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也看不下去,只想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沈寂。“白护卫,你方才也看过了。依你之见……”
他等著那人。只因那人的性子,此时若开口的是展昭,那人绝不会回应。公孙策有时候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地利用了这份尊重,虽然他依然认为,今日甚至以後的分离对这两人来说都是唯一的出路。
白玉堂凝视著那花朵内层暗紫色的花瓣,一字字道:“这些花是哪里来的?”
府里并未栽得有腊梅。
展昭怔了怔,道:“月华喜欢花木,这是她前日从外面带回来的。”
白玉堂恍若不闻,向公孙策道:“先生可过来瞧瞧,这是腊梅麽?”
公孙策走到案前,仔细瞧了几遍,终於看出了些端倪,道:“此花虽也是外黄内紫,但花瓣间杂金色,却是从未见过。”
白玉堂淡淡道:“这种花,我也只见过两次。”他回头向床上投去一眼,眼神似乎有些奇异,似是怜悯,又似茫然。“它有个很不错的名字,入梦花。”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它的香气没有毒,但是倘若被它的刺伤到,就会沈睡不醒。”白玉堂伸出手指,轻轻拨开花瓣,“就是这些藏起来的小刺,最不起眼……只要轻轻一刺……”
他话未说完,手指已被人攥住,攥得死紧。
公孙策吃了一惊,抬头却见一张隐忍著怒气的脸,双眸炯炯地瞪在白玉堂面上。
“你就这麽想被刺一下麽?”
白玉堂微笑了起来,唇边满是讥嘲之意。另一只手伸过来,一根一根地掰开了展昭的手指。他并不是很用力,展昭还是不得不松手。
那眼里的冷漠萧索,那唇边的讥讽嘲笑,就像刺一般扎在他心上。
扎得鲜血淋漓。
“展兄,你不觉得此时此刻应该关心的是你的新婚夫人麽?白某想怎麽样,展兄似乎管不著吧?”
展昭蓦然一拳,重重砸在案上。
牡丹瓶被震得歪倒,骨碌碌滚下去,在地上跌成了许多碎片。两人都只看著,虽然他们完全可以及时抓住它。
那公孙策,不知何时竟已自走了。
白玉堂瞧著那激愤的眸子,忽然心中一酸,强笑道:“这麽贵重的花瓶子,可惜了……唔……”
余下的话连同意识都被吞没在展昭突如其来的激烈掠夺的嘴唇里。
我的无奈你看不见麽?
我的挣扎你不知道麽?
事到如今,难道都是我的错?你以为我愿意任人摆布,违心地娶这个没见过几次面的女子?你以为她就不可怜?
泪水慢慢落到唇齿里,咸咸的,苦苦的。是他的,也是他的。
白玉堂闭上了眼睛,手臂早已环紧了展昭的颈项。他知道展昭要说甚麽,尽管那人并没有喊出来。
我知道。猫儿。我知道。
你和我都很可怜。
她……也一样。
想到丁月华,就像一记重锤撞在他心上。一把推开展昭,竟不敢迎上那眼眸。“……该想想,怎麽救她。”
展昭紧紧盯著他,半晌不语。凄苦的神色却终於逐渐自眼里褪去,哑著声道:“不错,要先救她……只是我们如何知道这些花是哪里来的?”
白玉堂瞧了他一眼,道:“难道你真的忘了不成?当年想用入梦花伤我的人,自然与今日之事也逃不了干系。”
展昭全身一震,道:“花三娘子?她不是死了麽?”
白玉堂道:“当日她只是掉下悬崖,你我又不曾看见尸首。说不定这两年来她都在暗中谋划著要为她夫婿报仇,这女人的手段你不是没领教过。”
展昭皱眉道:“花冲罪无可恕,死有余辜。倘若不曾伏诛,还不知要毁了多少清白女子。花三娘子要报仇,找我便是,怎能连累旁人?”
白玉堂似笑非笑地投来一眼,道:“原来在你心中,丁姑娘只是‘旁人’麽?”
