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生之回日庄园----薄裘
  发于:2009年0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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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他放下手,语气平静。
“那这……”我向他额角指去。
“就是破点皮。”
我们都很清楚如果这颗子弹再深一寸会是什么结果,也都心照不宣的没有点破。
忽然之间,屋子陷入了一片沉默。
这气氛着实让我不知所措,总觉得有种什么将要破堤而出真相大白的危险。
人和人,总要站在安全距离之外才好。
“这阵子大家都挺衰。”我打破了沉默,语气沮丧。
汶迈似正神游化外,半天才回过神,“什么?”
我叹气,“倒霉啊,偏偏在这么多人前倒下,对了,当时有电视台记者没?”
他忍不住笑,伸了手好像要拍我的头,却又在中途抽回,“没有。其实当时人也没那么多。”
这厮说谎的技术一点也不高明。
“得辣得啦。”我俩眼直翻,简直欲哭无泪。
“你说不去医院,所以我叫了欧医生到家里来。他说……”
“老毛病了。”我截断他的话,“没什么大事。”
“是么?”汶迈淡淡的回应着,灯光在他浓密的睫毛上匝出一圈水亮的光晕,“不过汗出得厉害,连换了三四次被褥。”
我尴尬的挠挠头,不知该怎么应对,“恩,这毛病就这点不好,总出汗。”
“是啊,对了,你中间醒了几次,又晕过去了。”
我张大嘴巴,“啊?……这个真没印象。”
他深深看我一眼,便将头调到一旁,“医生和你说得一样,没什么大事。只不过是很多处旧伤经久不愈,赶到这时一齐发作而已。估计疼是疼不死人的,大不了也就是常常昏迷,我说得对不对?”
我心中骤然一跳,随即没了声息。
他的口气隐忍又愤怒,如同绵里针,然而棉花中藏的是无能为力的怆然,象和谁争抢着什么,败而不甘。
总归是针,刺得我生疼,却不知道为什么会疼。
“可能……不,我是说,”我皱着眉试图辩解,字斟而句酌,“如果你认为我对你隐瞒了自己的身体状况,给你造成了什么不方便的话,那么……”
他霍然起身,“算了!”
室内陷入一阵难堪的寂静中。
我吸了口气,琢磨著该说点什麽打破这冷场,可话到嘴边又觉得别扭,索性闭起嘴巴不吭声,伸手拉开床头抽屉摸出香烟和火机。
他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来,“对不起。”
我抽出支烟夹在指间,“你心情不好?”
他默然不语,眉目没在光晕之外一片灰冷,只有垂落在床上的影子经过几番折叠,显得如此寡合而萧索。
不知怎麽突然就感到心烦,我掰下打火机,看到一抹蓝焰蓦的抖了出来,晃得眼睛有点疼。
“你什麽时候开始抽烟的?”
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个问题,我呼出一个长长的烟圈,“大概五六年前吧。记不太清了。”
他的语气已经完全舒缓了下来,“原来你的烟史这麽短,不过吸得倒挺凶。”
我耸肩,“还好,干嘛问这个,打算做我的健康顾问?”
他重新坐下,目光带著审视,轮廓在灯光下愈发透得深刻,“欧医生没给你打吗啡。”
我被他岔得一愣,有点没回过神,“什麽?”
“你自己说不去医院,也不要吗啡,不记得了?”他微弯了眼,瞳仁中漾起淡淡的笑意。
我略一凝神,影影绰绰的想起自己好像的确说过这种话,“有点想起来了。怎麽?他要给我打吗啡?”
“不是吗啡。”他按住太阳穴轻轻的揉搓,看样子疲倦至极,“是类似的镇痛剂,当时你疼成那个样子,大家都吓坏了,欧医生怕你挺不过去,坚持要注射。”
“那……”
“不,他没成功。其实是正要动手的时候,你突然睁开说谁也不准给我打吗啡。”
我狐疑的看他,“我就这麽说的?”
他似乎感到好笑,“一点也不记得了?”
我摇头。
“一个字也没错,你就这麽说的,样子还挺狠,把欧医生吓得手直打哆嗦。”
……
我扯出个有点僵硬的笑容,“真没印象了。”
他的目光若有所思,“为什麽不用镇痛剂?”
