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那两个孩子还是和他差不多前后年的时间入学的体校生。只不过都是封闭训练,而且是业余体校,各个人文化课的学校也不同,彼此之间并不太熟悉。
不必说不同项目的了,就连相似的项目,训练场地很近,都不一定能认识。大家都挺匆忙的,虽然都是孩子,却都是有目的,有任务的孩子。练习竞技体育的孩子,其实都是孤独的,容若有时觉得那么小的时候就为了目的而做事,在价值取向上并不恰当。有趣的事也会因此变得无趣。他见过真正觉得练习很有趣的孩子不多,那个人是个例外吧。
说到无趣的话,举重应当比武术更无趣吧。练武术好歹还能安慰自己说是强身健体或为了防身,但练习举重是很伤害身体的,不知能怎么安慰自己?只能说是一个职业了。能够坚持下来,还是要有非凡的毅力。
举重馆向来是冷清的。举重馆对面的篮球场却每天都很热闹。如今是暑假,到了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在球场上打球的人变得很多。大多数是初高中生,也有一些年龄和他差不多的大叔,很多是光着膀子在打球的。徐晖时不时地也会找他去打球,大多数时间是在师专的场子,有时也会来这里。
想到下午那个小孩问他:“老师以前也打篮球的吗?”
他不好意思说现在偶尔也打打,因为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对于一心求胜的少年来说,他们现在打球还真是为了排解压力或休闲之类的。说出来的感觉很大叔。
高中复学后,他没有再加入篮球队。上大学后由于身高的关系会被拉去系里打球。中文系的男生总是在第一场就被淘汰,他就压根没参加过预赛以外的比赛。室友们都是学中文的,第一是不好动,第二是怕动了人笑话,平常的娱乐绝对不包括运动。想撬他们去打球基本上是不可能的。要说出这种话,就会有人摇头晃脑:血气方刚,重在戒斗,戒斗啊。嗯,不过血气已定,色已经不用戒了。
想想学中文的男生会被鄙视也是有道理的。
容若在篮球场附近经过时,看到那些小孩的样子,觉得自己曾经也是那种有无限可能的孩子。
人长大了,是会丧失很多能力的。
现在的容若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虽称不上后悔,却有那么一点遗憾。因为很多事,小时候做了的话,长大了至少可以以一句年少轻狂一笑置之。
很多事,小时候都没做的话,长大了就更是无论如何不能做的。
那个时候他应该任性一些的。
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小时候都那么奇怪。长大以后看小时候的自己,总觉得好像是另外一个人。尤其是偶然发现自己从前藏起来的那些东西的时候。
当年怎么会把这些东西当宝贝啊?明明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呀。
尽管很多人会对他说:你一点也没变。
容若知道,对于一个人来说,虽然时常会觉得,啊,一天好短啊,一年又过去啦。人生真是短暂啊。但是要你想起昨日的分分秒秒自己究竟在干什么,在想什么,那简直就是不可能的,24小时完整的记忆,那也太长了吧。
人类就是在时时刻刻的遗忘中沉淀下来的生物。
你遗忘的那个自己,却往往在别人记忆中有片段。那也真是奇怪。
或者别人会以为你早就遗忘,你却死死记住。那也真是奇怪。
如今的你都不知道,将来的自己会忘记什么,会记住什么。
篮球场最里边的那个有夜间照明的场子边上摆了计分牌,看样子晚上会有比赛。
已经好久没正经看过一场篮球赛了,晚上来看看也不错啊。
夏天的傍晚,如果没有台风的话,会刮起轻微的南风。容若固执地把这种风叫做南风,那是因为它总是从向南的窗子吹进来的。可是这种风来的时候其实是没有方向的。
那只是从盆地周围的山间吹来的特有的微风。对夏天来说很清凉很愉快的一种风。
他家的那条坡由于隔壁商品房的修建,拓宽了一些,修平整了一些,但是陡度并没有什么变化。他依然和以前一样,骑到一半就停下来了。要说为什么,年纪大了。何况是年轻时就没力气去挑战的坡。
尽管他想想从前觉得不可思议,那时的自己真的是自己吗?然而现在的他,依然是被别人称作“容若”的一个人。
说不定,只是他自己以为自己变了。
听到那个本田125的声音时,他心里想:真是老牛拉破车啊,想当年还是红极一时的车呢。
什么东西都会老旧的,记忆也一样。老旧的东西最终要被遗弃,不管愿意不愿意。
那辆车在他家门口,停在了他的身侧,那个骑车的人摘下头盔。
话说回来,每个开摩托车的龙岩人都会戴头盔,但是戴这种好像公路赛自行车手头上的尖头盔的人几乎是没有的。而且是穿着西装戴的话。
那个人笑的样子和从前也没什么变化。
不过容若心里想,会不会就像别人以为他没有变一样呢?
