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苏菲·周[上]
  发于:2009年0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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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钧一发之际,朱晓客转侧了手腕,手中宽刃剑擦着南风来胸膛而过,只擦破了他一点皮,却也是血染胸襟。
南风来从未如此接近过死亡,也从未如此害怕过,惊出了一身冷汗,勉强回神,看朱晓客时,他瞅着自己的目光似微含怜悯。他呆了呆,忽然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竟已泪流满面。
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南风来低头看看自己胸襟血迹,张大嘴便要哭,朱晓客却不给他这个机会,冷冷道:“我再数三为限,若再无回答,我可不会再停手了。”
这次,南风来不等他开口,已道:“那晚我不可能杀你女儿,因为我正帮我姑姑,杀另一个人。那人你也知道的,就是方世雄。”
密室里一静,荧荧烛火,似幽暗里升浮起的无数双鬼眸。
南风来急匆匆地道:“我姑姑不满方姑父总听秦蓁那女人的话,她怕自己生下了孩子,还要处处受秦家欺辱制掣,便决定一不做、二不休,杀了方姑父,自己执掌影落春。
“姑姑她,未跟方姑父前,本来是黑月亮的女人,因此上,认识不少黑道中人。她嫁给方姑父后,有些来路不正的人,为讨好方姑父,便先来讨好她,也为她罗致到自己的手下。大夥儿听她一说,都为她出主意,最后是山鬼的首领陈昭昭说:他有一副毒药,叫‘不过五更’ 的,和小佛园的‘心有灵犀’ 用后症状一样。
“姑姑本来还迟疑,可到了正月初一晚上,她忽然下定了决心。
“那天晚上,我记得清清楚楚。我正要睡下的时候,姑姑突然来到我房中,问我:她一向待我怎样。
“我从小失去父母,她于我,就如亲生母亲一样。
“姑姑又问我:愿不愿意有朝一日,像方姑父一般,成为武林统领,到处受人尊重?
“我……我自然是愿意的。
“姑姑听了我的话,似乎很欣慰,便给了我一包药,要我趁人不备,混入内厨房。半夜里如果有人进厨房煎药,便让我将这包药混入那药中,然后回房睡觉。之后无论听到外面什么动静,都别管。
“我当时听了她的话糊里糊涂的,但仍是点头答应。
“到了说好的时间,我仗着人小,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到了内厨房,躲在了厨房的横梁上面。影落春一共两个厨房,外厨房大,负责大夥儿的饭菜;内厨房小,只负责方姑父一家的饭食。
“我在梁上等了半天,悃得快要睡着了,却听到脚步声响,来了两个丫头,都是秦蓁身边的。两个丫头边走边打哈欠,一个抱怨:每天深更半夜要起来煎这鬼药;另一个便说:谁叫庄主不久前练功伤了身体,石大夫嘱咐,非要在每日子、午时分喝一碗他的药才行呢。一个说:夫人不是和庄主不好么,做什么还这么关心他身体?死了不更干净?另一个说:那你就不懂了,她说,她说……”
南风来记不得另一个丫环说了什么,又怕朱晓客怪他忘记,害怕地张了嘴看他。
朱晓客道:“你捡要紧的讲。”
南风来松了口气,续道:“那两个丫环煎着药,自己去外面说话,我便趁机下来,将姑姑给我的药混入了她们所煎药中。我自己从后窗翻出。
“我回房后,思来想去,总是不安。总觉得方姑父那里这晚要出事。
“方姑父本事可大了,我怕姑姑会吃亏。当下,我也不听她吩咐,偷藏了匕首和暗器在身,前往万丈阁一探究竟。
“姑姑经常带我去万丈阁玩,所以我知道几条通万丈阁的秘道,不费什么力便潜到了方姑父的卧室下面。
“我一到,便听到方姑父似在与什么人争吵。
“我捏紧了匕首,想万一姓方的要对我姑姑不利,我虽本领低微,却也要斗他一斗。但方姑父说完话,另一个开始说,那女人却不是我姑姑,而是秦蓁。
“他们说的什么,我也不十分懂。只听方姑父说:他处处受秦家人管制,宛如傀儡一般,她倒不如就一剑杀了他得好。那女人便说:他这么对她,以为她还舍不得对他动手么?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刚才那两个丫环把煎好的药送了过来。秦蓁便让方姑父吃药。
“方姑父起先不肯吃,那女人就说:有糟蹋自己出气的,不如干脆休了她,省得他烦心。方姑父似乎叹了很多气,还是把药吃了。
“后来丫环把碗撤走,那女人服侍方姑父睡下。方姑父拉着那女人,要她陪他……我……我听着不像话,又生气,就想走了。
“但我刚转身走了没几步,便听方姑父叫了一声,声音不响,却似痛苦得很。我吃了一惊,忙又回转,贴着地板,听方姑父说:阿蓁,你好狠心!