我抽口烟,“可能是怕上瘾吧。”
“是麽?那麽这个。”他指了指我手上的烟,“就不怕上瘾?”
我抬手将吸了半截的烟从唇上摘下,转手掐灭在烟灰缸里,“可能确实是我太小心了,其实就算上了瘾的东西也一样可以戒掉,何况现在还没上瘾,是不是?”
他的眼睛暗了一瞬,很快平静如常,“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能戒掉的。”
我笑了笑,“可能吧。不过对这些东西我一般都避得远远的,所以根本轮不到什麽戒还是不戒的问题。”
他的睫毛簌簌翕动,其上光影流动如波,“为什麽不向好处想?有些让人上瘾的东西未必就是坏事。”
“也许吧,”我突然感到难以言喻的倦怠,“不过好坏都没关系。反正我也不会碰。”
他的眼眸近在咫尺,憔悴而温和,“我要是你就会试试看。”
我笑起来,“所以说你不是我。对了,先别扯这些没用的,因诺德抓住没有?”
他似乎还有话要说,却终於只是点点头,“是的。不过看样子他应该只是被人胁迫而已。”
我无意识的搓著响指,“我猜也是这样。有什麽其他的线索?”
“还在查,可我不认为会得到什麽有用的情报。”
“我也这麽想。”我叹气,“对方下手非常干净利索,他们後面一定有个很大的组织在撑著。”
他不置可否的笑笑,“也许。”
“汶致怎麽样?吓坏了吧?”
他怅然不语,半晌才很慢很慢的回答,“是啊,她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怎麽也不肯出来。”
穿过微型图书馆一眼撞见正抱著肩靠在小丫头门口的苏,她眉目深锁,脖颈垂成无力的弧度,此刻听见声响迅速抬起头,和我目光一碰,蓝眸中闪过异常惊讶的神色,然而仅是短短一霎,便很快恢复了平素的冷静淡漠。
“她怎麽样?”我朝房内一指。
“一直哭,不吃饭。”苏言简意赅。
真是小孩子,吓一吓就成了这样。
“让我试试吧。”
苏略一踌躇,还是点了点头。
可任我怎麽敲门,里面还是毫无所动,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故技重施,怎料一低头才发觉此时身上穿的是件格子毛衣,哪有领带夹。
“苏。”我朝她伸出手去,“发夹借我用一下。”
她狐疑的瞟我一眼,看样子有点犹豫,可还是摘下鬓边发夹递了过来。
“谢啦。”我接住那漂亮的银夹,三下两下捣鼓开了门,回手要将夹子扔回去。
“给你吧。”她突然说。
我有点发怔,“什麽?”
“留著你以後撬门用。”
我愣住,看见明亮的光彩从苏澄澈如海的眸中陡然溢出,仿佛寒夜中的明珠,将一室凄清料峭尽皆荡远。
我喉头一堵,忽然说不出话,只能握住那小小的银发卡,向她静静微笑。
星月稀薄,浮光片影,苏束手而立,犹如平地生出的一树梅花。
我闪入屋子,昏暗中只觉满室狼藉,一片暴风雨过後的凌乱,当下不由提起精神头迎接破空而来的古书暗器。
然而屋子里静悄悄的,全没有半点声息。
汶致纤细的身体埋在轮椅斜影中,象一只雏鸟瑟缩在自己的巢臼中。
如此冰冷无依。
“乱扔东西的习惯很不好,”我一本本的拾起书,嘴上开始叹气,“你看,茨威格在地下会哭的。”
“你……出去……”小丫头的声音喑哑,气息也很不稳。
“好,我出去。”我把手上的书堆到一处,来到她旁边,“不过你也得跟我一起出去。”
小丫头抬起红肿的眼睛恶狠狠的剜我,“你……给我出去!”
我蹲下身直面她,笑容不变,“卫太太做了好吃的,我们不要让她等太久,好吧?”
“你滚开!”
“那跟我一起滚吧。”
“走开!”
啪!
小丫头的巴掌重重掴在我脸上。
屋内突陷寂然。
她愕然的张开嘴巴,直直的看看手,又看看我,目光充满惊疑,似乎挨打的非我而是她。
手劲还不小,我微微苦笑,颊上丝丝络络的疼,想必是她长指甲的杰作。
“出气啦?”
