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茹儿失声尖叫,“你是说公子的病症,竟无一人能治么?!这怎么可能!”
石玉沉重地点了点头。茹儿的心也随着对方的回答渐渐沉了下去。想这普天之下,竟无一人能救公子么?!那么他,是否也会如一翁般,就此陷入永恒的沉眠中?这怎么可以!他还那么年轻,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要去经历,又怎么可以在这里进入永眠?这样的事情,她死也不要。她还想再看见那个人阳光般的微笑,还想听那个人温柔地叫她“茹儿”,她还想,要守在那样的公子身边的,因为他的温柔,就好像江南最纯净的空气,一旦拥有,便永世再难忘怀。
可是如今,她却什么都做不到。甚至连代替他接受命运的残酷这件事,她都做不到。她想,如果一翁还清醒着,那么公子或许还是有救的。可是如今,她又该依靠谁,她又能依靠谁?
茹儿和石玉都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是绝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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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银光铺洒,月华如水。
皎皎的月光延着窗弦的缝隙流进屋内,在暗色的地砖上投下零星的光点。月光一寸寸地偏移,渐渐照在了此刻正安静躺在床上的少年身上。少年有着一头罕见的金发,泛着光泽的发丝柔顺地贴在面颊两边,于月光下彰显出荧荧的光彩。白皙的面颊上,一双眼睛阖起,乌黑的睫毛随之轻轻颤动。少年的呼吸均匀而安适,仿佛安睡而去的孩子,正做着甜蜜而美好的梦。几乎没有人能看出,现在的他,竟是怀有病症的。
月色正浓。静谧的屋内忽地有人影闪现,悄无声息地落在地面上。借着月光看过去,那是一名年轻女子,容貌秀美,倾国绝艳。女子一袭白衣,一头乌发毫无修饰地滑过肩头,直至腰摆。腰际正悬着一串银铃,看起来清越非常,却是没有声音的。
女子轻轻地走到一条床边,宛如天籁的声音自唇中倾泻而出,却带着深深的怜惜:“我早就说过,你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会受伤的……”
女子伸出手,抚摸着面前那张白皙且美丽的脸,声音中传来轻轻的叹息:“……可是,你却还是不后悔么?”
女子的眼神始终停留在一条的脸上,仿佛若有所思。她的手原先是在抚摸着一条的面颊的,此刻却已移至他的额头。她微微凝神,掌心下渐渐积聚起淡色的光芒。尔后,她稍一提力,似乎是要将手中的光压入正于睡眠中的那个人的额头。然而,当光芒下降到一半时,原本安静的那个人却忽然有了动静。平顺的眉头在不期然间收紧,仿佛极力抗拒着光的进入。尽管已经失去了意识,却还有低低的呻吟声从口中溢出:“枢……枢……”
女子倏然间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与一条相似的,她也在那一刻轻微地蹙起眉骨,神情先是犹豫,而后转为复杂。她轻声地开口,仿佛是对一条说的,又仿佛是在说服自己:“玖兰……枢……对你来说,那个人真的如此重要么?即使你变成这样,还是不愿意……忘掉他么?”
回答她的依旧是对于那个人微弱的呼唤。
终于,女子轻声叹了一口气,将手从一条额头上抽离,转而探入怀中,搜寻着什么。片刻以后,她自怀中取出一颗药丸,喂了一条服下。
离开的前一刻,她最后看了一眼尚未苏醒的一条,告别的声音中依稀透着无奈:“拓麻……我究竟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残余的尾音,渐渐消散在静谧的房间里。最后的那一刻,一直都没有发出声音的银铃,居然摇曳出轻微的声响,仿若山间流水,绵延缱绻,轻轻的,轻轻的,就好像水一样的温柔。
幽怨魂魄
次日清晨。
茹儿推开一条的房门。初秋沁凉的寒意就着推门的动作涌入房内。床上安睡着的人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
茹儿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然而那双原本阖着的眼,竟然已在不知什么时候张开了。细密的睫毛映衬下,一片流光溢彩,绿如碧绦。
一条对着茹儿轻笑,笑容里透着淡淡的疲惫:“早安,茹儿。”
茹儿呆呆地站在门口,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脸上的表情定格在怔松的惘然间,神色起伏不定。
隔了半晌,她才缓过神来,笑的喜逐颜开:“太……太好了,公子……您终于醒了……”因为太过兴奋,一时竟连话也说的不太连贯。
一条甚是平静地接受了茹儿的欣喜,淡淡道:“茹儿,我饿了。”
阳光在话语间溢进屋内,金色的绚烂,将他因为长时间昏迷而略显苍白清瘦的脸也映得容光焕发。
茹儿应和了一声,迅速地跑出房间。单薄的身姿带着些仓促,最终消失在回廊的拐角处。
一条坐起身,感觉头有些晕眩。将后背轻倚在床边的扶栏上,头脑里倾旋的翻涌瞬间褪去了一半。而后,他缓缓地抬起手,垂目凝视。
终于,他轻轻地叹出一口气,仿佛是从雪白的掌心中看到了些许踪迹:“我真是个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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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廊外。
茹儿急切地往膳房跑去。一路绿树明亮,她却无暇顾及分毫。
公子醒了。公子终于醒了!