“那女人慌了,连连说不是她,不是她。
“方姑父呻吟了几声,就没了气息。那女人大声叫喊,上面门一开,我听到我姑姑的声音说: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那女人要向姑姑解释什么。姑姑叫了方姑父几声,突然就冲到了外面,我隐隐听到她在喊:秦蓁杀了方世雄了!
“我又在下面呆了一阵,好久,都没再听到上面有什么动静。我大着胆子,开了秘道的门,到了方姑父卧室。一进去,却看到秦蓁正拉了方姑父的手,傻傻地坐在地上。
“我吓了一跳,转身就要逃。但那女人真傻了一样,眼光掠过我,偏又没有看见我。我只听她一个人自言自语:‘不是我,世雄,真的不是我……’
“后来,警钟响了。我猜,是姑姑在召集影落春弟子,好将秦蓁杀夫的事情宣扬开来。我这时已经隐隐猜到了怎么回事,见秦蓁的样子,觉得她很可怜,有心要说出真相,但……但我又不能害姑姑。那些人若知道毒是姑姑让我下的,还不把她碎尸万段么?
“这时,那女人听到钟响,突然醒了过来。她露出恨恨的表情,咬牙切齿道:‘都是那女人不好,我去杀了她,再回来陪你’ 。说着就放开方姑父,提剑冲了出去。
“我吓愣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跟着她出去,要提醒我姑姑小心。
“我出去时,姑姑正拉着江云长伯伯说着什么,江伯伯一脸难以置信。我正要叫姑姑小心,那女人不知从什么地方跳了出来,对着姑姑提手就是一剑。
“幸好江伯伯机警,在危急中拉开了我姑姑,那女人的一剑只刺伤了我姑姑的一点皮,却把江伯伯刺得重伤。
“江伯伯倒了下来,影落春很多人听到钟声后赶到,都去阻拦秦蓁。秦蓁像疯了似的,见有人阻挡她,也不管是谁,就提剑刺过去。陈昭昭一夥又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我以为他们要保护姑姑的,哪知他们却拥着秦蓁,和影落春的其他人对敌。江伯伯他们本来不信秦蓁会杀了方姑父,但见了这阵势,又有人发现了方姑父尸体,大喊大叫,他们也只能信了。
“我不管他们,跑去姑姑身边,和她一起将江伯伯抬到了石扁鹊那里。石大夫救了江伯伯两个多时辰,又替我姑姑包扎了伤口。这两个多时辰中,我一步未离开石大夫身边。
“我……我那天,没离开过影落春半步,怎么可能去杀你女儿?”
他一口气说完,虽是为了解脱自己杀人的冤枉,但这事在他心底压了许多年,一旦吐出,顿时感到一阵轻松。
哪知朱晓客仍不就此放过他,问道:“你说的话,太过耸人听闻。但光为逃脱罪名,谅你一时三刻间,也还编不出这个故事来。”
他略一沉吟,道:“你说方世雄中的毒,不是小佛园的‘心有灵犀’ ,却是‘不过五更’ ,但石扁鹊当时鉴定,却是‘心有灵犀’ 。若不是他的鉴定,大夥儿也没这么犹豫:到底是谁杀了方世雄。”
南风来道:“那两种毒中后三天,尸体症状完全一致。石大夫那时已经怀疑了秦蓁,自然判定那是小佛园的毒。这一节,我姑姑和陈昭昭他们之前便想好了。但三天过后,中了‘心有灵犀’ 的尸体完好无损;中了‘不过五更’的尸体却全身发黑腐烂。你若不信,尽可派人去华山掘墓,起出方姑父尸体,一看便知。”
朱晓客双目牢牢盯着他,南风来被他看得好不自在,心中感觉奇怪,却又说不清为了什么,他正要请求朱晓客对此事保密,却听他叹了口气,道:“你们不用忍了,都出来吧。”
南风来一惊,适才密室一隅的角门再开,黑压压一群人,气势汹汹地涌入,人人脸含着怒容。
南风来宛如被人推了一把,身子一晃,仔细看面前诸人:为首是君青衫,他身边是秦家的女孩子秦彩茵,此外,还有苦禅、华惊龙,影落春四侠、峨嵋派和崆峒派的弟子等。
他颤微微地又看向朱晓客,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君青衫道:“奸贼,还不明白么?我们早知当年方盟主之死,必是你们南家恶人所为,苦于没有证据。不久前,你们又派人来暗杀方大哥,幸好他福大命大,没被你们害死……”
南风来又一震,道:“什么?方扶南他没有死?”