他嘴角噙著一丝浅浅笑意,眼中却是黯然神伤。展昭如何不明白?瞧著那心心念念却不能亲近的容颜,竟是痴了。
蓬山 5
醇酒美人,缓歌曼舞。永宁公主瞧著小蝶的时候,不禁也有些为之心折。这位杏花楼的行首,果然名不虚传。同样身为女子,她竟半点儿也妒忌不起来。
多麽美丽的容颜,多麽美丽的舞姿。
她终於明白为何有那麽多的王孙公子豪掷万金,只不过是为了见花魁一面。这样一张比清纯更清纯,却比娇豔更娇豔的脸……是男人都会情不自禁吧?
她瞟了一眼屋子里那唯一的男人,心里暗自嘀咕了一句。
这男人在想甚麽,居然只看著面前的酒盏。
看了足足有半个时辰,似乎将那轻纱羽衣的绝代舞姬视若无物。
她再也忍不住,一把抢走了酒盏。满满的琥珀色飞溅了几点出来,冰凉地洒上她雪白的手。
酒已冷。
“白玉堂,算我求求你,这是勾栏院,而且是京中最贵的勾栏院!你就是有天大的心事也别扫我的兴好麽?你也瞧瞧小蝶姑娘的舞,几辈子才修得到这眼福呢!”
那少年终於抬眼去瞧了瞧,神情却跟看著个寻常女子没什麽两样。
“明璫,你胡闹够了麽?”他压低声音说话,忽然很後悔自己为什麽会认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还莫名其妙地答应跟她做过命的兄弟,厮混了好长一段日子才发现她的真正身份。
永宁公主笑嘻嘻地道:“你确定你在说我,不是说你自己?”
她穿了男装跑到开封府找白玉堂,却在屋脊上听了个不亦乐乎。
她发誓那绝对是她这一辈子听到的最最震撼的言语。
似乎是那御猫展昭的新婚夫人中了甚麽毒,白玉堂却有法子救治。满屋子的人要他救人时,这锦毛鼠却提了个条件。
一个听起来实在是匪夷所思令人气恼的条件。无论如何都简直就是威胁。
他居然要展昭即日起与新妇分开至少三个月,绝不能见面。
否则他就要袖手作壁上观。
赵明璫听得屋子里鸦雀无声片刻,然後有几个陌生的声音开始气势汹汹地质问斥责,白玉堂却再不开口,反而是那展昭说话了。
他答应了那莫名其妙的条件。
然後又是一阵静默。
她在被发现之前跳下来,一把拉了白玉堂就跑。
後来就坐在小蝶姑娘的香闺里饮酒赏花,听歌鉴舞。只是她不明白的是,如此绝代之佳人,倾国之颜色,连她都有些迷恋了,这人却为何视而不见,只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绛色的水袖,流云般舒展。绝世的美人以一个绝美的姿态收了舞,婉然坐下,十指纤纤,拨动琵琶。
永宁公主饶有兴致地听她唱高贵庄严的皇宫里绝对领略不到的风情,但觉外面的世界真是有趣多了,至少不用看著宫里那死气沈沈的一色表情。
“泪烛催何急,冰蚕冻欲僵。回廊步履空留响。可记得小犬吠花阴,觑纱窗月上……”
一支小曲,在花魁檀口里唱出来,硬是平添了几分豔媚入骨。永宁公主端了酒盏,便往唇边送。忽然手指一震,握不住杯子,那细瓷盏便落下去砸了个粉碎。
嗤地一声,青烟嫋嫋而起,竟带著种醇烈的香气。
永宁公主脑中一晕,知道定是极厉害的*一类,急急屏了呼吸,掠到窗下,待要打开那原本关得紧紧的窗子,忽听得砰然巨响,一个人竟从外面撞了进来。
窗子四分五裂。
那人一双眸子亮若星辰,仿佛一下子就能瞧到人心底里去。
永宁公主怔了怔,只听白玉堂的声音在琵琶柔媚的调子里响起,清澈得就像是深深山涧里的泉水。
“展昭,保护公主!”
