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策〖首章〗默雪----末雅
  发于:2009年02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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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依依强忍伤心的模样令他难过。他也想留下,他也舍不得离开,若不是他不争气的身子惹的祸,便能光明正大地窝在大哥的身边,抱着那个天大的秘密一辈子都不说出来,即便每每午夜梦回之时都会有手下冤魂向他索命,搅得他心神不宁难以入眠……也心甘情愿啊!
罢了,路都快走到尽头了,说什么都迟了。
低叹一声,忽然想到前阵子曾许下的约定,晴阳唇角绽开一丝笑容,美得连水依依都觉得绚惑。
“依依姐,可还记得你应允过会再为我弹奏一曲的。今日是你的大喜之日,也是我大去之时,这儿没琴,只能委屈你清唱一首了,可好?”
拭净眼角的泪,水依依也意识到此事已无从挽回了,她能做的仅仅是达成他最后的心愿而已……
“……你想听什么,我便唱什么。”
“上次听你唱了上阕‘钗头凤’,为我唱完下半阕可好。”
“好,你等着,我喝口水润润嗓子便来。”
轻轻放开他的手置于被中,感觉不到丝毫人类温暖的被褥不禁再次让她寒了心。
晴阳怕是过不了今晚了,不管他们兄弟之间发生过什么,至少得让靳蕴阳见上晴阳最后一面才成。
拉过一边的小丫环吩咐了几句。跟了她多年的伶俐丫头倒也晓得时间紧迫,匆匆领了命便直往外跑,往庄主新房的方向而去。
清了清喉,水依依款款坐回床边,柔和悠扬的曲调逸出芳唇,回荡在“心苑”的每个角落。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
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汗,夜阑珊,怕人寻问胭泪妆欢。
瞒瞒瞒。”
“难难难,好一个‘晓风干,累痕残’,真个是‘欲笺心事,独语斜栏’呵……”
月已过西山,风吹得更劲了,屋子防腐四面透风,寒气直望屋里窜,果真是……“依依姐,天晚了,你回去歇着吧。”
水依依又怎肯在这个时候离去。明知他已经……宁肯强言欢笑陪他到最后,哪能将他一个人丢在这个地方独自等死呢?
“无妨,我不累。反正也是一人无眠至天明,什么时候睡都一样的。我……我陪着你好了。”
“可是……我想睡了……好累……心口也好痛……依依姐……你走吧……我不要……你看着我……死……”
整个身体被剧烈的痛苦撕扯着,一波又一波的痛潮水般铺天盖地地涌来,疼得他几欲晕去却始终情形地品尝着接下来又一阵的痛苦折磨。
心口骤然强烈鼓动着,像是要涨裂开了,却每次都差了一点,只能不停地捂着胸口,不住地呕着鲜血……
突然间,胸口如遭冰锥猛刺一般,身子顶受不住地一震,暗红色的血块泉涌而出,染红了他的衣襟和被褥。
他的生命……走到头了。
“小姐,小姐!”
门外高喊着气喘吁吁跑进来的丫环显是刚从新房那儿回来,水依依在她身后寻找着丈夫的身影,去只见到空荡荡的院子。
“庄主呢?他没来吗!你没告诉他晴阳的情况?”
她一把抓住丫环厉声质问道。
“说了说了,可管家硬说庄主歇下了,不让进去。还说……还说有什么事都等到明儿个再说。”
明儿个再说?
凄凉地瞧了眼不住呕着血的苍白人儿,她的心里顿时一片绝望。
莫说是明儿个,看晴阳的情形,连这一时三刻等不等得了都是问题啊!
那血……一直都在流啊……
当机立断冲出院子夺门而去,水依依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把丈夫请过来。丫环请不动你,我总行了吧!
“你照顾好公子,我去请庄主!”
“依……姐……别……去……”
朦朦胧胧的意识中只听见什么“不来”之类的话语,心下早已经清楚了。哥哥是不忍心亲手杀了自己,却也不能对不起靳家死在自己手上的两位先祖,所以才干脆避而不见的吧。
从今望后,他再也不必为难了;自己几年来夜夜为伴、萦绕不去的恶梦也可以结束了。
“……哥……对……不……起……我……我……先……走……”
抓紧了胸口衣裳的手忽然间无声无息地垂了下来,饱受煎熬的身体也再不会感觉到痛了。平凡无奇的容颜若除去了那骇人的血迹,竟能看见他出奇平静安祥的脸庞。
只有血……还在沿着唇角、颈窝往下淌。
“啊——!来人哪!小公子……小公子他死了!小公子死了!!”
