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沉默了一段时间，终于是放浪形骸按捺不住，打出了饱含讥诮意味的句子：
“你干嘛脱光了？所谓决斗，难道是那个意思么？”
说来放浪形骸早已领教过乱世修罗的调侃功夫，只是回归到这个角色以来，他显然是忘记有这么回事了。
所以很快，放浪形骸便尝到了恶果。
乱世修罗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发过来一个网址，并附言：“看看吧，这是我的心声。”
满腹狐疑的枫将网址复制到IE浏览器上，网页很快就打开了。
只瞥了一眼，他便哑然失笑。
原来那网页时美国攻打伊拉克前，反战人士所制作的宣传画。
画面上，两个通体赤裸浑身体毛的男人顶著小布什与萨达姆的脸，热情地拥抱在一起。
宣传口号是：MAKE LOVE,DON NOT MAKE WAR。
枫关掉网页，回到游戏中，扔进一行字：“这么恶心的图你从哪里弄来的？”
“图不是重点，标语才是。”
“照我看是正相反，你少糊弄我。到底找我干什么？”
他顿了一顿，还是把想说的话输入了聊天界面：“我该有说过，不想与你有任何牵扯。”
乱世修罗也曾经这么一丝不挂过，但那时，伴侣好歹是个女性角色。
所以，他也就顺势指出，同时算作回复：“沙鸥呢？他还在吗？我很想他。”
“那是女号，你应该用‘她’。”
“这也不是重点。”
乱世修罗赤裸著坐到雪地上，这也提示著他们这是超现实的一幕：如果场景真实人物有血有肉，那此刻两人已经成了冰棍。
放浪形骸原想借题发挥，提醒乱世修罗，这不过是一场游戏一场梦，哪料，话语权却被对方捷足先登。
“你说，我已错过。可是未免太不公平。在整个交往中，你没有给过我一点暗示。”
“我还傻乎乎地去找放浪形骸要回天地沙鸥的装备，那时候，你是在旁边看笑话么？”
“为什么只有你，可以同时玩两个角色，却不允许我这么做？”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放浪形骸便看到私聊里跳出这些话来，他不禁暗暗赞叹惜的打字速度。
最后那个问题，他知道答案，可是并不晓得要如何才能跟乱世修罗说个清楚明白。
就在他即将放弃分辩，打算敷衍了事的时候，乱世修罗跳出的另一个句子让他悚然心惊。
“……你说什么再无牵扯，我不接受。要玩就玩‘费尔泼莱’嘛，你太狡猾了。”
枫咧嘴，他下意识地去摸口袋，才发现烟盒已空。
烟瘾让他口干舌燥，甚至连头也疼了起来，他毫不犹豫地扔下鼠标，离开座位，缓步挪移买了包香烟。
回来，游戏界面里那个乱世修罗还在。
他不由呻吟了一声，定睛看去，聊天频道又多了一句话：“如果你逃了，你就是胆小鬼。只要你放浪形骸的号还在这里，我就天天追著这号，刷屏那句标语！”
枫感到血压一阵上蹿下跳，引发了头晕目眩，他几乎是跌坐到了座位上，咬牙切齿中将双手摆上键盘。
于是这个开头也就水到渠成地流畅而出：
“惜，你知不知道天地沙鸥这个号是为什么而存在的？”
“总不能是你玩腻了大号，改玩小号吧？”
“沾边，主要是……放浪形骸当初，受到了蛮大的打击，呵呵。”
“WAIT。我估计你要说的事情会很长，不如我们语音好不？”
枫踌躇了片刻，还是答应了，他提了个要求：“好。但你先别说话，接通后等我先说完。”
“啊？那万一我听不到呢？”
“这就看天意咯。”
那一夜，我们一起（34）
34、
游戏里提供语音聊天，但并不支持多方语音，所以使用的人并不是很多。
玩家们比较热衷一伙人七嘴八舌。
PK的时候，自然更需要有专门进行多方语音的聊天工具，毕竟打字的速度永远比不上嘴说快。
他们俩都没有用过游戏自带的聊天工具，光是摸索就花费了半天的功夫，时间不知不觉进入了后半夜。
似乎是有一种默契，非要留在游戏中不可——使用其它的语音工具，仿佛游戏也不再纯粹。
当连线终于接通，如释重负的感觉并没有随之而来，与之相反，枫只觉得心在霎那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有意干咳了两声。
从耳机里传出来幽灵一般的回应：“呼——”
这明显不是机械声的应答让枫莞尔，他开口道：“惜，听得到就呼两声短的。”
“呼，呼。”对方很听话，像小狗在咕噜。
他终于还是禁不住轻笑出声，惜的幽默感总是出乎他的意料。
回应他的笑，耳机里又传来一声长长的“呼”，意思应该是催促。
即使身边没有人，他还是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我……不知道从哪里说起的好。”
他的话音刚落，只作了两秒的停顿，耳机里竟然飘起了《Love Story》的主题曲：
“Where do I begin to tell the story of how great a love can be,he sweet love story that is older than the sea.……”
枫再一次忍俊不禁，他的阻止融在笑意里向对方输送过去：“好了，别闹了，让我一鼓作气地说完。”
音乐停止了，那边迅速安静下来。
他定了定心神，整理归纳了一下，打算尽可能简短地述说整个故事，以避免无谓的心痛。
千头万绪挑起一头反而不易。
他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沉静：“我想也许你已经发现了，我其实是个职业玩家……半职业吧。从学校出来以后，熟悉的网吧老板问我愿不愿意试著做做，我答应了。那时候这个游戏只有三个区，现在这个区还没开呢。”
