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什么？”
“就聊……”漆夜琏思考了片刻，微笑道，“就聊聊岳亦楚你自己吧……”
岳亦楚垂下头，沉默不语。
猛然，少年抬起头，漆夜琏觉得他眼神中闪过一丝熟悉的东西。只是一瞬。随后岳亦楚轻笑一声，道：“我岳亦楚是小人物，哪有什么可说的。”
漆夜琏道：“你不是要做伟人吗？百年之后，我可以给你写个传记之类的。”
岳亦楚用鄙夷的眼神看着他：“谢了，不过我希望你别这么早就咒我。”
“抱歉。”
“那么，”岳亦楚叹了口气道，“你想知道什么？”
“所有的。”漆夜琏道。
“呸，你查户籍啊！”
流月阁，一个人族修习咒术的组织，它的存在，无人不知，但同时，它的具体位置却无人能知。一般的人类只知道世上存在着一个这样的组织，那里的人类，都是百年难遇的，能够掌控强大灵力的人类，他们聚在一起，潜心研究咒术，试图克服人族先天在灵力上的弱势。一直以来，在人类与其他种族之间的战争中，一个流月阁的咒术师，是可以扭转战争局面的关键。这也局限了流月阁咒术师的所属，他们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他们是人族的救星，只有争端两边是力量不对等的时候，人类才可以借助咒术师，咒术师才会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个我知道，”漆夜琏打了个呵欠道，“神州上应该没有人不知道吧？”
本来弱势的人族，会有一小部分精英，他们带着对人族的执念，力量甚至可以超越灵力高强的龙族，是个可怕的存在。
“你别说你是从流月阁出来的，”漆夜琏接着道，“据我所知，你的灵力并不强，并且有逐渐减弱的趋势。”
“我的确是从流月阁出来的。”岳亦楚道。
“哦？”
“因为我天生有疾，所以被生父母抛弃了。”
妖族之一的虎族，十多年前曾经与北方的燕国发生争执，结果是燕国与虎族的战争爆发。生性残忍凶暴的虎族曾经与北方大国燕国定下契约，只要燕国不侵犯虎族所在的极北之森，虎族便保燕国太平万世。但是，也许是天意作人，那一年，生长在极北之森边缘的燕国人遭到了百年难遇的洪灾，为了逃难，那里的人族踏入了极北之森。虎帝大怒，杀掉所有踏入自己领地的人族，而后向燕国宣战。
“虎族？这么不讲理？”
岳亦楚道：“嘿，连我们尊贵的鬼族太子殿下都知道这叫不讲理。但是……虎族偏偏这么不讲理……”
漆夜琏突然想到什么。发生在十七年前的故事的原因已经了然。他点头，示意岳亦楚说下去。
那是燕国的灾难。燕国大地战火纷飞，血流成河，横尸遍野。
虎族强大的势力，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迅速侵入燕国内部，直捣皇城。燕帝大惊，众臣无可奈可。就在这迫在眉睫的时刻，燕帝收到一个消息，流月阁的咒术师将会来协助燕国抵御外敌。这是流月阁六百年来第一次现身。
被流月阁派来的咒术师名叫轩岚。
轩岚施法三天三夜，冰封整个极北之森，那个神秘的，虎族赖以生存的地方。那个虽然极北，却从未有冰冻的地方。虎族因此被迫退兵。整个过程花费时间不过半个月。
燕国危机解决，轩岚却没有急着回去。他在燕国的各个城镇流连。燕帝以为轩岚有留在燕国的想法，很是高兴，却在一天，轩岚登上大殿，来向燕帝辞别。在他的怀中，抱着一个啼声阵阵的婴儿。
“轩岚是因为你才没留在燕国的？”
“流月阁有规定，凡是入了流月阁的咒术师，除了委派的任务，其余时间都不可以在人界逗留。”
“但是战后他在燕国呆了很久。”
“我师傅被派到燕国来，除了要帮助燕国解决危机，还是要找流月阁新一代的咒术师。流月阁的长老占卜过天运，得知燕国将会诞生一个灵力很强大的人类。轩岚停留在燕国，就是为了寻找这个人类。”
