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攻屠受记----皮相
  发于:2009年02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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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刚落,只听见漱漱的脚步声。是雪和鞋底摩擦的声音,像是一场微风生在成片的荒草上,它的出现,不带一丝唐突。
众人侧目,唯有剑奴容色依旧。
一边走,那人一边开口,你说的是对的。这个阵,方圆不能,你不能,就连我也不能。这个阵,是他留下的。
剑奴目光一盛,剑尖逆转如风,直指来人。那个人若是再往前一步,将被一剑封喉。
你是谁。剑奴问。
那人微笑。垂落的青丝混合著衣袂,在桃林中他彷佛是从唐代彩卷画舫上走下来的人。带著檀香,带著墨颜,带著千年的光阴,思幻,和繁花,活生生地站立於人前。
他的脸洁白幽淡。一小束黑发被小心翼翼地挽成了一个髻。上面插进去一支沈香木的发簪,乌黑透骨,与长发映衬,十万分的清丽温婉。容骨生魅。要说他倾国倾城亦不为过。
可到现在为止,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霍乱天者的脸上。他彷佛将众人当作空气般掠过,眼中,只有那个双翅上铅灰淡蔓的少年。他看著他略略畏缩的身体,小兽样惊慌的眼睛,他说,你看到我了吗。
他的神光复杂深邃,浅浅一层表象里满是波澜,叫人半分揣测不得。
你是谁。剑奴再问,不理会来人所谓何事。而眉宇间已透出凝重杀气。
那人这才松开目光,徐徐看向剑奴。这不由得使剑奴暗惊。他想不到,此人竟能在他的杀气中依旧泰然自若。仅凭这点,方才那飞针的功力必是眼前这人。
风蜷衣袂。良久,那人不像是要说话。他就站在那儿,像一幅荒烟自留,八风不惊。然飘忽地,他开口,你是剑奴。说起来,我和你也该有点儿因缘。
他打住,蓦然笑开。明媚流转,有种撇落轻尘而不可睇视的美。连满眼桃花湛蓝,雪域荒天所织就的绝色都隐没进他的笑貌里。
而剑奴,亦在此刻不可抑制地显露惊容。
这人,这阵,竟可由他随心而动!
剑奴震惊地回头四望。飞醉,阿七,居小晨,还有霍乱天者,都已经消失。一点踪迹也无。在这里,只剩下他,还有眼前这个始终落落而立的人。隔了三丈,两人相对著,默默而望。
想救他们吗。那人说。彷佛在说一个和他不相干的故事。可就算杀了我,也不行。这个阵是不会破的。你什麽也做不了。
剑奴不应。独然说,那好。我杀了你。
桃之夭夭,如有千斗粉黛被泼进流水,愈加连绵。然而,就在这明媚的桃林中,四人却觉得满是影影憧憧的鬼魅,危机四伏。
桃林还是这番美景,天地亦还是这番空净。看前边,那幕氤氲涌辗的碧桃瘴正一寸寸飘近。空气中响起一个内敛有力的声音。可也是虚无的。在压抑和释放间摩挲。
是空洞天者。他说,你们准备好了吗。失去了剑奴,你们一切的力量,术法,终归於无用。
居小晨愕然。怎麽会……若是旁人也就不知了。可我,那一刻还是能看到。你不可能从那一剑里安然无恙。
空洞天者笑叹。他一步步从虚空中走出,身上的月袍光洁,一道痕迹也无。他开口,那一剑已是致命。你可知道,在他出剑的时候他用传音入密对我说了什麽。他说,天下间从没人能活过我第二剑。
那一刻,我真的感到绝望。完全的绝望。他一剑便彻底穿越了我的肺。我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不过,倒是你们的一个熟人帮了我。
语毕,他侧身。身後一个女子姿态定然。她彷佛默默注视著这里发生的一切已很久,目光冰冷不屑言语。
飞醉咬牙,语气中生出恨意。还原天者,又是你。