而他,其实早就记不得从前的自己是什么样的了。
“我叫谢敏,你呢?”
我爸跟我说,问别人名字之前,要先报上自己的名字。
那个时候固执地这样说的自己,是不是因为害怕总有一天会被遗忘呢?
容若笑了,说:“容若。”
小时候的他,都不敢堂堂正正说出自己的名字,每次说的时候,不会卷舌音的龙岩人必定要问上再三:龙落吗?怎么写?就算告诉了他们,是容易的容,倘若的若,他们也都会似懂非懂的哦着。这样说名字的自己,总觉得很丢脸。
于是那个人像从前一样笑着问:“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的,那个容若?”
他都不知道,他可是第一个这样把他名字念对的人。
容若又笑了。
一个老朋友。容若在心里说着:老朋友,真是令人怀念。
谢敏穿着那身笔挺的西服跨在摩托车上的样子恐怕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妥了。不妥到他轻轻拨齐了一下被头盔压得有些乱的头发,咳了一声,问:“今晚有空吗?”
南 风·第十章
下午在办公室时,那群女人在校长走后立刻就围住了新来的“外教”。容若喝了几口水后放下杯子,穿过那群女人以及她们围住的那个核心,走到自己桌前,收拾了一下桌面就打算走了。
本来是没什么动静的,但他要走出门的时候黄立刚问了一声:“容若,你要回去了啊?”
明明围攻得那么热烈,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那帮家伙竟然还分神到他身上了。
王丽娜叫道:“容老师,你怎么这么早回去啊?”
是你们今天太晚了吧。容若只好转过身说:“是啊,赶回去看一下比赛啊。”
吴欣哇哇叫着:“不会吧,谢老师第一天来,我们要尽尽地主之谊吧?想看什么比赛看重播就可以了啦。”
吴老师,你的女儿已经十岁了呀。容若咽下这句话。
大家一起看着他。什么地主之谊的事,其实根本就还没讨论清楚,就好像只剩他一个人在搅局似的。女人啊。
“谢老师”自然也看着他。脸上带着不曾相识的那种客气微笑。
容若笑了笑,说:“那好啊。去哪里吃啊?”
似乎意识到有些仓促,几个女人支吾了一会儿,陈纱先说:“我还没跟我老公说啊。”
吴欣哎哟了一声说:“我都差点忘了,该去钢琴教室接我女儿了。”
王丽娜则是说:“对呀,回去看完六点档再讨论算了。吃过饭再一起出去更好嘛。”
那之后他就顺利地回家了。女人说吃过饭讨论,可未必是真的,说不定吃过饭就忘记了呢。
容若看着谢敏邀约的样子,稍稍转开了头。
叙叙旧也未尝不可啊。十年不见的老朋友。
还来不及回答,容若的手机就响了,他对谢敏说了句不好意思,就接了那个电话。
王丽娜的。难道真的讨论了什么吗?这么短时间。
“喂,容老师啊,我们在欢唱哦。吴欣那家伙接了女儿说还是要欢迎一下谢老师,要不然太不厚道了。你过来吧。”王丽娜的周围有些吵,看来已经开始唱上了。
她们什么时候效率这么高起来了?
容若失笑:“你们请到主角没?”
“吴欣在打啦,他应该会来吧。特地为他办的啊,不来太不给面子了~”
王丽娜还没说完那句话,谢敏的电话就响了。
容若对王丽娜说:“好吧,我一会儿过去,哪一间?”