“有但是吗？”
“……有……那个孩子没有出生就死了。与此同时，师傅找到了我，一个被抛弃的，患有疾病的婴儿……呵……他从来没说过带我回去的原因……结果就是，我代替了那个灵力强大的孩子，被带回流月阁。”
漆夜琏道：“我可以说你是走了狗屎运吗？”
岳亦楚白了他一眼：“……随便你怎么说。”
“这也就解释了你为什么会咒术……但是，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身份？当时我只说我叫夜琏，并没说别的啊！”
“‘夜琏’，‘漆夜琏’，这还不够明显吗？当时你叫我‘浅’，又叫自己‘夜琏’，这么暧昧，我当然会想到很小的时候为了哄我睡觉，我师兄给我讲的故事啊！当时被师兄称为‘凄美的’爱情故事，被我狠狠鄙视了一番呢！我可是记忆犹新。”
“人族为什么会知道这个……”
“你到大街上随便拉一个三岁小孩来，都知道这个故事，你信不信？”
两千年前决定人族命运的战争，起因是因为鬼族太子的一段感情，这是多么具有戏剧性啊！
“……我信……”漆夜琏汗颜道。他心想，难道是我避世时间太长，不知不觉成了人族的名人都不知道……
“倒是这个青浅，我很感兴趣啊！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岳亦楚突然来了兴致，凑到漆夜琏身边道。
漆夜琏看着岳亦楚眨巴眨巴的大眼睛，无比天真，带着期待的。真奇怪，明明长的一样，为什么感觉起来却完全不同……
“浅不是女的。”
岳亦楚惊道：“原来你喜欢男人！”
漆夜琏轻笑，笑中带着无奈：“我不喜欢男人，我只喜欢浅。”
“那‘浅’到底是男是女啊？”
“男的。”
“那你还是喜欢男人。”
“……”漆夜琏觉得这个话题再讨论下去自己会发疯。
漆夜琏转移话题道：“还是说你自己吧！不是说没有委派任务的咒术师不许出流月阁的吗？”
“我不是流月阁的正式弟子。并且我以前不是说过吗，我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才来到郑国的。十二岁那年，流月阁的长老告诉我，自己还有八年可活……我也是从那时候起，开始拼命学习的……就在今年，我偷偷跑出流月阁，来到郑国。不过我的运气不错，一到郑国就发现郑国发生内乱，给我展示才华的机会呀！”岳亦楚说道这里，话语中带着激动。
“……倒是某人突然出现，破坏了我辛辛苦苦得来的地位……还害得我不得不到另外一个国家‘另起炉灶’！”
漆夜琏摸摸岳亦楚的头，被岳亦楚躲开。手停在半空，有些尴尬。
“我当时真的以为你就是……”
“你是鬼族人啊！难道还要我说吗？我岳亦楚饱读诗书，详知各种族的历史情况……”
“……对，我当时太冲动了……忘了浅的魂魄和身体都被封在幻月池中……父皇答应我，五千年之后会让他以鬼族的身份复活……浅是不可能转世到人界的。”
“就因为你的冲动，毁了一个人类的大好前程！”
“……对不起……”
岳亦楚不再理他，头转回去继续看窗外。
岳亦楚身体很差，这是谁都看出来的。但没有一个人出口关心。在马车上，他会很疲惫地蜷缩在一个角落，昏昏沉沉睡去，又会在车轮碾过石子或是稍微有碰撞的时候惊醒。但是他不说，就没人休息，车还在继续向前驶着。他的脸色苍白，毫无血色，两眼也失去了起初的神采，叫人看在眼里，说不出的心疼。
漆夜琏只是默默看着，并不说话。每个人的人生，他没权干预。
这天，车驶入一个小镇。远远地，已经被街道熙熙攘攘锣鼓喧天的气氛吓到。
漆夜琏只是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窗边的少年在前一个时刻昏睡如旧，下个时刻猛地跳起。