还原天者若有所思的望来一眼,说,罪天者,你身边的那个男子我可是第一回见到。你也是煞费苦心,瞒了我这麽久。
飞醉眼中寒芒一盛,然心中的不安愈烈。
你还记得吗。还原天者继续道。我发过誓,我要你永远也得不到幸福。当初我眼睁睁瞧著你央求我,一边看著卓定死去,你不知道我有多痛快。如今,尽管我不知道你有多爱你身旁这个少年,但我也会让当年重演。也省得你一直提心吊胆,怕他死了。
一席话让人生出恶寒。虽众人不晓得其中因由,但听此番言语也知那女子的阴毒。而阿七,下意识地伸出手臂,搂紧了飞醉。
逃不掉了。飞醉低声说,有些凄然。阿七。他侧过脸唤他。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你决不会有事的。
语毕,他锋芒一转,迅疾得令人吃惊。他挣开阿七的怀抱,往前跃步。而损坏之力亦在他满眼的漆黑之中瞬时攀上顶点。
这已是他穷途末路的杀招。损坏之力,若将伤人,必先伤己。但是,只有这麽瞬间。飞醉突然喉头一甜,大口鲜血不可竭制地从口内涌出。
飞醉!耳边两声急喝。阿七和居小晨已双双冲上前去接住他的身体。
还原天者静静立在空洞天者那身月白瘦袍之後,缓缓冷笑。你已自伤。再不能承受损坏之力这种畸形的力量带来的反噬。千目付出的代价没有白费。我明白,损坏之力这种歪曲的存在。接近病态。这种无中生有,无视现实存在和秩序的畸形之力,才是我们真正不可抵御的。不过可惜,它也同样把你伤得这样深。现在除去了你,尔等不足为患。
整个世界一点声音也无。彷佛被沈进了寒潭的最深处,沈到底,无可救药。霍乱天者颓然地站著,甚至发不出一个音节。收拢的双翅在寒风中只显得瑟瑟。
而阿七和居小晨牢牢抱住飞醉,一时间,二人彼此间已忘却种种芥蒂。生死相连,他们都是知道彼此心意的。这一刻,他们所想的,都一样。
活下去。保护好飞醉活下去。
视天者牵引出体内柔和的力量,一重重越过地界,越过人心。然而只是徒劳。他的力量伤不了任何人。早早的,他便被注定了,他只能观望,无力插手这哀世凡尘。
然而此刻,阿七少年的身体却愈加稳定。嘴角是坚定的弧度,眼神里是高空上亮起的光。他的眉目平稳,如同水墨清浅地熨开。他贴著飞醉的耳边,呵出股股湿热的气息,暖著爱人冰冷的脸颊,耳颈。
飞醉,你愿意跟我生死一搏吗。阿七对他轻声说。眼睛定定地看进他的眼睛。深得,连呼吸亦和他连在了一起。
有你在,我什麽都不怕。飞醉微笑。心里释然明白阿七要做什麽。
阿七摞起袖口露出手腕。眼中,铜镯上的那道残痕格外突兀。他微微阖眼。少年稳实而温暖的血肉之躯里,彷佛所有的血脉,气息,灵识,都与这世界相生起涟纹,无远弗界。
虚妄晦无,或实质有存,纵然六合八荒虚实纵横,无一不被这少年一点灵识相揽。
此刻,他才是澄彻洞悉万物虚生的眼瞳,谁也不可隐藏一物。
镜像三生之术,是个死局……
那一夜,风卷万丈,他站在大厦的楼顶上,苏的话彷佛又在耳边回荡。镜像三生之术,是个死局。是两伤之术。术者可掌有往,今,还,三重劫难。而对方须将此三重劫一一化解。
他将遇见自己的过去,现在,以及将来三身相三体心。若是在对决中他死了,便是死了,是被自己所杀。可若是他真将这三重劫难尽数渡去,便也是死了,且也是被自己所杀。因为,断了自己命中轮转的人,只有死。所以,这是个死局。是场自己与自己的绝杀。
最後,施术者要付出的代价亦可能是性命……
桃花雨落,如泣如诉,是动人动情的一场泪。四人站在花雨之中,无路可退。而现在,阿七成了唯一拥有力量的人。不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面对诸天者的必杀之心,他已将自己的命豁了出去。
获得力量,保护他……这是阿七心中久置的誓言。此刻,他不惜用他的命来完成这个术法。用命,来保护飞醉。
碧桃瘴外雪脉万里,剑奴望去远方,不见那桃林一点媚颜。这阵,记忆里在哪里看过。但自很早之前就被硬生生的从脑海中抹去了。难道……是那时候,在八瓣幽狱之前的断章?