君青衫道:“你们以为叶初晰被方盟主赶出影落春,他又正好是姜家兄弟的亲人,便一定供你们驱策了么?人家从小受方盟主教诲,深明大义,一时误入歧途,哪有终身不悔之理?这次便是他对我们说:当年方盟主的死,和你也有莫大关系,我们才想出了这个计划:由他骗你们说方大哥已死,却由我代他来金牡丹山庄抢武林盟主之位。可笑你只顾着揭穿我,却不察觉:自己正一步步地落入我们的圈套。”
南风来道:“叶初晰他……他……”
君青衫道:“卖人者必被人卖,谁叫你自己对他露了口风?”
南风来面失血色,半晌无声。朱晓客吩咐弟子先将他押下去。南风来失魂落魄的,加上中毒后体力未复,不费那些人多大力气,就被拉着跌跌撞撞地走了。众人在他经过时破口大骂,他也宛如不闻。
朱晓客等他走得看不见了,才向君青衫道:“这次能让他吐露真相,全仗君少侠。依君少侠的意思,我们该拿他怎么办?”
君青衫心中对南风来早有主意,只是有众多前辈在场,不好擅作主张,便道:“小子还没什么主意,先听诸位伯伯吩咐。”
在场之人,论武林中的辈分,以苦禅、华惊龙及朱晓客三人为高,但三人俱非当年事件直接受害者。三人目光交接,达成共识。朱晓客便冲秦照及柴一笑道:“二位看要如何?”
秦照道:“舍妹当年之事,真要怪,也只怪南素仙与她身边出谋策划的一干人。这南风来当日还是小儿,说来也是遭人利用,需怪不得他。秦某不敢妄作主张,还是听柴大侠等吩咐。”
苦禅念声佛,对着秦照点点头。
段明升却道:“大师兄,这南风来虽非主谋,却是帮凶。若非他在师父药中下毒,师父又怎么会死?我们不可轻易饶过他。”
石澜也道:“杀师仇人,怎可放过?”
柴一笑心中也极不愿就此放过南风来,但秦照已如此说话,自己若硬要杀他为师偿命,未免显得小气,又开罪了他。他与胡葵目光一接,都感为难。
君青衫眼珠转来转去,见众人一时间都无主意,便道:“诸位,这南风来论理不是首恶,论事实,却又正是首恶。若放了他,未免太过便宜了他;若杀了他,却又似他还罪不至死。小子不才,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在此,不知当不当说?”
众人早在台上见识过他本领,又知他与方扶南交情匪浅,方扶南能从当年那件惨事中逃脱,大半还似依靠了他。再瞧他与秦彩茵之间情形,也大非寻常,因此一听他说话,众人都认真倾听。
秦照先道:“你有什么主意?”
君青衫道:“我们虽抓了南风来,他姑姑南素仙尚未俯首。影落春里,甘心为她爪牙的还大有人在。方大哥现已带了人攻上影落春,咱们这便揪着南风来前往助阵,他若能劝他姑姑束手就擒,咱们便饶过他;若不能,有这个人在我们手上,也好教南素仙行动起来有所顾忌。”
他一说完,柴一笑等便齐声道:“如此甚好。”
秦照见影落春四侠都这般说,也不好再说什么,便也点头答应。
段明升忽然走到朱晓客身前,一言不发,跪下就磕头。朱晓客连忙伸手拉他,道:“这个可担当不起。”
胡葵道:“应当的。” 也走到他面前,向他跪下磕头。
段明升道:“我们有眼无珠,冤枉前辈,当真……当真……该死。”
朱晓客知他说进庄时为自己善待南风来而冲撞自己一事,知他们心直,拦又拦不住,只不停声道:“行了行了,不知者不罪。你们这样子,可折煞老夫了。一笑,你快劝劝他们。”
柴一笑道:“好了,你们知道自己错了,用心记住就是了。往后朱前辈有何差遣,火里来,水里去。光行这样的虚礼,不是反叫朱前辈为难么?”