“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摇摇晃晃地，岳亦楚支撑着爬起。
“殿下殿下！”蝶梦探头进来。
“外面好热闹啊！好多人！！！”
漆夜琏淡淡一笑：“是吗？”
“是啊是啊，”蝶梦兴奋地说，“蝶梦还从来没见过那么多人呢！像……就像……海一样！”
岳亦楚探出头，不远的一条街上，黑压压的一片，全是人，几乎到了摩肩接踵的地步。
“应该是庙会吧？”岳亦楚沉思道。
“庙会？”漆夜琏和蝶梦几乎是异口同声说道。
“哎，”岳亦楚眨眨眼，“你们不知道什么是庙会吗？”
鬼族太子和他的侍女都不说话。
岳亦楚眯眼，都什么时候了，还死要面子！
“哎……出发出发！还愣着干什么？”岳亦楚一屁股坐下，挥着手叫嚷。
蝶梦黯然退出车厢，在帘子落下的刹那，岳亦楚看见蝶梦眼巴巴望着集市方向。而漆夜琏，两眼直直盯着窗户外面。
少年心里暗笑。
轻叹了口气，转身道：“喂，漆夜琏，我们去逛一逛好不好？”
漆夜琏斜眼看他：“你不急着赶路了？”
岳亦楚挠头，笑道：“也不差这一天半天，不是？”
少年眨巴着大眼睛，带着谄媚的笑。他是在为我们着想呢，漆夜琏无奈笑笑，伸手摸了摸少年的头，声音也柔和了许多：“好吧，就依你。”
“真的？那我们快走～”岳亦楚激动地跳起，双手拉住漆夜琏就往外走。
漆夜琏恍然回想起，自己曾经也带着这样一个天真的少年，一起逛人类的街市，那日没有如此多的人，却也让那人笑得灿烂如花。他那时就紧紧牵着那人的手，望着那人的笑颜，深深沉醉其中。那是他在想，如果能永远牵着那人的手，该多好……为什么偏偏放开……
“哇……好多人……”蝶梦手搭凉棚，下巴都要落到地上。
身边的岳亦楚骄傲地抱着双臂：“看吧看吧～这样的庙会不是每天都能遇到的哦～蝶梦你不谢谢我？”
蝶梦用大白眼回敬岳亦楚。
岳亦楚委屈地看着她：“你就不能给我点面子……”
“呸～变态，我才不理你！”蝶梦吐了吐舌头，迈开步子朝前走去。
“哎……这年头，好人难做啊！”岳亦楚叹气道。
“我想，蝶梦心里其实是很感激岳公子的。”一个冰凉的声音在少年耳边响起，岳亦楚转头，看到面无表情的红裳，还有一脸笑意的漆夜琏。
漆夜琏全然注视着岳亦楚，在岳亦楚的眼睛与他对上之后，又躲开。岳亦楚心里暗暗奇怪，却也没多想。他跑到红裳面前，一把搂住红裳纤细的腰。
“小雪真会说话～本公子喜欢～”岳亦楚如是说道，还不忘伸手摸红裳的脸。
红裳冰着脸躲开：“岳公子，你叫红裳什么？”
“小雪啊！好不好听？比起你的名字‘红裳’，‘小雪’不是更适合，并且更可爱吗？”
红裳嘴角抽动：“随岳公子喜欢。”
“啊——殿下，你看这是什么？”蝶梦拉扯着漆夜琏的袖子，手指指着一个摊子，上面摆着各种各样好看的小圆盒。
岳亦楚抢先道：“那是胭脂，你这么好看就不用涂了。”
“哼——”蝶梦瞪了一眼岳亦楚，拉着漆夜琏走了。
“那白白的东西是什么？”
“桂花糕啊！”岳亦楚跟在蝶梦身后说。
“殿下——那个人好厉害，能作出小人来！”
岳亦楚无奈道：“捏面人的……你能不能不要大呼小叫的，没看到周围的人都在看你吗？”
事实上，四个人走在人群里，已经很是显眼。
一个相貌可人，明艳如花；一个相貌英挺，眉宇间散发着蛊惑人的魅力；一个容貌绝世，苍白又令人叹息；一个眉目清秀，如画中走出般。四人似乎集天地间所有美妙于一身，在人群中由显突出，路人纷纷侧目让路，更有甚者，大老远跑过来围观，只为了看这四个神仙般的人物。
红裳在后面低声道：“不好，已经成众人的焦点了……”
漆夜琏不语，显然也不知道如何应付这种场面。
“啊哼……”岳亦楚轻咳一声，退到漆夜琏身边，低声道：“喂，我数一二三，你就带着蝶梦和小雪往那边跑，看到那边的巷子没？就往那里跑！”
漆夜琏看着他：“你呢？”
“废话，我当然会跟着。”
于是漆夜琏点头：“好吧……”