“306。”
谢敏接起电话,很有礼貌地“您好”了一声,接下来就只能不停的“嗯,好”了。
政治老师说话,一般人还不敢不好。
吴欣可能是问他知不知道欢唱在哪里,要不要人去接他,谢敏就说:“不要紧,我刚好碰到容老师了,一会儿和他一块儿过去。”
吴欣恐怕是说了句“这么巧啊”,谢敏不着痕迹地笑着说:“是啊,真是很巧。”
那之后容若进门放好了自己的单车,出门来时,谢敏已经收线了。他看着容若,说:“我载你过去吧。”
容若看着他的西装笑着说:“你不回去换换衣服?”
谢敏低头看自己的西装,又抬头看看容若,然后说:“不然你先陪我回家,换好衣服一起过去?”
南 风·第十一章
记忆中他只有一次坐过这种车的后座。
不过可能的话,他觉得自己应该忘记的。
比起那时候,谢敏明显强壮了一些,个子好像也高了一点。十年的时间,少年的身体会长成成人,也是自然的。就像小孩子会变成少年一样,雌雄莫辨的脸也会变成男孩子的。
小时候训练并不全是快乐的,他小时候和普通小孩一样,挺贪玩的。每天每天的练习,有时候也会心生不满。他曾经溜出自己的训练所,跑到旁边去偷看别的孩子练习。
就是想看看,是不是大家的练习都那么无聊。
有一次就看见那个姐姐在打拳,当时他也不知道那个是什么拳,只觉得那个姐姐打得真是好看。
现在的容若形容的话,就是: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不动如山,侵略如火,动如雷震,难知如阴。
因为看见了那么好看的拳,他就心里挺不高兴的,觉得人家可以练这么好看的东西,他练的一点儿也不好看。
那几天他天天都跑去看那个小姐姐练习。看了几天后,觉得那个小姐姐长得也很漂亮。小小的脸,白白的光滑的皮肤,清秀的眉毛,长长的翘翘的眼角,像京剧里面那个美女的眼睛,小巧的鼻子,形状分明的嘴唇,笑起来还有一个深深的酒窝。
就像是老爸珍爱的和田羊脂玉一样的白皮肤姐姐。
他被教练抓个正着时也是偷看那个姐姐练习的时候,那时教练站他后面和他一起看了好久,他都没发现,直到教练问:“你想打赢他吗?”
容若回头看教练,心想,原来自己能打赢她吗?这么漂亮的厉害姐姐?
后来教练为了激励他,还特意去找那个姐姐的教练,拍了张她练功的照片给容若。
容若训练时间和别的小孩有点不一样,他的学校比较远,下午下课后,来得就比较晚了,所以直到三年级时偶然有一天来早了,刚巧在更衣室碰到一群孩子在换衣服,看到那个姐姐也在时,吓了一大跳。
这里是男子更衣室啊。
然后,就在那个“姐姐”在众目睽睽之下脱下上衣和裤子时,容若发现了那个“姐姐”其实是个男孩子。
那个时候,不到九岁的容若真的是五雷轰顶。
沮丧归沮丧,把那个孩子当对手的愿望越发强烈了。也不知是不是对自己长达三年的误会的恼羞成怒,容若的训练目的越发坚定了:就是要打赢那个家伙。
可是直到很久以后的后来他才知道,在正式的场合,跆拳道和散打选手怎么可能对打啊?那样骗小孩的教练真是个不厚道的家伙。
想到这些本该忘记的事情,这个时候不能抑制地回想了起来。
因为那个漂亮的小姐姐,现在已经是这么挺拔厚实的男人了。当年每一次的再会,都想忘记的糗事,却因为不断的再会而不断地想起。
世事难料这句话,不知可不可以用在这里。
说到身材的话,男人美好的时光也就到结婚为止吧?容若想起已婚的那些哥们,无一例外地在婚后严重走形。
据说那是安心感让男人变胖的。于是,没有变胖,是不是可以作为未婚的一个证据?
