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她来说则是喜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总算是消失不见了,过了那么长时间,忍耐了那么长时间,天雅终于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如何能令她不欣喜若狂!
她开了封存多年的酒窖,捧酒狂饮之余还不忘兴致来时击箸高歌。她的疯狂、她的痴顽、她的苦涩、她的无奈又有几人能懂,世人都道她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又有谁晓得她也曾做过少女怀春之梦,曾与心爱之人荡舟五湖,也曾经拥有过海誓山盟的无悔诺言。
然而,萧郎已然成路人。她的爱无从宣泄自然沉淀变成了恨,她原本应当搂在怀中细细呵疼的孩子却被她一手推进了地府,她也有着一颗女人的心,可叹的是……早已死了。
既然连痛都感觉不到了,那就让她疯狂一把又如何?
天雅,母亲在这里敬你一杯,愿你黄泉路上一路走好,莫怨母亲心狠,只盼来世上天有知,我必做牛做马还你这一生的伤痛悲苦。
对不住了!
第 15 章
第十二章
高高在上的帝王冷冷地打量着跪在地上曾经被自己寄予厚望的儿子,出乎意料地被一个平凡的男孩子给迷惑得不可自拔到了这种程度。为了他,居然连江山、天下都可以不要了。
他的心里真的很恼火,恨不得把这不孝之子关进冷宫好生反省一下,但回过头来想想仍旧是欣慰的。
他皇甫家的后人毕竟不是庸俗之辈,若是被他以区区要挟便放弃了自己的爱人乖乖顺从了,那他也就没有成为帝王的资格。身为帝王,非但要能顾全大局,也必须得有自己的坚定信念,这一点上烨儿是做到了,宁可忤逆父母也要保护爱人的心……的确是适合去做一个冷血的皇帝的。
“不杀他,也可以。但是……”事情不能就这么算完,为了皇甫家的存亡延续,他得狠下心肠,逼迫烨儿做一些他不情愿做的事,“一个月之内娶妻纳妃,朕便放过天雅。”
涩涩得连自己都听不出那是他的声音了,平日里傲气纵横的皇太子此时此刻竟是无力得比三岁孩子都不如。他明白父皇的意思,想要留住爱人,就得先生下继承人,堵住悠悠众口。否则的话,别说是与爱人终生厮守,就是想再见他一面都难了。可,可真要娶妻生子了又与背叛他们之间的感情何异,天雅会接受那种退而求其次的成全吗?
以他对天雅的了解,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才是天雅行事的方式。
“烨儿,还不谢过你父皇!”
在皇后看来,这已是她的丈夫看在过往的情份上所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了。要迫使一个君王做出让步的决定是件多么困难的事情,若非他们夫妻之间向来相敬如宾,她的儿子也的确出类拔萃,恐怕,早就没有机会了。
“母后,我……”
“现在你还要犹豫吗?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别再让你父皇生气了。”
果真是无法兼得的吗?天雅,他们之间的爱就只能建立在利益交易的基础上?那……他该用什么脸来见他,该用什么方式来对待他们之间原本单纯的感情?
“朕言尽于此,其他的不想多说了,你是要他现在死还是将来在一起都随得你了。你先想清楚,退下吧。”
作为一个同时是皇帝的父亲,皇甫英臣所能做的就只有那么多了。若不是亲眼见过天雅,他甚至不会作出这样的让步。他……是怜惜天雅和烨儿之间的情缘的,只可惜烨是未来的皇帝,身上所担负的责任超出了世间所有,他所能得到的东西也少得可怜,所以他没有下狠心夺走他渴望拥有的一切,留下了一条退路。假如烨儿可以遵守君子协定纳妃娶妻,他和皇后自然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姑且成全了他和天雅。否则的话,不论天雅有多可怜,他有多痴心,都不可能得到世人的认可和他的默许。
“……儿臣,儿臣告退。”
失魂落魄的皇甫烨勉强从御前退下,浑浑噩噩地上了马,心中早已乱成一团麻,甚至记不起自己是怎么从宫回里到东宫的,无数的念头从脑子里飞快窜过,随即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又是一片空白。待到他回过神来,东宫门口的门子早在他马前侍立了半晌,等着伺候他下马。
东宫,一直以来被他视为家的地方却突然之间成为了他避之如蛇蝎,根本不想跨进一步的阴冥之地。
方才在皇宫里,他亲口应允了父皇母后以纳妃娶妻作为饶恕天雅的条件。他的一片真心固然无可厚非,却毫无疑问伤害了他和天雅间的感情,他可以当作完全没发生过任何事一样爱着天雅,把他作为心中的唯一来疼爱,天雅却是个极为骄傲的孩子,他会原谅自己的逼不得已,他也可以妥协得继续爱着自己,可他的心中再度被背叛的阴影却是无可避免地蒙上了。天雅爱着自己,像爱着心中的信仰一样爱着自己,自己则转过了身,丢下了他一个人,再没办法像从前一心一意地宠爱着天雅了。
可怜雅儿现下生死未卜,存亡只在一线,倘若这时候被告知他即将娶妻的消息,他会怎么办?更坚强地活下去,还是干脆自暴自弃,抛弃他们所有人躲回黑暗的幽冥深处呢?