“如果你们真的想逛庙会的话，就把自己装扮的不太引人注目。”岳亦楚如是道。
“好的。”
漆夜琏的速度真不是吹的，那叫一个迅疾。人群被冲出一个口子，所有人都看到一个容貌俊美的男子夹着一个少女和一个少年冲出像潮水一般的人群。
岳亦楚远远望着，不由觉得好笑，这么夸张的一幕他还是头一次见。
待到岳亦楚自己慢慢悠悠地走过去，笑盈盈地望着那三个人，三人才发觉到这事情是岳亦楚搞的鬼。
“好哇，你骗我们！”漆夜琏觉得又好笑又好气。
岳亦楚忍着笑：“太子殿下还真听话，本少爷说什么就是什么……呵呵……托您的福，本少爷才能看到如此壮观的一幕！”
很多人都把目光往巷子里的四人投来。岳亦楚挠挠头，拉起漆夜琏道：“走，我们去前面的祥云寺，来逛庙会怎么能不去拜拜神？”
“神？”漆夜琏眨眼，在心里自己慢慢消化这个字。
“祥云寺，哦……原来这里是供奉碧月仙子的庙啊！”岳亦楚望着大门上黑底金字的大牌子，自言自语道。
“碧月仙子？”漆夜琏道。
岳亦楚笑着回头说：“碧月仙子是掌管姻缘的女神哦！”
“我怎么没听过神族有这号人物……”
岳亦楚眼角弯弯，似笑非笑地望着漆夜琏：“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碧月仙子，是存在于人族幻想中的女神哦！”
漆夜琏望着庙里来往的人，他们手里拿着香，很有秩序地到里面的大殿对着一块排位下跪磕头。殿里香烟缭绕，却又显得极为庄重。
岳亦楚拉着漆夜琏跨进殿里，边走边说：“神族已经不管我们了，这个我想神州上所有的种族都知道。人类幻想出来的神，是专门保佑我们人族的，因为没有强大的灵力做支持，人族需要精神支柱。而宗教，便是最好的精神支柱。保佑人类的神有很多种，像掌管丰收的神，掌管权利的神，掌管金钱的神，掌管学问的神……很多很多。这个碧月仙子，是掌管姻缘的神。”
身后的红裳冷冷道：“人类可真是个奇怪的种族。”
“可以这么说吧……不然，人类如何在偌大的神州上繁衍声息？我们人类，都是为着信念而活的。”
漆夜琏眨眨眼，意识又有些恍惚。眼前的人族少年，散发着活力的光芒，那么耀眼。即便只有短短的几年可活，却从为失落，仍然有斗志，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行。他有些，对这个少年另眼相看了……
岳亦楚松开漆夜琏的袖子，向身旁的一位正在上香的女孩讨了香。
漆夜琏奇怪道：“你要干什么？”
岳亦楚道：“你没看到吗？当然是上香！”
“上香干什么？”
少年道：“跟姻缘女神上香，当然是求姻缘。”
“你明知道是假的，还要求？”
岳亦楚笑了：“我尊敬的太子殿下，您别忘了，本少爷也是人类。是人类，就会有信念。”
漆夜琏不再阻拦，岳亦楚点了香，拜了拜，将香插在香炉中，跪在蒲团上，闭目。
漆夜琏走上去问：“现在在干什么？”
少年嘴中默念着什么，随即睁眼对漆夜琏道：“求女神能让我在今年找到好姻缘。”
这话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空荡荡回响在漆夜琏脑海中。
下个瞬间，少年的身体如落叶般坠倒。
漆夜琏一惊，连忙上前扶起。岳亦楚脸色苍白，双目紧闭，额上净是虚汗。
四周的人都惊讶地围在一旁看着。
漆夜琏却顾不得太多，将岳亦楚平躺，头枕在自己臂弯。
少年慢慢睁眼，双眼迷蒙地望着漆夜琏。
“你怎么样？”
少年有些虚脱地说道：“还好……可能是这殿里的空气不好……有些喘不上气来……”
漆夜琏突然感觉心中隐隐泛起疼痛。
“我们回去吧。”自己的声音放柔许多，漆夜琏自己也没察觉。
岳亦楚没有动静，显然又昏过去了。
漆夜琏将少年横抱起，穿过围的水泄不通的人群，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