她摇摇头,对那朗风霁月般的男子笑了笑,“你还是去保护他吧,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真的把那几杯毒酒都喝下去了。”
只觉眼前一花,那人已经冲了过去。
虽然知道这句话说出来会有什麽效果,但赵明璫还是被吓到了。
平生第一次被吓到。
原来这号称泰山崩於前而不改色的展护卫也会有这般精彩的表情。
第一个反应是,御猫好轻功。
第二个……为什麽会……
公主尊贵美丽的眼珠子跟下巴几乎同时掉到地上。
猫抱住了老鼠,那姿势神态怎麽看就怎麽暧昧。
但也怎麽看就怎麽自然──赏心悦目般地自然。永宁公主张了张嘴,将那异样的感觉及时化为一朵识时务的微笑,完全没去理会白玉堂冷厉中带著羞恼的目光。
她瞧向那豔姬,努力将声音变得狠些,更狠些,“你是何人,竟敢暗算本……本少爷?若不说实话,小心少爷剥了你的皮。”
白玉堂正在竭力要推开展昭,冷不防听见,竟忍不住噗嗤一笑。这丫头!此时装这凶霸霸模样,若是真的有人在她面前要剥人皮,只怕她逃得比谁都快。
展昭轻叹一声,道:“你没事就好。我……我……你不知道我方才有多麽担心。”
白玉堂垂下眼帘,不与他眼光对视,道:“你担心的,不该是我。”
那琵琶始终未断,歌声渐渐地却凄凉起来。那美丽的眼波缓缓从三人身上掠过,竟视若无睹。
奴也曾汉!遗玉佩,洛浦解明璫。谁料你鸳鸯双锁春风稳,忘却了蝴蝶三更夜梦长……
永宁公主听得痴了,只觉那声音里伤心绝望,无穷无尽,险些要落下泪来。
她痴痴地站著,完全没有防备──她也来不及防备。
白玉堂失声叫道:“小心!”
他们出手的时候,一根琵琶弦已经勒上了公主的颈子。只要那女子稍稍用力,一个鲜活的生命就将在他们面前消失。
“花三娘子,你是越活越回去了。”白玉堂冷冷道,“竟然只敢对旁人动手,你莫非忘了花冲是白某杀的?”
那女子笑了起来,左手往脸上一抹,竟将那朱颜绿鬓一起掀去。永宁公主惊呼一声,只见数绺白发扬起,晃过自己眼前。
蓬山 6
红颜枯槁,青丝如雪。
哪里是当年那绝世容华,倾国颜色?
花三娘子轻轻地道:“你们可是有些吃惊麽?我变了这般模样,恨不得立刻便死了,追随拙夫於地下。只是你们还好好地活著,我怎能甘心,又怎能教他死不瞑目?”
展昭道:“那许多被花冲害死的无辜女子,便瞑目了麽?”
花三娘子婉然道:“红颜祸水,留在世上徒然害人,死了又有什麽不好。”手上一紧,永宁公主的脸色登时紫涨,眼见得气息接不上,她却又松开了些,“这位公主,很要紧罢?白五爷,她死了你伤不伤心?”
白玉堂道:“你若敢伤她分毫,白某会教你後悔为人。”
花三娘子又是一声笑,“我早就是鬼了,还怕怎地?你瞧我的样子,不像是鬼麽?”
她停了停,道:“一个丁月华,一个公主……我杀了她们,教你二人後悔一辈子,哈哈!”
展昭望了白玉堂一眼,却见那人转开了脸去,心里一痛,沈声道:“花冲死於展某剑下,你可来取展某性命,休要枉伤他人。”
花三娘子厉声道:“好!你立刻一剑杀了白玉堂,我就放了这丫头!”
白玉堂瞧了展昭一眼,唇边泛起个若有若无的微笑,道:“我若说,他就是自己死了,也不会伤我分毫,三娘子你信不信?”
花三娘子一呆,眼光只在二人面上打转。她也是情场里翻过筋斗的人,阅历无数,怎看不出端倪?只是委实也吃了一惊,待要出言讥嘲几句,忽然想到他们今日成双成对,结伴携手;自己却是形只影单,与夫婿幽明永隔,再也不能相见,便逞得几句口舌之利,又有甚麽用处?
逝去了的,终究无法挽回。
她盯著展昭,道:“只可惜展护卫怕不会这麽想……倘若此时此刻定要死一个人的话,他一定会让公主活下来。”
白玉堂笑道:“你若是要我选,我想的也一定跟他一样。”
两人目光一碰,虽然即刻分开,却已不必言语。
花三娘子瞧得清楚,心中妒恨交加,就如毒蛇在到处啮咬。展昭看著她渐渐赤红的眼眸,再看看被她挟制的人,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这位养尊处优的公主,始终都太镇定。
换作别的女子,早该吓晕了。她却睁著双大眼睛,眼里半点害怕的样子都没有。
那眼光只往右侧的窗外瞟,说不清道不明地奇异。
展昭上前一步,背对著白玉堂,左手在身後做了个手势。
白玉堂叹了一口气,道:“三娘子,你以为就凭那几杯酒,能禁制得了白某麽?”