也许他会就此失去天雅……但绝对不能是现在。
宁可天雅离开他到别的地方去,也不能是由死亡将他们分开。
甩甩头抛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当务之急是先瞒过天雅他要成婚的事情再说。既然婚期定在三个月之后,应该足够时间让天雅恢复健康。对了,桦,要不让天雅知道就必须先说服桦,事不宜迟,他得赶紧先去延临王府。
心中计量已定,压根没来得及下马的皇太子殿下狠狠抽了一下马鞭,飞驰而去,倒是等着服侍他下马的门子吓得退到了一边,眼看着主子绝尘而去。
因为有病人休养的关系,延临王府的后院里弥漫着浅浅的药香味,淡到一个不留心都不会注意到的味道却勾痛着两个人的心。尊贵的太子殿下和向来十分受宠的延临亲王都为着这股令人倍觉伤感的幽香而沉默,一个为了即将失去情人,一个为了或许永远都得不到爱人。
王府的“绯虞厅”几乎都因为这两个人的沉默显得异常诡异,在一旁侍候的下人们识时务者地缩着脑袋一声不响,生怕两位主子注意到自己的存在而成了炮灰。明明是太子殿下来找自家的王爷,现在却变成了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比涵养功夫。说来也奇怪,平日里最是骄纵傲气的王爷今儿个却格外沉得住气,悠闲自得的样子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活像是等着猎物自己掉进陷阱里的猎人,可太子殿下会让他如愿以偿吗?难说得很……
僵持了许久,竟是太子殿下先耐不住性子开了金口,一出口的言语更是实实在在吓着了一旁的丫环仆人们,却不知正中了某人的下怀。
“桦,父皇母后逼我立太子妃,我答应了。”
“那倒要恭喜皇兄了。”
“恭喜?你也跟我来这套。桦,我是真的有事相求。”
“皇兄指的是天雅吧?”
早在皇兄跨进他这王府大门的时候他便猜到了他的来意。要保住天雅的性命就只有让父皇母后觉得天雅已经对他们不构成任何的威胁,更不会让他们辛苦培植出来的皇太子越陷越深,皇兄不论是否甘愿,他都不得不放手,而在不甘心、不放心让天雅在这种时候离开的情况下,他只能选择“托孤”——把天雅托付给一个他信任的人。
他很有自信没有比自己更好更值得信任的人选了。
即便皇兄再不情愿也只能放手,天雅人一旦到了他的府上,那就没有什么可争议的了,他坚信时间可以改变一切,他对天雅的喜爱并不比皇兄少,何况天雅在生死存亡的关头还能先想到救他,这份恩情便足以说明天雅并非完全对他没有感觉,只是有皇兄挡在那里他看不到自己的心意罢了。
如今皇兄不得已而退出了,天雅除了选择自己还有第二条路吗?
呵呵,亲爱的父皇母后,儿臣果真得谢谢你们二位的恩典哪!
“若不是走投无路,为兄的怎会来为难你。天雅现在伤重难愈,本就是艰险万分的事,倘若再被他知晓我要娶妻立妃,我怕他立时便垮了,别说恢复如初,是否能活得下去都未可知。或许我的要求很过分,但仍不得已恳求桦能应允,至少在他的伤好病愈之前帮我瞒着他,千万别让他受刺激了。”
“天雅何等聪明的人才,皇兄认为小弟有办法瞒得过他吗?”