从没见过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眼前的小丫头吓坏了,没命似的冲了出去,尖叫声几乎传遍了整个“靳眠山庄”。
径直朝着新房飞奔而去的水依依像被雷劈中了似的僵在半路动弹不得,身上染满了晴阳的血的衣服尤其怵目惊心。
她错了,她不该在这个时候离开晴阳的,明知他已经快不行了,她干嘛还想着要把庄主请来见上最后一面而把他一个人丢在那儿呢?
其实,庄主若还在意晴阳的话,喜宴也不会变成丧事。是她想错了呀!
“晴阳——”
深沉的夜,在乌云的缝隙中探出头来的月娘温柔地把光透过窗户照进寂静的房中。
现下的“心苑”已是没有了主人的“心苑”,本可以活得久一些的稚气少年在兄长结襟大喜之夜燃尽了生命最后的烛火。
他闭上了眼睛,明明死得那么痛苦,那么不堪,他仍安祥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对他而言已经没有什么未了的憾事了。
但……真的还有……
撇下新婚的夫人独守空房,默默躲在“心苑”外守候了良久的身影不是别人,正是靳晴阳临终前最想见的人。
隐身在暗处的他什么都听见了,听见了晴阳对水依依的托付,听见依依为他而唱《钗头凤》,听见他临终前挣扎时痛苦的喘息。当时真有股冲进去再见他一面,安慰他,让他了无遗憾地离开人世的冲动。
然而,身体却怎么都不听使唤。双腿像被灌了铅似的沉重,他只能听着,无言地听着,一直听到丫环跑出去的那一刻,他又听见了,那是晴阳的死讯。
晴阳他……终于还是离开了这个令他难过的世界,离开了让他流泪的自己。
自己是个不称职的兄长!救了他又弃他于不顾,美其名曰关心他,又在不停伤他的心。到了最后,竟连去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他果真如晴阳所说的那样,懦弱、无能,根本支撑不起“靳眠山庄”,到土来还要由被自己刻意忽视的晴阳在撒手人寰之前为他安排好将来的一切。
昂藏七尺的身躯矮了大半截,贴着墙蹲落在了角落中的靳蕴阳把头深埋在了手掌中,无声地低泣着。
“……等一下!你是什么人,怎么可以乱动小公子!”
惊动了全庄上上下下几乎所有人后折返回来的小丫环却看见了一个以前从没见过的人把刚刚死去的小公子抱了便要离开。她下意识地要阻止,却又不敢毛纺那个看上去好高贵的陌生人。
男子并不理睬她,更对慢慢涌来的一大群人视若无睹,径自优雅地踱至门外,既不转身也不回头。就在谁都猜不透他想干什么的时候,他却意外地开口了。
“靳蕴阳,天雅又有什么过错呢?即使他是杀了你的亲人的凶手,那也无非是听命于云嘉仪。难道他的母亲不把他当人看待,只当作杀人机器使用之外,连你也只看得见弑亲之仇,忘了这么多年的兄弟之谊了吗?”
不等靳蕴阳开口辩驳,从来就没有把靳蕴阳放在眼里的男人轻声道:“你不珍惜他,所以,我来带他走。即便只是一具尸体,我也不会留给你去作贱的。他也无非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就这样死了,实在太可怜了。”
躲在暗处的靳蕴阳再也忍不住跳了出来,挡在男人面前的他眼神中传达的是他在靳晴阳面前没能来得及传达的后悔。
“请你把他留下来!”
男子眼中闪过一道讥讽的笑意,明显的对他的豪言壮语不屑一顾。
“把他留给你?留给你做什么,作贱吗?让你提着他的头颅去祭奠你的先人,还是把他交给所谓的正义之士鞭尸泄愤?靳蕴阳,我不相信你!”
“胡说八道!我怎么会这么做!”
