一处江湖必会惊天动地的四魔教有得一拼了。
“扣扣……”
“进来。”数进重门之后,低弱的声音透过层层纱幕传来。“什么事?”
“回楼主,是归於阁阁主之事,阁主职事较高,楼里一直等着您的命令,不敢擅作主张。”
空气有一刹那的凝滞,而后才有声音缓缓传出,听不出喜怒,平静如昔。“挑断经脉,废去武功,如若他不服,”声音虚而无力,像一缕幽魂在夜里滑过,“死。”
“是。”来人毫无缓滞的领命,楼主之命本就没有他们置喙的余地,而这样的处罚在楼中已是极轻,也是看在归於阁主为楼里效命多年的份上了。
“以后这样的事情找日殿殿主即可。”声音带了点喘息,透出几分疲惫之意。
来人会意,躬身,准备退下。
“你们放开我,放开我,我要见楼主,我要见楼主。”凄厉的长嚎延绵不绝地自远处传来,恍然间已到了门外。
房内人眉色一动,忧色染上了眉梢。
房门应声而开。
“欧平,你做什么,竟敢擅闯楼主的房间。”见到一路被打趴下的守卫,房内的男子厉声喝道。
那人冷笑一声,“今日,我一定要见到楼主,我欧平也算是楼里的老人了,为楼里呕心沥血了这么多年,楼主怎么能这样对我?”
“欧平,平日里玩些手段也就罢了,今次,你私通万家,动起了官银的心思,你,还要我如何对你?”低柔的声音慢慢道,一如既往的平静。
“我当然不服,这两殿,三阁,四居有哪个如我这样,为肆华楼尽心到这样的地步,如今,连这样的小子也爬到我的头上,”他抬手直指房内男子,“我怎么能服?”随即大笑两声,猛然抬袖,杀气倏忽而至。
房内人脸色大变,想要阻止,已是不及。
纱帘舞动细如牛毛的银针如漫天细雨直朝帘后而去。
剑光针影,飞菱暗石,不过须臾之间,原本站着的人轰然倒下,不敢置信地狂乱低声道,“怎么可能!你明明……”
“假作真时真亦假; 无为有处有还无。”纱帘后的声音带上了朦朦胧胧的倦意,“这世上什么事情都有个度,若是过了头,就是个死字。欧平,你踩过线了。”
那人一愣,终是死不瞑目。
唯有房间里的落霞阁阁主忍不住打了个冷战,砰地一声跪倒在地。“属下该死。”
纱帐后传来轻轻的笑声。
落霞阁主立时青白了脸色。
楼主久未归来,此次回来又似是受了重伤,楼里这段日子本就不平静,势力更迭总会争夺不休,想不到他们竟大胆到放任归於阁主闯到了楼主房里,试探起楼主来,越了楼主的界限,竟然大胆成这个样子,实在是……自找死路。
注意到落霞阁主伏在地上的身子,满身极力压抑的怯意,男子忍不住侧了头,稍冷了语气,仍伴着轻轻的咳嗽,“罢了,让日月两殿的殿主过来见我,至于这次的事情,”帘后又是一阵笑声“你们心里该是清楚。”
地上的人又是一抖,“是,属下会自行领罚。”说着托起看不出任何伤痕的尸体俯身带着颤意小步退出,不忘带上房门。
楼主这次算是从轻发落了。
只剩下纱帘后的倚榻而卧的男子独自低语着,“终究还是到了这样的地步。”
沉沦
“咚咚。”须臾的功夫,又是敲门声传来。“楼主,该喝药了。”紫鸢的声音透过纱幕,仍是没减去几分怨愤。
男人不由好笑,“拿进来吧。”
接着是推门,搁盏,分碗,帘幕被一层层的掀开,渐渐露出男子带着些病色的面容,紫鸢的脸上忧色重重,心狠狠地纠了一下。
“这个时候,怕是只有你敢进来了。”男子立起身,接过碗,竟然还有调侃之意,说着,一饮而尽,“紫鸢,这药实在是苦。”
“知道苦,您就要好好养好身子才是。”紫鸢接过碗,“那些事情总会有人做的。”
男子摇首,“他们有他们的事情要做,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事情,站的位置不一样,做的事情又怎会相同。”
紫鸢拉长了脸,“我不懂这些,我只知道,什么事情都没有身体重要。”
“你说的没错,只是……”终究会有些事情让人身不由己。男子笑了,话却没有出口。
紫鸢见他没有说完,也不在此多问,“楼主还想吃些什么,紫鸢好吩咐下去。”
男子一愣,“没什么胃口。”
“那怎么行?”
整个楼里只有这个丫头敢这样和他说话,也罢。“我想喝酒。”
“以楼主这样的身体现下实不宜饮酒。”小丫头刚想插口,就被温和的声音打断。纱帘外的两个身影缓缓下拜。“参见楼主。”
“起来吧。”男子的声音又渐渐恢复成早先的无波无澜。
紫鸢看了他一眼,“紫鸢去为楼主准备些吃食。”说着也是俯身一拜,“紫鸢告退。”
小丫头虽然平日在他面前放肆一些,但是人前却是极有分寸,从不逾越,缓步踏出纱帘,朝着帘外两个男子弯身福了福,便躬身退下。
“紫鸢,别忘记捎带点酒。”
紫鸢身形一愣,回转过身,“是,婢子知晓。”
月殿殿主却变了脸色,立刻又跪了下来。“请楼主赎罪,是属下多嘴了。”
半晌,才有声音缓缓传出。“名然,说话。”
月殿殿主依然跪着,一动也不敢动,那一瞬间的冷然无形的肃杀之气,原来,楼主竟是武功大成了。
“回楼主,归於阁的事情已经处理完毕,一干人等已做好奖惩,归於阁新任阁主遴选之事正在准备之中。”季名然缓缓道来,条理分明,身为肆华楼日殿殿主的季名然与凌月楼的季名然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当然,身为肆华楼楼主的那个人也不会是棋来客栈的店小二,大名鼎鼎的医仙抑或是那个人的夫人,而是真正凌顶高出望断生死之人。
“我要你准备的事情,准备的怎么样了?”帘帐后又传来轻咳之声。
“回楼主,已经准备妥当,只等时机到来。”
两人问答有序,仿佛房内并没有第三人存在,若无赦免,月殿殿主也只能一直这么跪着,不得以武护身,不得吃喝,不得擅起。三阁阁主本该是月殿殿主的管辖,这次不过是小惩大戒。
“咳咳……既然准备妥当,就派下去。”温和的语气之下流露出不同以往的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