“所以才说是为兄的勉为其难拜托弟弟了。”
是他私心地要求弟弟帮他隐瞒住他的背叛,既然已经走错了一步就得步步错下去,他已经不奢望将来能得到天雅的原谅,只要他能够健康地生活,就足够了。
“皇兄怎知天雅一定无法承受呢,臣弟反而觉得他必定可以体谅皇兄的处境为皇兄着想,皇兄一个劲地把他推开了,又岂知他是否真的能接受你的娶妻之实。万一天雅仍然深爱皇兄,两人岂非白白错过了这段情。”
他要得到天雅便要切实得到天雅的全部,不论是人是心他都要。天雅一日没对皇兄心死就一日不算完整地属于他,他要皇兄逼不得已放开天雅,更要天雅永远都忘掉皇兄。假如天雅宁愿不要性命都要与皇兄在一起甚至可以不畏皇权的威胁始终守护着皇兄,他可以无条件地退出,心甘情愿地当一个好朋友,倘若天雅伤心之余对皇兄彻底死心,那么……他不介意代替皇兄照顾天雅,沧海遗珠值得小心呵护,他很乐意成为惜玉之人。
他可以这么奢侈去祈求天雅的谅解吗?天雅很聪明,他的才智绝不下于自己,光凭他轻易只手操控江南的经济动脉来看,给他一片施展才华的天地,他可以比现在过得畅快而自由,决不是委曲求全地藏身在东宫的一隅做那见不得人的男宠。
他也明白只要自己开口要求,天雅不会抛弃自己离开,但那样的生活他会幸福吗,即便能得到自己的疼惜又如何,他的身份永远见不得光;在宫外就不同了,天雅能获得的不仅仅是自由、理想、快乐,更多的是他能够一展长才的余地。放手——于他们俩而言,也许不失为最好的选择。
桦所说的刺中的是他心底最深的软弱,原本想求桦保护天雅,直到自己有实力拥有天雅为止,却从未想到过天雅之余他的意义与他之余天雅完全是不同的概念。天雅为了他已经放弃了许多的东西,难道还能让他为了他把所剩不多的全都牺牲掉吗?不,他不能这么自私,不可以的!
“罢了,天雅就暂时拜托你了。三个月后东宫册妃大典之后,我会给他一个交代的。”
三个月,给彼此一个思考冷静的空间,或许三个月的避而不见能让天雅对他的爱恋淡上几分,那他们之间必然到来的“了断”也就不会太痛苦。
“若皇兄主意已定,臣弟无话可说。臣弟只能尽己所能照顾天雅,完成皇兄之托。”
郑而重之地接受下皇太子殿下的嘱托,早就打定了主意要在这段时间里动上一番手脚让天雅彻底对他那亲爱的皇兄死心的皇甫桦王爷以诚恳亲切到让人根本无法怀疑他的态度边许承诺边不着痕迹地送他的皇兄出门。而早就乱了方寸的皇甫烨如何看得出他深藏的心事,不迭地向他再三道谢叮嘱,临到了出府都不忘再以眼光深深探寻王府某处静静沉眠的爱人。
也许,再也不能在一起了,他甚至来不及再见他一面,再抚摸一下他苍白的脸庞……
天雅,今生我生在帝王家,负你负定了,但你放心,来生,来生我必定做牛做马地回报你补偿你,让你开心让你幸福。
请你……忘了我吧。
人生百年,如于沙漠中行路,有的人选择长而直的道路,无怨无悔地一头走到底,其幸福与否只要自己明白就可以了;有的人选择短而曲折的道路,取巧夺谋费尽心机,往往换来的却是天大的不幸。
天雅自己都算不清楚自己是哪种人,他曾经拥有过的太少,失去过的却很多,他奢望过的母爱、一度拥有过的兄长、倾心相恋的情人,还有挂念他的叔伯,关心他的朋友,似乎只要他所希望的情感都会在不知不觉间从手中溜走。
“大师,是小子前世做恶太多,才报应在此世孤独一生吗?”