她颤著唇望我,只一眼忽然低下头去。
我凝视她,语气温软,“要是你不想出去也行,我叫卫太太送点吃的上来好不好?”
她不应,身子微微战栗,仿佛流风九月中一朵乍开的莲花。
我拍了拍她的胳膊,“要是还没打够就接著来。反正我皮糙肉厚没关系。”
仍是寂寂无声。
我蹲在轮椅前等候许久,却茫茫然不知在等著什麽,却总是不死心。
就在双腿已开始酥麻的时候忽然听到小丫头的声音。
哽咽的,柔软的声音。
“寇……老师。”
“恩,我在这里。”
“我好害怕。”
她在说她害怕。
黑夜蒙上层淡淡的水光。
“我也害怕。”
“不是……你不明白的。”
“也许我明白。”
“那,那时候我听到外面的枪声,好害怕。我知道哥哥在外边,可能会被打死。我跟苏说让我出去让我出去。可她怎麽也不让。我急死了……我说要是哥哥死了怎麽办?要是哥哥死了怎麽办?要是哥哥死了我怎麽办……”
胸口仿佛破开,许多难言的情感肆意涌出。我无法控制自己,忽然伸臂紧紧搂住她。
她的脸埋在我肩头,小小的身体在我怀中颤抖。
所有的语言都无法安慰,除了拥抱之外,除了传递胸口的温热之外。
“以前也是这样……爸爸的竞选,有炸弹爆炸……我醒来时谁也没有……爸爸妈妈呢?他们人呢?为什麽不理我……”
“我的腿再也不能动了,脸也烧坏了,每次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样子都会哭,不想看,不想看……夜里醒来的时候发现手总是紧紧捂在脸上。好害怕……为什麽是我呢?为什麽单单是我呢?”
“以前打雷的时候都会跑到妈妈房间去,有,有一天,又打雷了,我吓得想跑,一下子掉下了床……我忘了,自己,原来……原来已经瘫了……妈妈,妈妈也没有了……”
“我总是向哥哥发脾气……可,可是,我还是很爱他……因为,因为他是世界上唯一爱我的人了……要是,要是哥哥也死了……谁来爱我呢?谁来爱我呢?谁来爱我呢?”
世界忽而分崩离析,只有她在我胸前哭泣,泪水烧灼我的肩膀,烫伤我的肺腑。
“有时候感到害怕……不敢出门……每次看到别人看我都害怕,想躲起来,最好一个人呆著,永远不要出去就好了……可是,可是……还是觉得孤单。我只有拼命看书,书上那些人好像是活的,一直在陪我。”
“可是……我知道……世界上永远不会有男孩爱我……我老了,会一个人,死去也不会有人记得……”
“不会的,”抱紧她,抱紧这个颤抖孤独的灵魂,我喃喃重复著,“不会的,不会的。”
“老师……也会骗人。”
“不会的。相信我。”我喉咙生痛,漫天星光如同含泪的眼眸。“不会的。相信我,你一定会碰到很爱很爱你的人,在孤独的时候和你一齐看电影,在你哭的时候逗你开心,可能你们还会养几只小猫小狗,你们会开开心心的过一辈子。”
“不……会的。我,我的脸会把他们吓跑的。”
“相信我,可能他们只是有点惊讶,看清楚後会想,哎呀,她真漂亮,我得把握好了,要不然说不定哪天就被别人拐走了。”
“骗……骗人。不会的。”
“相信我,相信我。”
“你,你怎麽知道?”
“因为……如果是我……”我咬著牙,恍惚的看到自己一片片扯下了盔甲,每一寸皮肤都鲜血淋漓,疼的,却是轻快的,挣脱了重负,是轻快的,打破了自己,是轻快的。如果可以,希望可以把心剜出来,那样就好了。不必再防备,那样就好了。
那样,该多好。
“如果我爱一个人。不管她是什麽样子,不管她是活著还是死去,也不管她到底爱不爱我,是不是伤害我,我只是爱她,怎麽都可以。她要我的命,也可以。”
“不管她是,是什麽样子?”