剑奴自知,他再也想不起那段被曼荼罗教所抹去的记忆。因为他的力量和天赋是被人所觊视又同时惧怕著的。他曾是一颗被人紧捏又废除的棋子,不见天日。那是棋手对手中不可控制的棋子的判决。而对他,是命运使然。
剑奴。那人面对著他,轻声道。我是声色。
声色天者……这曾是一个位於阶权顶端的名讳。五人众里,再生,毁灭,时空,声色,业力。除了两百年前,因被引来世间众缘而灰飞烟灭的业力天者,以及以身体为代价来毁灭苍天印的毁灭天者之外,剩下的三人生死不明,去向成迷。有传,三人皆与天地融合,化作了这大千世界的一部分。可如今,眼前这个顾可倾城的人,竟说自己是声色。
这决不是无法取信於人的一句话。相反,他是不容质疑的。当他出现在众人眼前,出现在这片雪域荒天之上,便没人再可对他持有一丝怀疑和睇视。
此时,剑奴出剑。没有言语,没有踟躇。一共十二剑,每一剑都是他生平武学的巅峰。彷佛流云千渡,荒烟沧海,连日月星辰都几乎被这一次次攀升的力量搅碎成砂砾。
一剑更胜一剑。一共十二剑。天地辟易,流光生灭,这是连山岳江河都可辟开的力量。
再无生机。剑落之处尽是灭绝的杀招。而就在这彷佛连时空都因其威能而臣服,而停止之中,十二剑过,万籁俱寂,天地光华才敢氤氲重生。
然而,那一身盛唐的宫装,却又何时改变过,动摇过……
世间的损坏与幻灭,通通都无法在他的身上打下一点瑕疵与游痕。
我是声色天者。他静静言语。眼见世间有质声色,虚无声色,手持泥洹大手印。
泥洹大手印,是涅盘,业力之风不再吹袭,灭烦恼障,渡生死海。而声色万物,一丝魂魄,一坯欲望,一缕光。我问你,剑奴,你说世间有什麽真的是无本无相的。
镜像三生之术,是个死局……施术者最後往往要付出性命的代价。这是六合之间不可抗衡的法则。或者说,剃人头者,头亦被人剃之。而且,此术一旦发动,便不可能再停止。
碧桃瘴内烟霞流转,却不及那少年腕上寸许的铜镯。镜华大盛,如水如诉,而阿七的手指就淡淡舒展在这漫片的镜华之中。
众人惊叹。这究竟是怎样一种术法。此刻,一切力量都显得无用。他们可躲过他人,胜过他人,然而面对自己,又有多少人能够持有一分胜算。
镜华之中,竟有人影憧憧。状如鬼魅,状如烟云……状如自己!空洞还原天者二人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动弹。有音节卡在喉咙里,欲说,却不能说出。
难道,这就是过去的我吗……镜华之中,我就要看到过去的我了。原来,过去的自己是这样的。时间太久了,竟觉生疏。但失散良久之後,如今由这绝望的术法再次相见,相认,再引来一场不可置信的绝杀。这是何等哀伤。
镜像三生 半途人
桃林里有镜光漫开,一圈又一圈,成片地淹没,退却,又再次盛长,无穷无尽。
而地上,有两具静躺的身体。
就在这一刻锺前,谁能说清自己的双眼究竟看到了怎样一副场景。这二人,在倒下之前,亲手杀死了自己。曾经的自己。身体,声音,神情,气息,记忆……他们杀了自己。
往,今,还,三重劫难。他们甚至都未渡过第二重。
桃林里,静得连花落声都能听见。桃花,一瓣一瓣地飘落,碎裂。胭脂一样,让人不知身在何处。
远一些的地方,空气淡淡和著桃花,如梦似幻。阿七就这样抱著飞醉,姿势依旧。两人睡在地上,花瓣轻轻落了一身。一旁,居小晨不知何时,已松开了手,独自睡著。彷佛一张床,三个人。相拥,纠缠。良久,终於有一人选择了离开。独身睡去。
再远一些,霍乱天者坐靠在一颗桃树下,双翅被空中的落樱淹没,已然晕厥过去,毫无知觉。
胭脂色的花海,空气里弥漫著花瓣碎坏後流淌出的汁液清香。血液一样,缠绵悱恻。里面睡著的那一对情人,相拥,沈眠,时间就此停止。不顾周遭人事变幻沈浮,只有彼此无限绵绵。
光阴亦是沈静。一双白色的旅游鞋就这样踏了进来,丝毫不会惊动了睡躺在地上的任何人。
