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时间久了,零却觉得,她是在压抑着自己。尽管她的笑容甜美得让人几乎不敢直视 ,可是那双灵动的眼里,却掩埋着淡淡的阴霾与愁绪。锥生眯起眼,秀气的眉头倏然间紧锁起来。优姬的笑更盛一分,他的眉也就更紧一分。
就在那一刻,优姬突然一个踉跄,脚下一滑,就要往河堤下滚去。锥生眼见情况紧急,也没多想,径直往优姬所在的方向掠去。因为隔的太远,他终究还是慢了半拍。零下意识地紧紧抱住优姬,将她护在怀里,而后两个人一起滚下了堤岸。
两抹绚丽的身影就这样在河堤上翻滚,最终化为静止。零呆呆地看着此刻被他压在身下的优姬,优姬亦是呆呆地望着他。那一刻,透过自己那双异色的眼,他看到了优姬眼里的哀伤与忧郁,还有……坚强。坚强么?他一直以为眼前的这个少女是脆弱而无助的,可是原来,那具看似柔弱的躯壳里却拥有着如同男子般的坚韧。他想,他是太过低估了她罢。
零鬼使神差般地伸手,轻柔地抚上面前那张白皙而美丽的脸。细腻的肌肤,温热的呼吸,还有此刻绽放在优姬面颊上的淡色蔷薇,都好似诱惑般纠缠着他的心。零忽然反应过来,猛地从地上爬起,转过身不再去看优姬。优姬跟着他站起,脸上的红潮还未褪去,扭捏而略带尴尬地笑着:“对不起,我……”
清越而灵动的声音里,却不知为何带了一丝颤抖。
零蓦地回过身,目光如刀。他异常认真地盯住优姬,不让她的眼神有丝毫逃脱的机会:“不要再笑了……”
“哎……?”优姬轻呼着出口,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不想笑的时候,就不要再笑了。”轻微却严肃的一句,终于让优姬的笑容崩溃。她有些茫然地低下头,不敢再去看那个人犀利的眼神。她忽然发现,虽然自己强迫着自己坚强,可是原来,她还是那个半吊子、一点都靠不住的笨蛋啊!为什么只是那样淡淡的一句话,就已然让她的面具崩落,脆弱地几乎要哭出来?
优姬真的不懂,因为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惟有学会哭泣,才是真正的坚强啊。
零默然地站在优姬身旁,看着她控制不住颤抖的双肩,忽然伸出手,将她揽进怀里。他始终都不明白,为什么此刻自己会想要拥抱她,只是当他看见了她的悲伤时,心口居然会隐隐作痛。
优姬没有拒绝零的怀抱,只是在那样的温暖里静静地呼吸,静静地哭泣,任由泪水滑落她的脸颊,将他的衣襟也沾湿成温热的一片。她忽然觉得,那样的怀抱很让人安心,就好像她想象中那个人的拥抱,温暖而奢侈。她忽然想,那个人,他会什么时候回来呢?
他会什么时候回来呢?今天?明天?或者很久以后……
只要,回来了就好。
帝都恋歌
枢回来了,从江南回到了洛阳。他像从前那样,每日清理着庞大的家业。灯火摇曳,直至深夜。他似乎没什么变化,却比往日休息的更少了。蓝堂心痛地看着他愈见清瘦的脸庞,隐隐觉得,他是将心遗留在了某个地方。至少从前,枢少爷不会在面对大批文件时面露难色,可是如今,他的脸上却有深深的疲惫。蓝堂试着劝解过他,可是枢没有听。他仿佛是跟自己过不去似的,任意糟蹋着自己的身体。
就这样过了些时日,忽然有一天,枢放下手中正待批阅的文案,对着蓝堂道:“我想出去散散心。”
蓝堂自然赞同,毕竟这几日枢少爷休息的少了,也该找个适当时候放松心情。然而转念一想,才猛然发觉异样:以前的枢少爷,是绝不会在处理公事的时候说出这样的话的呀!可是如今,却为何会……
蓝堂虽然心下疑惑,却不曾说出口。他只是问那个人:“枢少爷,需要我陪着您一起么?”