“是,如果我爱她,她白头发掉了牙也没关系,她的脸好不好看都没关系,就算世界上所有人都嘲笑她也没事,在我眼里,她是最美的,有多少伤痕也没关系,因为它们在她脸上,所以它们也是最美的。”
“到哪里,到哪里去找这样爱我的人……”
“相信我,一定会找到的,也许不止一个,到时候多得让你烦恼。”
“骗,骗人。”
“相信我,这种人多的是,也许明天,明年你就能遇到。到时候千万不要害怕,不要逃走。”
“真,真的?”
“我都可以做到何况别人呢。还记得你自己说过什麽?世界上比我强的人那可太多了。”
她抬起头,静静的看我,泪水在脸上交错纵横,象只初睁眼的小猫。
“那,那不是真的,其实你挺,挺好的。”
“是吗?”我捋开她的头发,刮刮她的小鼻子,“既然你这麽说,恩,就这样决定啦。”
她有点迷惑,声音却还是哑的,“决定,决定什麽?”
我单膝跪下,样子一本正经,“你将来肯定是会碰到不少毛头小子,看起来我是没机会了。也只好等到你红杏出墙出个十次八次,丈夫再也忍耐不了,拿大棒子把你打出门去,到时你只要不嫌我年老色衰,我一定做汶小姐第一百零一个後备。”
她破涕为笑,脸微微燎红,“你就会胡说八道。”
“不信?”
她摇头,笑容在泪光中如此晶莹剔透。
“那拉钩。”
“我才不要,小孩子才拉钩。”
“那好,”我飞快的在她头上一顿狠揉,“韭菜炒鸡蛋!我单方面决定啦。”
我走出房门,看到汶迈不知什麽时候已到了门前,半靠在墙上,手抄在口袋中,神色恍惚而忧伤。
我走到他面前,“我想做件事可以麽?”
他很轻很轻的点头。
於是我大步跨到墙边,用力扯下那些黑布,那些将漂亮的油画包裹得不见天日的黑布。
长廊陡然亮了起来。
快乐的一家人自蒙尘的岁月中一一走出来,笑容美丽,幸福无比。
砰──砰──砰──
隆隆礼炮依次响起,震得大地也在颤抖。
这是联邦庆典日,庆祝独立与自由的节日。
焰火如此绚烂。
我站在窗前,仰头望於那些在厚实凝重的夜幕中盛开的千万花朵,
那些花朵真好看,紫,红,黄,蓝,白,初时只是一团小小的花蕾,随著一声清脆的回响,刹时绽放出耀眼夺目的花蕊。它们又是样式各异的,或纤丽或雍容,有的在低处咏出一声歌调,有的在高处寂静的绽放,却同样的闪出梦幻一样的光芒与颜色。
我看著它们盛开,又看著它们逐渐被夜风吹落。
楼下传来阵阵小提琴的声音,我知道那是回日庄园的国庆舞会。不少达官贵人聚集一堂,还有许多鬓影腮香的女郎。
忽然想起许多许多的往事,想起在泥土中静静沉睡的老巴伦,想起站在街角向我招手的艾芬妮。
仿佛从未离去。
兰的贺卡还在口袋里,这个家夥,音乐方面虽是天才可绘画却一塌糊涂,在一片乱七八糟说不出什麽花下面,龙飞凤舞的写著永远幸福的字样。
他的伤痕已开始平复,真好。
人就是这样,无论受了多麽大的伤害,只要活著,总有一天可以挣脱出这些噩梦,只要你愿意尝试,总有一天这些痛苦都将过去。
每天都是幸福。
被闹锺吵醒是烦恼的幸福。
忙乱的赶公车是匆忙的幸福。
吃到香喷喷的披萨是享乐的幸福。
走在公园里,鸽子在头上飞翔,有一只会落到肩上。这是平静的幸福。
和你爱的人手拉著手,并肩走在街道上。喂,背我好不好?啊?你这麽重?讨厌啊你,背不背?好的,好的。
自寻烦恼,多麽幸福。
我微微而笑,眼前一片粼粼水光。
“寇银!”
小丫头脆生生的喊我,带点女孩子特有的娇纵。
我回过头,看到苏推著她走过来,轮椅上的女孩子穿著鲜豔的蓬蓬纱裙,头发上别著亮闪闪的玳帽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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