茹儿甚至可以听到心底狂喜的呐喊,眼神亮如花火。
当她经过某一处的亭台时,一个声音蓦地传入耳畔,止住了她迅急的去势:“茹儿。”
茹儿停下脚步,偏过头,往声音的源头望过去。
古色古香的飞檐下面,一张美如琼花的脸静静绽放。五官精巧,玉脂凝肌。亚麻色柔发轻轻摇曳。
然而他的眼,却是冰冷而空洞的。凝固的寒意覆盖下,隐隐泛着猩红色的光点。
茹儿抽了一口凉气,倒退一步。
心口渐渐积聚起强烈的不安。恍然间,她觉得那样的眼神似曾相识。
支葵背着光站在茹儿身前,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朱唇半启,自优美弧线中倾泻而出的话语里也飘着冷然的气息:“茹儿,竟连我也认不得了么。”
猩红色的光点陡然扩大,瞬间盛满了湛蓝的眼眸。宝石般耀眼的色泽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若隐若现。
茹儿只觉得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柔软的指尖接触到微凉的地面,双手抑止不住地开始颤抖。
不知是被旋起的风惊蛰,还是因为胆怯,茹儿细嫩的声音也带了一丝震颤:“闲主人……”
支葵居高临下地看着伏身于地上的年轻女子,冰冷的目光中透露出上位者特有的倨傲:“亏你还记得,我交给你的任务呢?”
茹儿神色复杂道:“那是……”
支葵听得茹儿的犹豫,平静的脸上忽地牵起一抹笑颜。虽是笑意浓艳,却让人莫名觉得寒冷。
支葵俯下身,勾手抬起茹儿的下颚,逼视着她眼里闪烁的退缩:“你是喜欢上那个小子了么?”
茹儿并不答话,只紧紧地咬住嘴唇,牙齿在丰润的唇上刻下一排浅白色的印。
支葵却是再次笑了。有别于先前细微的收敛,此刻他的笑声里溢满了狂乱的气息,吐纳间便有浓浓的邪气缭绕:“哈哈哈哈哈……好,很好……”
笑了一阵以后,他忽地收紧手中的力道,修长的手指捏得茹儿的下颚骨硬生生的疼:“你爱上他也没有关系。只要你完成任务,我可以不追究。”
支葵松开捏着茹儿的手,又指了指自己:“必要的时候这个可以帮你。转魂术,你应该知道厉害。”
茹儿的脸唰地转成死灰色。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闲大人竟然对这个名叫支葵的孩子下了这样的咒!那是从多久以前开始的?几天前,一个月前……还是,早在两人相遇的那刻便已然算计?
茹儿只觉得心脏开始一点一点冰冷。
如果闲大人为了报复不惜穷尽一切,那么,她又该如何是好?
因为,她是那样的一个人,执念如此,以致魂魄不得往生。
因为,她曾是那样温柔的一个人,如今却可以用最残酷的方式对待任何人。
如今的她,往昔风采不再,只空留余恨。
如今的她,是人,亦是魔,早已分辨不清
——那个于江湖中人人谈之色变的狂咲姬、绯樱闲。
大漠黄沙卷
西域回纥。
大漠风飞,长烟千里。
金沙浪卷波涛,空留荒原无数。
浅色长发的绝美女子怔怔望着帐外苍凉的景致,剪水双瞳泛起细微的波纹。
数日前的事故如画卷般铺展在眼前:初进洛阳时惊艳于他的气质与容貌,后园赏樱时沉迷于他的优雅与柔和,还有在中原最后的那些时日里,震慑于他的手腕与心计……
往事翻卷前行,惟当经历了,她才知道,原来他是那样的一个人。
不是她太低估了他,而是自己从来没有了解过他。
她还记得当日洛阳城火光迷乱的情景,灼烈的火舌几乎将一切吞噬。当夜,若不是手下的武士拼死杀开一条血路,她又如何能再踏上家乡的黄土?