枢只回答了他一句:“我想一个人走走。”语气是贯有的淡然,面色不变,让人看不出他的想法。
******漫无目的地走在洛阳城的街道上,不理会来自路人钦羡的目光,枢就这样想了很多的事情。随着时间的推移,复杂的思虑逐渐转化为单纯的回忆。他还记得,那年初遇时他们相见的情景,关于那个人的记忆如同书页般一层层展开。他想起不久前他对他的关怀,无微不至,而他,则甘心沉溺在那样的温暖里,不肯抽身。
什么时候起,他居然开始抱有那样的期待;什么时候起,他竟然会贪恋着属于那个人全部的温柔。
可是,明明是他自己亲手斩断了彼此的羁绊,却又为何会在这个时刻觉得落寞,莫名伤感。要知道,他素来是习惯了寂寞的人啊!
枢有些嘲讽地笑了,笑容转过,却吸引了更多的视线相随。大多数的行人都不知道,这个浑身散发着贵公子般气质的年轻男子,竟然就是执掌着整个武林的传奇人物。
可是又有多少人能想到,这所谓的权力与地位,不过是禁锢着自由的枷锁。如果可以,他根本不会想要这些东西,惟一的愿望,不过是与那个人一起,携手天涯,笑傲江湖。虽然美好,却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枢神色恍惚地转过了几条街,在经过一座装帧华美的楼阁时蓦地停下脚步。二楼的栏杆边倾泻出优美的歌声,泠泠淙淙,仿若天上来。枢细细地听着,歌声飘散,却仅有残缺的歌词御风而来:花翩飞 催君醉舞迷离 凝妾泪……
枢抬起头,往声音的源头寻去。歌声的主人是一名胡人女子,年轻而美丽。金色的长发洋洋洒洒地滑过肩膀,散落了满身灿烂。而她的那双眼,更是如同宝石般,于阳光下折射出动人的色彩。女子微微的扬起头,神情专注的凝视着远方。那一刻,有一滴泪自她的眼角滑落,转瞬间淹没在澄明的空气里。
枢定定地望住楼上的女子,看着如同阳光般的金色落入他眼里,在他平静的血色眸里激起不小的波澜。他忽然觉得,那样的神情像极了一个人——那个平日里微笑如风,冷然时霜冻如冰,还有不久前,在自己面前流下眼泪的他。
那种专注,那种哀伤,竟然都像极了那个人。
枢眼神微惘地注视着阁楼上的那名女子,直到她收了琴具回进屋里,他才移开视线,看了一眼那栋华美楼阁的匾额——天香坊。洛阳城里有名的妓院,比起只卖艺不卖身的青楼来的更受人欢迎。
枢在那门前站了许久,始终没有离开的意味。伫在门内的老鸨见他久不离去,自然跑出去招揽生意。然而当她看清来人的面容时,脸上的笑容便是扩大了数倍,声音也甜腻的有些过分:“哎呀,这不是枢公子么,什么风把您吹来了?”说着便领着枢往楼里走。
枢并不推却。待进了门,老鸨一声呼唤,立时有一堆女子围了上来。一眼看去,个个身姿窈窕,娇媚动人,且使尽浑身解数,只为博得他的注意。
然而这样的秀色可餐却是半分也入不了枢的眼。他心下暗自嘲讽,放着许多的正事不办,却跑来逛妓院么?若是蓝堂知道了,又不知会是何种表情。枢一眼扫过面前的那堆女子,却并不停留:“方才唱歌的那位姑娘……”
话还未完,老鸨已然心领神会。她向着楼上高声叫唤:“春岚,是你们小姐的客人!”
楼上急匆匆地跑下一名侍女打扮的女孩,甫一看见枢的面容便红着脸地低下头去。她还从来没有见过长的如此漂亮的男子,尤其是那双绯色的眼,就好像闪耀在夜间的宝石,散发出莫名的魅惑力,仿佛只一眼,灵魂便已然抽离了去。
少女将枢带上楼,引他进了那名金发女子的房间后,便退了出去。枢缓步踏入房内,但见那名女子微微欠身,施礼道:“妾身玉容。”
枢微微一怔,于心下思忖:明明是胡人的女子,却叫着汉人的名;明明是大漠的子民,却满身都是中原人的气质;明明是能歌善舞的民族,却终究还是唱着中原帝都的歌……么?
玉容行过礼,也不看枢,便直问道:“公子希望妾身如何侍候公子?”