白眉的主持方丈自打这少年踏进寺院起就注意到了,如山岚烟色般朦胧的眼神恬淡地打量着周围的事物,他嗪着一朵微笑,笑意却达不到他的眼中,他的音色清亮而温柔,却听不出半点和蔼的味道。
他的步履间有着超乎寻常少年人的早熟,一举手一投足的风情令人迷醉,只盼望着可以抹去他眉目之间的忧愁,看他展露笑容的样子。可惜,可惜……那样绝代芳华的少年,却将不久于人世了。
“施主既然相信轮回因果之说,自然不需要老衲多言。老衲相信施主迟早会参破爱恨之情,修成正果的。”
“大师不屑于指教小子?”
“施主言过了,老衲不过是南山一愚钝老僧,哪里谈得上指教不指教的。施主灵台清明慧根深重,虽有魔障沾染之虑却无伤大德,待得顿悟之日自得开解,何需老衲画蛇添足。”
“若小子此时便愿投入佛门,皈依三宝,大师可否成全?”
“时缘未到,不可强求。”
“大师,还是在推脱啊。”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佛渡有缘人,施主当善加保重才是。”
保重?是了,连老和尚都看出他天命不假,何况是精于医道的莫叔,他们都知道他活不了多久了,才纵容他外出游玩,才会……想尽办法瞒着他烨要成亲的消息。殊不知天下无不透风的墙,他早早便从侍女们私下的交谈中得知了。心爱之人就要娶他人为妻,他则永远都是见不得人的男宠,甚至连被告知真相的权力都没有。他们想隐瞒到什么时候呢?还是觉得日子长了,他自然会接受这痛心的现实?
长痛不如短痛,他也不是女子,不会没骨气地寻死觅活。何况,皇甫烨立妃纳妾是迟早的事,他也早有了心理准备。真正面对了又能如何呢?他照样好吃好睡,没心没肺地过日子。说不难过是假的,却不至于为此而闹得大家都人仰马翻的,他也明白,皇甫烨迷恋他是一时的,日子一久,他这毫无特色的人又如何吸引得了未来的帝王呢?不如趁这机会识相地下台一鞠躬得好。
今日他们怂恿他来须弥陀寺上香,美其名曰是赏景散心,无非是不想让他听见喧天的锣鼓和民众的欢呼,不想让他亲眼看见东宫太子妃自长门街上被拥进东宫的倩影,不想让一个人品尝着孤独寂寞的他再次心疼难止……他体贴地顺从着和他们出门,高高兴兴地一路走来,假装仍然被蒙在鼓里的样子,其实他的心依然很疼,只是感激他们对他的心意,命令自己坚强一些,不要让别人看了笑话。
毕竟……是曾经交付过真心的一段恋情,哪里可能真的不在意呢?
在寺中漫步了一会儿,遇上了寺院的住持大师。似乎入了佛门而不问讯就等于白白来了一遭,他是不喜欢做奇异之事的人,与大师父攀谈一番后从善如流地聊到了自己今后的命运。
寻常出家人不是都喜欢告诉他们的信徒要信奉神佛的吗?为什么眼前的这个偏偏要特立独行地劝他好好保重自己?多一个出家入佛门不是他的功德吗?还是说得道高僧都是这副德行?
“大师嫌弃小子是凡俗中的人,惟恐满身的肮脏玷污了佛门的清静吗?”
白眉的老和尚笑得好不慈祥,可怎么看都像是老狐狸转世,凝睇了天雅半晌后冒出了一句任谁都听不懂的话,“施主莫要误会,非是老衲嫌弃施主,施主若肯投入我佛门,实乃佛门之福也。老衲与施主许下承诺,倘若一个月后施主仍有出家之心,老衲愿收你为徒,亲自为你剃度。”
一月之后?他连一日都不想再等了,离开了须弥陀寺就是入红尘,红尘中有他深爱却再不属于他的人,有莫大的痛苦和折磨等着他。他没有那个勇气再去面对,他是个胆小鬼,宁可用逃避来解决所有的问题。
“大师既然不愿意便算了。强人所难不是小子的个性,小子这就告辞了。一月之后……若还有这机缘,再来贵寺与大师谈论方外之事。”
平凡的面容浮动着令人动容的笑意,空洞洞的眼中映出老方丈藏着深意的慈爱面孔,天雅看不懂他眼中的疼惜为何意,不过,看得懂看不懂又有什么关系呢?对他而言没什么区别不是吗?一个月后,一个月后他还在不在人世都不知道,现在许下的约定到死后只怕会化做一缕烟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