段明升和胡葵听了,这才起立作罢。
朱晓客呵呵一笑,道:“说起道罪,我却也要向苦禅老和尚和华兄道罪。为怕南风来疑心,我可将你们两位也用药迷倒了,望你们大人大量,也饶我一次。往后你们若有差遣,我也火里来水里去得了。”
苦禅笑道:“阿弥陀佛,你突然说令爱五年前为人所杀,老讷就吓了一跳,想令爱明明是病逝,老讷当时还在她身边的,怎么成了他杀了?料不到你还有这一招。你也大胆,倒不怕我揭了你的底。”
君青衫见朱晓客一瞬之间神情黯然,便道:“这次为了影落春的事,劳动诸位前辈大驾,已是难安,更要朱前辈以令千金作饵,诱狂徒入彀,实在是过意不去。”
朱晓客笑道:“我们武林一脉,影落春的事,便是我朱晓客的事。妍妍泉下有知,知道自己也能助一臂之力,揭露真凶,想必也会高兴。对了,” 他忽然转向华惊龙道,“独孤仞这人本不在我们计算之中,我暂时震昏了他,你要如何处置?”
华惊龙刚才虽起意杀过独孤仞,但现在平心静气想来,他还罪不至死,因此道:“你带他上来,我和他说几句话,便放他走。”
朱晓客正要让人把独孤仞带上来,忽听外面有人大叫:“放下南风来!”
众人一惊,纷纷挤出密室。
朱晓客走在最先,走不几步就到了一个庭院之中,只见适才押着南风来出来的几个金牡丹山庄弟子一一横倒地上,一个身穿大氅,鹤发鸡皮,首如飞蓬的男子正一手抱了一人,要越短墙而出。
众人中华惊龙第一个看到此人,第一个认出此人,他也不问缘由,“刷” 的一声,青萍出手,腾踏击往那人后心。
那人“啊哟” 一声,身子猛的一跳,如大蛙般跳起有一丈多高。
华惊龙一脚踏上他适才站立位置,钩、挂、点、挑,剑如匹练般击向空中人。
那人在空中不断踢跳双脚,躲过了几剑,右脚在青萍剑剑面上一点。
华惊龙一招“了却情缘” ,剑身急转,削去了那人靴底厚厚的一块。
与此同时,众人听朱晓客指挥,也从四面八方围将上来。
那人原盼出其不意,劫走南风来的,这时看众人围上来,知道不敌,忽将左手之人抛向了华惊龙,自己在那人背上一点,借力要越过短墙。
华惊龙见被抛之人原是那人欲带走之人,也不管他是谁,一招“劈风斩月” ,青萍直透被抛之人胸膛,剑速太快,随即刺进了逃走之人的脚底。
那人大叫一声,翻落墙头。
罗确与段明升正站在墙边,见状忙也翻过墙头,就要去擒拿地上之人,忽听华惊龙在短墙上猛吼一声:“让开了!” 两人吓一大跳,不由自主往旁一闪。
冷风刮面,耀眼光过,只听地上人闷“哼” 一声,已被青萍剑透胸钉在地上。
那人睁大双眼,又似恐惧又似不信地看着缓缓向他走来的华惊龙,嘴唇翕合两下,便再没了声息。
华惊龙冷冷看他一眼,从他身上拔出了青萍剑,转身对朱晓客道:“这人是魔教左护法手下八部中的一个人物,我以前和他动过手,三次被他逃脱。想不到那些魔崽子们也来赶这个热闹,哈哈,妙极,妙极!”
朱晓客看看地上的死人,道:“他也是那时,欺负华嫂的人么?”
华惊龙点点头,脸现痛苦之色。朱晓客等知道他的心结,不敢去打扰他。过了会儿,他忽然想起刚才不管三七二十一杀掉的另一个人,问朱晓客道:“刚才我杀的另一个人是谁?”
朱晓客叹道:“还有谁了?是那独孤仞。不知道魔教的人为什么连他也要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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