“你会!”
突然间压抑不住的怨愤爆发了出来,男子俊美的脸庞在月光下显得阴狠而残忍。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他是怎么离开人世的。孤零零一个人大口大口地呕着血,没人能陪着他,没人能帮他……甚至——没人能在那时候帮他一把让他少受点苦,安然瞑目。说呀!那时你在干什么?躲在门外向你的先祖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可以闭眼了,他们的仇人已经死了吗!你可曾为他着想过。他只不过盼着在临死前见你最后一面而已,连这么微末的愿望你都吝于为他实现,何况是……是在众人所迫之下,只怕你会早早将他的尸身双手奉上任人□吧!”
靳蕴阳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却是一言不发。
他差点儿就反驳了,差点他就想说“我不会!我不会让人再欺负晴阳!”,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那人说得对……他会!他该死的会啊——
如同被斗败了的公鸡一般塌下肩头,任由男人抱着满身是血的晴阳从他身边走过,从容离开。他连抬头看一眼晴阳削瘦的面孔的勇气都没有。
难怪,难怪晴阳会把自己和这“靳眠山庄”托付给依依,他早已料到了这一层,料到了自己如果失去了他便是个废物,会很快便一无所有。
晴阳……比自己更了解自己。
不屑于理会那个虚有其表的“庄主”,男子故我地往竹林幽径处走去,与水依依擦身而过,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音量向她致谢。
“多谢你为他唱了哀歌,靳夫人。”
泪终于自腮边滑落,水依依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痛哭出声。
她感喟晴阳死得不值,也悲愤丈夫的绝情软弱。像这种事情……还需要什么感谢吗?那是在苛责她和丈夫的无情吧!居然忍心抛下晴阳于不顾的他们,才是最该无地自容的人!
“……公子……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吗?”
深深审视着这个被天雅挑中来承担“靳眠山庄”的责任的女子,男子叹道:“我将他葬在‘暮松别馆‘的后山上,愿意的话就来拜祭他吧。”
“‘暮松别馆‘?”
喃喃地重复着并不陌生的名字,那可是平民百姓绝对无法触及的地方啊!
水依依突然有些明白了丈夫退缩的原因。
美丽的脸庞逸出些许笑容,她欠身一福苦笑道:“民女敬谢殿下对晴阳的顾惜。想来也只有那儿才能保得他万全了。”
确实,葬在皇族的行馆就算是皇族中人了,江湖中人再孟浪也不会傻到与皇族为敌。可怜的晴阳,竟只有在那个地方才能得到安息。
不吝啬地投去赞赏的一瞥,男子笑道:“现在才有点明白天雅会看中你的原因。水依依,确实是位奇女子。罢了,今后若有什么麻烦,尽管抬出皇甫烨的名号好了,相信没人敢为难你,晴阳的嫂嫂。”
四下里耳闻目睹这一幕的人有谁听不懂呢?对于这位长皇子、皇太子、未来的皇帝来说,他所承认的靳夫人只有一位,就是眼前出身青楼,不被重视的二夫人。今后的顺风往哪儿吹,还不明白吗。
“殿下,民女不敢奢求殿下垂青,只希望今后四时节气时能为晴阳上柱香,恳请殿下亲允。”
她并不在意什么得势不得势,倒是那宫门深似海,她一个平民家的妇人怕是不得其门而入。
皇甫烨倒是干脆地拔下腰间的玉佩交给她,叮嘱道:“我将此物交你作为信物,有了它,莫说是行宫,便是皇宫大内你也可以来去自由,无人敢阻。只盼你小心使用,勿拿它做什么非份之事。”
水依依盈盈拜倒叩了三个头,含着泪握紧了手犹温的玉佩。
“殿下放心,民女决不拿它作第二用,否则定遭天打雷劈!”