你们打完了呀。
是女子清晰的声音。语间,那个声音倏忽凑近到桃花树下的霍乱天者面前。彷佛低身看望一只落巢的雏鸟,浅声道,我叫叛逆。我是来带你走的,霍乱天者。
一缕烟尘沈淀。霍乱天者已经消失了。连带著地上生死不知的空洞还原二人。花飞花落花满天。忽然间,整个世界竟彷佛只剩下了三人,一直寂静下去。
而阿七无声睁眼。
呵。就只有我们三人了吗。他暗暗微笑。眼睛上一层阴影,以不祥的姿态蔓延,犹如死亡。
他松手,离开了飞醉。下一秒,他又伸手,抚摸过飞醉闭上的眼睛。但只有这麽一瞬间,他就又脱离了他。彷佛逆风将至,白蝴蝶对花枝的情愫与告白。
他转身,看向一旁独自沈睡的居小晨,自言自语,就只剩我跟你了。
然後,阿七默默坐了一会儿。一动不动,感觉到生命流失,彷佛花冠上一颗伤残的蓓蕾,巨大的伤口分分秒秒地走向夭折。还来不及开放。
但他的目光是出奇的沈静,有如一早就做出了某个决定。像一朵云的升腾和吹散,青天远上,无人打扰。他俯身,直到靠近了居小晨的耳鬓。他说,你醒醒。居小晨。你醒醒。这是为了飞醉。跟我走。
天山之上,冰雪厚重地落下,封盖。这是人们眼中高高的天神的居所。洁净,无垢,直至荒凉。这真否能洗净人心所有阴霾点影。
他自问,他不知道。他在阵中渡过了两百年,眼中所见,是这个大阵的所有。广至边界,细至毫厘,然而就只有一个地方他怎麽也看不见。
那里有成片的镜光,超脱了梦幻与现实。
这里,竟有人用了镜像三生之术吗。这种连泥洹大手印都不知可否抵抗的术法,竟会在这个少年的手中再现。
忽然,身後传来房门轻微开启的声音。他听见有人喊他,声色。
他回头,看到女子漆黑亮烈的眼睛,神情直接而无躲藏。头发被利索地盘成了一个越南髻,右手上还扶著另一个人,笑容定然地望著他。
我把霍乱天者带来了。女子说。
那另外两人呢。声色问道。
在云荒阁里,大半条命没了。
果然,是镜像三生之术。
哦?
你不知道?
那种法术,我还不躲的远远的,要是中招,被自己杀死,多可笑。
声色轻笑不语,眼光流水一般落在另一张脸上。
那是一张因恐慌而略显苍白的脸,眼睛如小鹿。身子微微抖瑟,有微尘上升和下落,缓慢而哀伤。
你还是没想起来。声色说。目光怔怔在霍乱天者的脸上,显得有些失望。
他继续道,你所知道的不过是由他人的口中得来的而已。这不是你自己想起来的,不是你最初最真实的记忆。那种深入骨髓,痛及剜心的感觉,你并没有。所以,我替你找来了净天者。我要替你找来你最深最真的记忆。我要让你记得,你身为天者,是如何看著阶权被打乱,身边无数人被杀死,而你,又是如何叛离出去,罪孽深重。
语毕,他掠影一般冲上前,一把抓过霍乱天者的手腕,说,跟我走。
这里曾是那座迷般白石村落的净地。净地,不是与神沟通和交换的地方,而是他们自己直接与六合八荒上无数游离之力接触的地方。
这是一座孤城。释卜芝。意为逐渐长大的花。有传,那本是生活在哈巴雪山麓的一族人,世代养蛊,修习术法。後来有意避与旁人,於是离开故乡,越过天山山脉,留在北疆边陲。十多年前,他们弃城而去,没有眷恋,没有言语,甚至没有彷徨。
声色自两百年前就留在这阵中。而释卜芝竟就是这阵中的一部分。他有思考过,这是否是那个人对於这座城,对於生活在这座城中的人们所留的庇护。并且,释卜芝这一族人的奥妙深邃使他吃惊。蛊与术法,这盛传在南疆万里之地上的两种东西,在释卜芝人的手中淋漓尽致。
所以,这一族人的避世是他不能理解的另一处。他不是没见过族中那些血气方刚,渴望外世的轻俊少年。可为何,他们之中都不曾有人离去过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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