她想,与他比较起来,她根本就不是对手罢。
微卷的长发随着一声叹息轻轻抖动,发丝如飞瀑般滑过肩头,落在腰间轻轻地摩挲。
两弯细长的眉间攀过幽幽的思郁。
就在她出神的那刻,忽地有一阵风扑进帐内,一道白色的身影轻飘闪过——身轻如燕,偏飞点足,最终落在西域公主的面前。
来人是一名正当妙龄的女子,银色长发交织在风口上,飞散在胸前、颈项间。白衣长裙犹如雪落,纷扬了一片天地。
精致却苍白的脸上,一双绯色奇异的眼,如同时间最璀璨的钻石,顷刻间让眼前所有的景致都黯然失色。
美的如此摄人心魄的瞳,直让她遥想及远在中原的绝世男子。
美丽,但却悲伤,仿佛历经过世上最刻骨铭心的痛,才能有那样的神情。
曾经的慕阳公主红玛利亚;
如今的狂魔咲姬绯樱闲。
琉佳凝目而视,冰冷的目光中充满戒备:“什么人。”
玛利亚轻轻一笑,笑容清淡的仿佛出水芙蓉:“你不必知道我是谁。你只需明白我是来帮你实现愿望的。”
琉佳微微皱起眉,冰冷的眼中渐渐浮起微不可查的涟漪:“愿望?”
玛利亚点了点头,莞尔道:“你想要的那片土地,我可以助你得到它。”
悠然清远的声音里,却带着让人不可抗拒的魅惑力。
她听见她说,我可以帮你入主中原。那曾经是她穷尽心力追求不懈的东西。可是如今,即便去了,即便真的到手了,又能如何?
琉佳阖起眼,浓黑的羽睫轻轻颤动。隔了片刻,她复又睁开眼,声音里透出一丝连她自己都略感愕然的陌生:“我凭什么相信你。”
玛利亚但笑不语。素净的脸上扬起明朗的笑容,满溢着流光的气息。
琉佳扬起手,一队士兵瞬然冲入帐内,纷纷抽出腰间的佩刀挥向玛利亚。
刺目的银光里,寒铁凛凛,刀锋交错。
玛利亚只是站在原地微笑,身形凝固,仿佛一尊绝美的天女像。
雪白长裙下的手指轻轻扣了起来,指尖微微转动,犹如一道波纹缓缓漾开,勾出一道血色长带。
玛利亚在这轻微的动作中笑出声来,声音清越有如银铃,旋出最动人的旋律,绛色深瞳浓烈地几乎滴出血来。
如此华美的优雅,却勾勒出那般残酷而诡异的一幅画面——
艳色长带划开士兵的咽喉,割裂开原本完整的躯体。鲜血喷涌而出,在她似雪的白衫上绽开一朵朵血色的花。
琉佳带着满脸的震惊目睹了眼前的一切。其间有一丝血迹溅上了如玉的面颊,她都浑然不觉。待她回过神了,才发现玛利亚正带着一脸笑意注视着她。
依旧是阳光如炽的笑脸,却比任何面目狰狞的恐吓更让人凛然。
心脏在一刻间骤然紧缩。琉佳苍白着脸,沉声道:“我明白了。”
书简
当是时,黒主十八年九月,西域回纥乃见异人,其艺高智绝,无人能及。西域公主遂倚其力,兵发中原。边疆战事再起。玖兰家当主玖兰枢领皇圣命,协三家之力,赴国疆以击之。
决定
蓝天。白云。树海微波起伏。
然而晴朗的苍穹下却上演着一幕与之及不相称的情景。
一堆劲装打扮的江湖人士懒洋洋地躺倒在地上,稍好一些的正大口喘着粗气,运气差些的则挂了彩,再不然就是身兼手脚骨折之类的重伤。人群的最前方,一名金发少年持剑傲立,冰蓝色眼中怒气凛然。
少顷,少年瞄着横倒在地的下属,冷冰冰地丢下一句:“再来。”
人群霎时爆发出阵阵哀号:
“不是吧!”