点了点头算是应允了她的承诺,瞧瞧天色已晚,月亦西斜,也是该走的时候了。
他施展开轻功几个起落便离开了“靳眠山庄”。可怜山庄中从庄主到下人,竟没有一人敢再拦他一下。看得水依依越发的心寒。
幸好太子殿下带走了晴阳,否则……还不知道会如何呢……
一夜之间,“靳眠山庄”小公子靳晴阳逝世的消息传遍了整座临安城。令城中百姓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何出来主持丧礼的竟会是太子爷,甚至连墓都修在了皇家的行宫之内。
派人在行宫外搭建了临时的大棚停放棺木灵柩供城中的相识之人前来吊唁,只等时辰一到便送进后山安葬。
来拜祭的人竟是出人意料的络绎不绝,大多数是平日里受到了小公子照顾的百姓们,近的就在城中居住,有些住的远的竟然兼程赶来,一定要赶在下葬前见上他最后一面。相比之下,反倒是“靳眠山庄”只由二夫人水依依出面答谢回礼,冷冷清清的场面显得太无情了些。大家都议论纷纷,直说靳庄主未免太绝情了。
面对这样的情况,水依依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尽力为丈夫掩饰。可说归说,真要他昧着良心说什么丈夫哀恸过度的话也实在做不到,更是不想做。丈夫的所作所为,连她看了都不愿提及,就算是平时受过晴阳点滴恩惠的人都会记得来祭奠一番,与晴阳最亲近的他身为兄长却避而不见,太过分了。
眼见得日落时分将近,百姓也走得差不多了,再过一会儿太子就会派人来把晴阳抬走。一想到从今而后再也见不到那个孩子了,依依的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
“靳夫人,节哀顺便。”
并不陌生的声音伴着一黑一白两名男子出现在眼前。水依依脸上虽是不动声色,心中仍是一凛。
“方公子,多谢您前来祭拜家弟。”
或许是没料到水依依还能认出自己来,也或许是其他的关系,方允麒的神色间竟有些慌乱,反观他身边的男子,一身寒并的气势展露无遗,简直能把人冻死又冷活过来。
“夫人,我们想瞻仰一下令弟的遗体,可否行个方便?”
依照方允麒的个性,哪里会如此彬彬有礼地找上门要求,早就闯进去探个究竟了,实在不行,以他们的武功修为而言,偷偷潜进去也不是什么难事。偏偏那个臭大夫硬说什么“人死为大”、“以礼相待”之类的话。真是的,自己提出如此无理的要求,脑袋正常的人都会像水依依那样一脸错愕加火大地瞪着他们的。
“是这样的,我家少宫主几年前失踪了,找寻了数年都一无所获。最近听人说在‘禁眠山庄’有人见过少宫主,不想却遭逢此事。我们十分焦急,还请夫人体谅,容我等一观,也好尽快向宫主复命。”
对方都说得如此诚恳直白了,自己若还强行加以阻拦确实不近人情。明知他们是要与晴阳为难的人也不便公然拦阻。好在他们所要寻找的“天雅”已经离世,将同“靳晴阳”一道长眠于地下。
“那……请吧。”
引着他们绕过白色的布幔来到大棚后方的停灵之处,尚未封盖的棺木朝天而置,里面静静躺着的赫然就是昨日过世了的靳晴阳。
一看之下,以“医神”莫问天的功力又怎会看不出这棺木中的人的确是死了。
试问任何一个没了呼吸、脉搏、心跳的人,连肢体都僵硬了,除了是死人还会是什么?
为了保险起见,他仍是伸手入棺再探究竟,不知为何,心中竟有丝丝的期待。尽管那奢望终究注定会是落空的……
慢慢收回了手,一脸若有所思的“医神”脑海中一片空白,他不得不承认,天雅还是走了。以他的一身武功而言,实在是太意外了……
忽然间像是想到了什么,莫问天猛地回过头来,厉声问道:“允麒,你说你见到他时他就像个普通人一样,内力全无对不对?”
方允麒一说到这个就郁闷,没好气地抱怨道:“若非我试不出他身具内力,依着他乍缉拿我时害怕的样子,又怎会猜不到他的身份呢!”
“不可能!宫主虽在一气之下将少宫主打伤,却不曾废了他的武功,以少宫主的功力而言,即使无法与人动手相搏,保得自身无恙却是绰绰有余的。”
“你的意思是……”
“或许是自愿,或许是被迫。总之,少宫主的一身功力散掉了。”
正是因为没有了内力护体,才会抵挡不住一次又一次的天寒地冻,年纪轻轻便过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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