枢走至一张檀木案几前坐下,随手把玩起桌上陈列的一只陶瓷酒杯,而后淡淡地丢下一句:“我想听你唱歌。”
玉容的眼神蓦地一变。她这才抬起头,微微正眼看着那名安坐于桌前的年轻男子。这不经意的一瞥,却让她的心再难安定。那究竟是怎样的一副俊朗面容啊!精致的五官,血红色的奇异眸子定定看进她眼里,灵魂仿佛也随之抽离了去。黑底白纹长衫勾勒出修长娇好的身材,更添一份儒雅气质。
玉容的心没来由的漏掉几拍。她从未想过,似这般烟花之地也会吸引来如此男子。然而不过片刻功夫,她的面容便已趋于平静,殷红的唇边更是挂起了一丝冷冷的弧度:“公子来这个地方只是为了听歌么?看来这位公子还真是闲的过了。”她想,他若不是太过清高,便是彻底的虚伪。可是。一个过于清高的人又怎会来这种地方?
枢听得她话语里的讽刺,却是淡淡地笑了。虽是青楼女子,却敢用这种语气和客人说话么?看来他猜的果然没错,尽管那名女子置身于烟花之地,可她的眼中却有不溶于污浊的清雅与淡漠。如果说现下面对他时的冷漠是她的伪装,那么抚琴而歌时的她,便该是这个灵魂最真实的形态罢?或许正因为如此,方才他立于楼下时,才会觉得她与他有几分相似罢?
金发的女子见他笑的淡然,却是与寻常客人有着全然不同的味道。她早已习惯了那些男子丑态毕露的笑容,在他们的眼里,她可以看见野兽般的欲望和对她身体的渴望。可是眼前的这个人,从他的眼里却看不到任何东西。那双眼眸仿佛一汪深潭,即使偶尔泛起微波,也会立刻归于平静。酝酿的深了,便似这般魅惑人心。
半晌过后,那奇异而温和的声音打破房内的寂静,也将玉容神游天外的思绪拉回:“是的,我想听姑娘唱歌。”
玉容再一次怔住。她想,或许是她猜错了。眼前的这个人,根本就不属于她自以为那两种人中的任何一种。可是,他是这样的一名绝世男子啊!又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会来到这种地方?罢了,不去想这些也好。玉容摆好琴,就着婉转的旋律轻轻哼唱起来。唱的仍然是那首歌,念的依旧是那些词,此刻听来却是更有一番味道。枢这才知道,原来那首歌的词是这样的:含苞待放雏嫣蕊恋曲如花绽春声相思本是无凭语浮华世外幸此生花翩飞 催君醉舞迷离 凝妾泪孤坐拭泪亦易矣独将隐痛抑心间此去愿君少愁伤苦楚辛酸皆尽饮日夜恋念费思量红萼无言染相思朝暮成习上心头惟有吾君最是珍万千思绪寄长空遥诉情衷韶光尽一望乡关烟水隔萍身他乡亦牵情新蕾初醒娇欲滴恋曲声声唤君名唯愿与子偕终老浮华褪尽幸此生花翩飞 催君醉舞迷离 凝妾泪时披孤月愁肠锁梦断身觉阑夜寒一场寂寞凭谁诉但奢籍慰三两言夏暮夕风映异国云托蜃气现楼台小径蔽阴风满袖万般只为与君逢含苞待放雏嫣蕊恋曲如花绽春声相思本是无凭语浮华世外幸此生新蕾初醒娇欲滴恋曲声声唤君名唯愿与子偕终老浮华褪尽幸此生花翩飞 催君醉②……
枢凝神专注于琴曲中,无暇顾及其他。窗外的阳光异常美好。突然有一刻,耀眼的光芒投射进屋内,照耀在玉容金色的长发上,将她的整个身体也包裹在晶莹的光圈里。那一刹那,她娇美的身躯在雪白的壁上刻下斑驳的影,枢却仿佛从那些细碎的剪影中看到了另一个人。那一刻,他平静的眸里泛起金色的波纹,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枢自顾自出神,玉容却在那时将他的表情尽数收进眼底,让她原本冰冻的心也渐渐松软。她第一次发觉,原来这世上还有人能暖化自己那颗尘封已久的心;这世间居然还有人,能让她觉得惊艳,绝世而独立。
曲终收拨的那刻,她按着琴弦,在不绝如缕的琴音中淡出一句:“公子似乎有心事。”
“哦,是么?”枢垂目而笑,翻起自己的右掌,仿佛那上面残留着什么。玉容想,此刻他该是想到了些许东西的。然而她从他眼里望去,却什么也看不到,猜不透,除了那片纯粹的绯红色以外,他的眼里,再没有别的色彩。
“是姑娘多心了。”有如往昔般淡然的一句,然后离去。
待枢离开了,老鸨却是将玉容拉到了一旁,嘴角处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玉儿,你今日可是摊上了一个大主顾哪,竟然被玖兰家的公子看上了。”
“玖……兰……”玉容反复念着这个姓氏,一时间却没有反应过来。蓦地,她忽然明白过来,略带冷意的眼里盛满难以言喻的震惊,就连说话的声音也有了一丝颤抖,“他……他是玖兰枢?!”