“天哪……”
“蓝堂大人要杀人啦!!”
正当众人抱怨不停的时刻,蓝堂却忽地将眼神一转,凌厉的目光直直射向远方。
视线所到之处,一个身影渐渐清晰。
那是一名方及弱冠的年轻男子,乌黑长发用一根绛紫发带松松系着,额前几绺发丝随风轻扬。一双秀眉轻缓延展,美目含笑。
那人越走越近。众人方才看清他的相貌,心中却是燃起无限希望,纷纷往那人所在的方向冲去。至于先前所受之伤,竟似好了大半——
“蓝伽大人,救命啊!”
“蓝堂大人发飙啦!!”
“蓝伽大人,您快去劝劝蓝堂大人吧,不然小的小命不保啊……”
蓝伽看着众人如遇鬼神的惊恐表情,淡淡一笑,勾起的嘴角处却带上几分戏谑,看向蓝堂道:“耶耶耶,到底是什么人如此大胆,竟敢惹火我们鼎鼎大名的蓝堂大人?”
蓝堂死死地瞪住迈着悠闲步伐来到自己面前的俊美男子,湛蓝的眸子里隐隐透出血光之色。
蓝伽对蓝堂眼中越发浓厚的怒意仿若毫无察觉,嘴边的弧度却是更胜一分,笑道:“哎呀哎呀,蓝堂大人今日怎的如此沉默?”
蓝堂的脸色终于不负众望的完全黑了下来。当然,这个所谓的众望除了蓝伽以外,在场的其他人恐怕都不在范围之内。众人们大有暴风雨降至之感,因是彼此间眼神交流颇多,且大多面面相觑。
终于,在瞪视了若干秒无果之后,蓝堂果断地出手,手中长剑急速划过对面微笑之人的衣衫,直指对方咽喉。
蓝伽却是一点也不惊讶,也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把剑,嚯地一下便隔开了蓝堂致命的一剑,微微摇头叹息:“哎哎哎,这年头还真不容易,动不动就被人追……”
最后一个字还未咬完,蓝堂已经不可抑止地爆发了出来:“蓝伽你个混蛋!到底还知不知道什么叫分寸!!”
蓝伽笑道:“这可不该是你说的吧。在下一向很有分寸,倒是蓝堂大人你嘛……”
“你什么你!”蓝堂又一剑横扫过去,再次被对方轻易挡住,“一般当下属的会像你这样么!自家主子都跑妓院去了大半个月了,你还一脸悠哉游哉地在这里闲逛!!”
“正因为主子悠闲,当下属的自然也该学着休息才是。”
阳光很灿烂。某个人的笑容更是如同向日葵般人畜无害。蓝堂却是觉得这样的笑容着实有些欠扁,继续大吼道:“你这是什么破理论啊!想枢少爷是什么样的人物,跑那种地方去根本就是有失身份!”
蓝堂一口气吼完,定定望住蓝伽。
蓝伽笑容不减,流水双瞳中却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寒意:“那你想怎样?”
蓝堂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微一愣神,蓝伽却在他走神的瞬间一剑斩来,挑开蓝堂手中的剑。蓝堂大惊之下慌忙回神,无奈还是慢了半怕,只得眼睁睁看着手中的剑被蓝伽挑飞出去。
金属的声音敲击着地面,泛起轻微的涟漪。蓝伽第一次收起笑容,直直望着蓝堂,冷声道:“建议你,若是想让枢少爷回来,最好的办法只有两个:要么打到枢少爷把他绑回来,要么就什么都别做。杵在这干发火扰人清梦,还不如一头撞死来的让人安宁。”
言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蓝堂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心下暗自嘀咕:还真是个阴郁的家伙,明明自己也在生气……然而转念一想,蓝伽的话也确实有道理。谁让枢少爷是那样的一个人呢,他若不想回来,凭他们几个的能力,又能怎样?可是,枢少爷啊……
蓝堂微微叹出一口气,弯腰拾起方才被蓝伽打掉的长剑,来回摩挲剑身,仿佛倏地想到什么似的,也转身顺着蓝伽走的方向而去。
红尘中人
天香坊。
装帧精美的雅阁内,绵延的琴曲流水般倾泻而来,如清泉清洌动人,宛若天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