花三娘子格格笑道:“自然不能。白公子是甚麽人,怎会将这不入流的小小毒药放在眼里……这雕虫小技虽然奈何不得二位,但若是与入梦花同时使用,就会有些不同……哈哈!”
展昭的脸色也变了,道:“你在丁姑娘身上下了这两种毒?”
花三娘子道:“是啊,你们就算配得出两份解药,也救不了丁月华。”她越说越是得意,笑容也越发娇媚,“何况,这两份解药在体内生克,又会是第三种毒……便是华佗再世,也没有法子。”
白玉堂凝视著她,静静地道:“入梦花,朱颜醉,同时使用就是你最得意的‘长眠’。但是这种变化,白某几年前就知道了。”
花三娘子全身一震,道:“不可能,你怎会……怎会……”
白玉堂有意无意地瞧著右面的小窗,道:“你再会用毒,也比不过当年的秦仙子。只是她行走江湖,救人无数,从来不屑用毒药害人。”
花三娘子笑道:“那又如何,如今名震天下的,可不是那为了个寻常男人就甘心退隐的傻丫头。”
白玉堂道:“不巧的是,娘子口中的‘傻丫头’,如今正是白某的大嫂。她就在外面,娘子要见见她麽?”
花三娘子怔了怔,虽晓得他也许是在虚张声势,却忍不住还是往左望去。
右边空门已露,只在一刹那间。
一枝雕翎破空射来,激荡起冰冷的萧杀之气。前所未见的迅疾,前所未见的准确,前所未见的狠辣。
是只属於铁血沙场的箭,只有强弓劲弩,配上天神般的臂力,才射得出来。
死意寒光,映照在花三娘子惊怖欲绝的眼里。箭头穿出了她象牙般的脖颈,一滴滴豔烈的血染上了永宁公主的肩头。
永宁公主瞧著她倒下去,再瞧瞧自己的肩,忽然晕了过去。
无论她怎麽要强,终究是个没见过杀戮的天真少女,终究不能看著一个鲜活的生命在自己眼前消失而毫无反应。
展昭还没来得及伸手,一人已风一般卷进来,抱著她又风一般卷了出去。
他不是拦不下。
只因旁边有一只手伸过来,拉住了他的。
手指柔软,微微地冰凉,玉石般的触感。那是他一直想要握住的手,握紧了,到死都不愿意放开。
“放心,是萧浩。”
耳侧温热的气息,使得他纵有满心疑问也在瞬间抛到了云外。一把揽到了怀里,才感觉到自己的心,竟是跃动得如此满足,如此安稳。
蓬山 7
白玉堂默然贴在他胸口,一颗心却如浸在冰雪之中。想要伸臂回抱,终於咬了咬牙,用力一推,挣脱了身子。
展昭不防一个踉跄,抬眼见了他面上神色,心中一酸,只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我们回去罢。”
两人一前一後走在路上,俱是沈默无语。及至到得府衙门口,展昭却停了脚步,回头瞧著白玉堂,道:“若是……若是没有法子,你不可勉强为之。且等卢家嫂嫂来了,再作计议。”
白玉堂听他如此说,忽然笑了一声,道:“三日之内不解毒,丁姑娘真的就长眠不醒了。你可等得?”也不容他回答,竟自从他身边越过,扬长入内,直走到新房外,才站了站,吩咐门口伺候的丫鬟去请公孙策过来。待他一到,便闭紧房门,教众人在外等著,不许喧哗吵扰。
这一等,竟是整整四个时辰。展昭取了食盒,在窗下轻轻问了一句,只听里面公孙策应了一声,只说不必。却不闻白玉堂声音,心知此刻定是要紧关头,便教人撤去,浑然忘了自己也是半日水米未进。
直至人定之後,那房门才悄然开了。公孙策瞧见展昭兀自守著,便道:“丁姑娘已然无恙,你放心罢。只是三个月之内,却得分房而居,只好委屈你回旧屋子暂住些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