天已经渐渐有些暗了。街灯已经亮了。城市的街灯是彻夜不灭的,故而在城市里很难看见真正的黑夜。记忆中只有那么一次,初中的时候,那天学校刚好搞活动搞得比较晚,回家时已经七点多,天全黑了。刚巧全城停电,所有的街灯都亮不了了,而且那是个月初,没有月亮。那时在朦朦的路上骑着单车,看见两旁的店铺点起蜡烛的感觉十分奇特。那恐怕是一生唯一一次的体验了,在那之后,龙岩城再也没有那么大范围的停电了。
很多体验,都是一生只有一次的,过了就回不来了。
街上的人不少。现在的夜里,直到晚上九点十点,还是有不少人的。
开摩托车的那个人速度并不是很快。这个速度不像以前他开车的速度。年少时,他开起摩托风驰电掣的,那时坐在他身后的自己在冷风中终于知道了一件事。
原来在一起越久,分别时就越伤痛。
那种伤痛,一生中只需要体验一次就够了。
而现在的他,终于知道了一件事,越是拼命想忘记的事,往往就是怎样都忘不掉的事。
他抓着后架上的钢条,离前座的谢敏隔开了好几公分。在开到九一路和沿河路交叉的那个红绿灯前,绿灯闪烁成了红灯,谢敏没能开过去,便急刹车了。
由于惯性,容若的前胸不得不撞上了司机的后背。于是也不得不抱住了司机的腰。
那是不亚于他硬度的肌肉。他自认为自己每天的锻炼强度已经是很大的了。只要不是大雨的天气,夜深之后,他会在体育中心附近跑上好几公里,像少年时一样进行着各种的锻炼,单杠哑铃跳绳,压腿踢腿。他也觉得这不过是个难改的习惯。就像抽烟喝酒一样。
谢敏侧过头问:“没事吧?太久没开车了。”
容若笑着说:“你到底有没有驾照啊?”
“没有。”他的声音带笑,“你买了保险吗?”
容若嘀咕:“无证驾车,保险也不理赔啊。”
“那你抓紧一点吧。”谢敏笑着说。
正打算把手挪回钢架的容若停住了手,反手一揪,扯住了谢敏笔直的西装外套。
谢敏把车停好在自家门口时,看着自己被揪得发皱的西装,抬头苦笑地看着容若,说:“你跟我外套有仇啊?”
容若理直气壮地说:“第一,你让我抓紧的。第二,基本上只要你不跳槽,就不用再穿这套衣服了。”
谢敏笑着说:“不想让我跳槽吗?”
容若马上说:“我帮你熨好吧。”
谢敏笑着打开大门,回头看站在摩托车旁的容若,容若站在那儿,默默地看着他。
谢敏问:“不进来吗?”
那时的容若,又是平常那种嬉皮的样子了,只是用那个样子说出的:“不了,我等你。”这句话,让谢敏的嗓子堵上了一些东西。
谢敏的家门外没有路灯。容若站在摩托车的边上,那条巷子的一头是个死胡同,谢敏的家就在那个死胡同的最里边。
尽管是死胡同,墙并不高,故而巷道里也能感觉到一些微弱的风。
只是今年的夏天还是比以往要热多了。在北京正儿八经过了一个暑假后,发现一般情况下北京的八月,并不会十分热。而以往九月去上学的时候,就已经颇有些凉快了。从前八月的龙岩,也没有现在这样的热。
谢敏的家门口,就是那一年他受困的地方。他隐约记得,当时他们家也只有一个房间的灯是亮着的。现在,在谢敏进去之前,这栋三层楼高的房子内,也没有一盏灯是亮的。
他一直住在这种没有人开着灯等他回来的地方吗?
谢敏穿着一身带领的T恤和休闲裤出来前,那栋房子的灯也熄了。
容若在那么不远的地方看着他,在谢敏的记忆中,容若每一次看着他的时候,都那么迫不得已。
十年的分别,使他忘记了自己当时的迫不得已吗?
谢敏看着容若,然后,在离他两三米远的地方停下了。
没有路灯的巷子,也没有月光。这个时候的月亮,还在山下没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