老鸨却是笑的一脸莫测,道:“玉儿还装什么糊涂。方才你得了枢公子的照顾,今后的身价可是要翻上好几倍了。”
老鸨在一旁笑的天花乱坠,心中自是盘算着日后的生意兴隆。玉容却是不管老鸨在她旁边东拉西扯,只顾自望着那个人离去的方向。玖兰枢。原来那个人就是洛阳城中几乎被人们传为神话的玖兰枢。如今看来,却是渲染的并不过分呢。
花向晚,何处归鸿
那之后枢常常来天香坊听曲,只是听曲,其他的什么都没做。尽管如此,玉容的名号却在洛阳城的风月场所中越叫越响,人人趋之若鹜。许多的豪门贵客为见她一面,往往是一掷千金,即使如此,她却丝毫没去在意。
她只是在等一个人。每天的每天,都重复着前日的期待。有时候他来了,她便高兴地抚琴、唱曲。那时她的表情柔美的让人心醉,仿佛是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任谁看了都不禁怦然心动。有的时候他没有来,她便像从前那般,冷眼看着楼中的一切,就连青楼女子理应所有的笑颜,她都极少展露。
她从来都没有想过,像她这样的女子,竟然也会在心中抱有如此的希冀。她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般,任性地祈求着甜美的糖果。尽管她知道最后的结局很有可能是浮梦一场,梦醒人还,徒留伤痛,她却还是甘愿沉溺其中,不曾后悔。
枢总是静静地来,安静地走。尽管他本身已足够造成巨大的新闻,却从不故意显扬。有的时候枢会与她闲聊片刻,或是问她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她自然高兴。
她曾告诉过枢,她虽是胡人的子民,却自小生长在中原。只因她那胡人的母亲跟了汉人的父亲来到洛阳,才在这里扎了根。后来母亲病故,深爱着母亲的父亲便随了她的脚步而去。她一个人孤苦无依,最后是天香坊的老鸨收留了她,她才免于非命。
于是枢问她,她有没有恨过自己的父亲。
她一脸淡然地回答说,以前恨过。可是现在,已经不恨了。
而后她轻轻地弯起眼角,笑容如同流水般倾泻开来,美的令人目眩神迷。恍恍然间,枢已经分不清了,他于眼前所看到的,究竟是玉容的笑靥,还是远在江南的那个人的。
玉容是那般聪慧灵秀的一个女子,自然知道他是将她当成了另一个人。而能够让那样的绝世男子怀有深深思恋的,又该是怎样的一个女子?
******
蝉鸣的午后,他借着琴音沉沉睡去。棕色发丝散乱地覆盖在颈间,苍白的面颊上难得的镶上一层近乎安神的表情,仿佛终于从长久的疲惫中跳脱,换来这一刻的安详。
即使是一名男子,此刻他的睡容却无疑是魅惑的。
玉容点起屋内的香料,看着青色的烟袅袅升起,流转在房间内。这种香,具有舒神解劳的功效,可以说是她为了他精心准备的。
玉容移近枢身旁,眼神专注于身前的俊朗面容。终于,在某一刻间,她伸出手,轻轻拂去他额前的乱发,眼中泛起异色的波涛。她想,即使他把她当成了某个人的替身也好,至少这一刻,她还可以在他身边,还可以为他抚去额前的发。只要这样,她便觉得幸福。
月夜星辰
江南。永合坊。
时已夜深,一条府内仍有人员进出忙碌。茹儿满面愁容地守在府门口,来回踱着步子,仿佛是在等待着什么,久久不愿回进屋内。
远处渐渐有人影向这边过来。茹儿借着昏黄的灯光望过去,待看清了来人的面容后,脸上的愁云逐渐散开,面露喜色。她飞速地迎上前去,向那人问道:“石玉,怎么样,找到能治这病的大夫了么?”
名唤石玉的男子轻轻地摇了摇头:“这方圆百里的大夫我们都找过了,却无一人能治此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