“这个区刚开，我就拉著几个人一起来玩，大家是轮流上岗，级别升得很快。不知不觉中，我成了头，这些人也就是醉生梦死最初的成员。”
“后来……我在游戏里认识了一个女孩，她叫清清落落，你大概不知道她。你们行会有几个一开区就来到玩家，他们大概还会记得。她并不是人妖，很漂亮的一个女孩。”
“下面的故事很俗，不说你也猜得到。我爱上了她。不是游戏所能承受的感情了，我希望与她有现实的接触。”
“我如愿以偿了。”他克制不住自我嘲弄的苦笑，“她跑来找我，我们一起待了一星期。差不多都在玩游戏，我给她搞了一套装备——你晓得吧，这是游戏中男人对女人的示爱方式。”
艰难地吞咽下一口唾沫，幸好看不见另一方的脸，这才能够无障碍地把话说下去：
“那个，我们当然是做了……你不会蠢到不明白吧。我……怎么说呢，很开心，也很激动。我一直以为女孩子心甘情愿也是一种喜欢的表达。”
“你不要奇怪，我只是想向你解释我后来的行为。我觉得她该是我女朋友了，我的什么都可以是她的。当然包括游戏里的什么……”
“我把放浪的号告诉了她。这个号是我混饭的工具，你知道我的意思。”
“她回去以后，才没过几天……”他深吸口气，“放浪和清落号上的装备都不见了。她找我哭诉，我……”
——“找你哭诉？那不是她拿的吗？”
听到这里，惜终于忍不住说话了，话出口，才悟到自己违规了。
他想说对不起，但枫却显然不以为忤，几声闷笑后，那人道：“嗨，没想到你的声音还挺好听的。”
就这么一句不值钱的赞扬，却让惜的心跳加速至双颊发烫，他一时不知所措，还好枫很快地接下了话头去：
“她当时对我说的是，她在一家网吧上过网之后，号便被清空。我马上联系了游戏公司，同时报了警。”
“你的反应真快。”惜真心地赞叹。
枫一声苦笑：“我是职业玩家啊。这些是生钱的工具嘛。”
听著耳机中那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惜无声地咧开了嘴。
这人讥诮的语气，与他所想象的，可谓一般无二。
那一夜，我们一起（35）
35、
“如果你当时知道就是她干掉，你还会去报警吗？”
既然话匣子已经打开，便再无顾忌，惜的问题直接而尖锐，一针见血。
枫沉吟片刻，才笑道：“你的问题，我自问了不下百次，每一次的答案都不一样。”
惜呵呵一笑，替枫道出了最确切不过的答案：“我想，是你也不知道吧。”
“是，我真不知道。而在当时，我完全没想到这个可能性——那套装备，顶天了就过万吧，我自以为我的感情肯定远高于这个数。”
他微微叹了口气，试图掩饰语气中的情绪，但这努力收效甚微。
能释怀吗？可以原谅吗？
尽了最大的力量，才得以克制疯狂的冲动。
至少到了今天，他不会再去追问：她到底有没有爱过我这类无聊且愚蠢的问题。
已经是丰功伟绩了。
不过，惜似乎并不买账，他哈哈大笑，笑得狡黠：“那是，那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嘛。”
“去你妈的。”
既然是语音，便没有了打字这一缓冲，大脑所想冲口而出，救急已是无能，枫只好暗自懊悔自己的礼貌修养飘然而去。
惜又是一阵大笑，笑声从耳机里传播过来，激荡进胸口，枫没来由地感受到一股亲切的暖意。
“枫，”笑声尽，语气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这呼唤透露著严肃与试探。
“什么？”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呃，我的意思是，对我来说，你不再仅仅是游戏里的人，天地沙鸥也好，放浪形骸或者其他什么的。”他顿了一顿，似乎在思索如何表达，“我想，你也没必要自己分那么清楚，无论哪个号，都是你……至少是你的一部分，你懂我在说什么吗？”
沉默了一阵，惜满意地听见伴随著叹息的回答：“我明白。”
尽管知道枫看不见，惜还是绽出了由衷的微笑：“在独行天涯消失后，有阵子，我很想他。每天上线之后都只有发呆，忍不住回忆与他一起的点点滴滴。后悔得想哭，如果那时候我有勇气见他一面，也不至于遗憾到这个地步。”
“你喜欢他吗？”枫的声音里不自觉地蕴含了关心，“即使知道他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
“WHO KNOWS，我们之间断得彻底。天地沙鸥曾经很像独行天涯，你不知道我当时以为他回来了，高兴地差点就信了天主教，感谢上帝啊。”
他的感伤里有一丝放松的自我嘲弄，枫忍俊不禁，惜的确是乱世修罗与筚路蓝缕，但又与“他们”有些微妙的区别。
区别在哪里，他也说不上来。然无论如何，这样的惜，没有让他失望。
“自从知道沙鸥不是他之后，我已经彻底绝望了。”惜呼出一口气，“不管怎样，我还是得感谢你们，错过就是过错，遗憾不会让人快乐，这都是我今后的教训啊。”
“你也错过沙鸥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说，这话仿佛脱口而出。
沉默犹如断线。
枫自悔失言，正要主动开口道歉，却先听见了惜温和的回应：“是吧。我这是犯了同样的错误。但……枫，我并没有错过你，不是吗？”
他为之一愕，五味杂陈，舌头都差点打结：“喂喂，你是什么意思？”
“你理解的意思。”惜咯咯发笑。
枫哑然，片刻后他有些恼羞成怒：“不。我说过我不想再与你有任何牵扯。”
“在你说过那句话之后，”惜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事实上，我们的关系更进了一步，已经语音了，你没发现吗？”
枫一时无言，惜乘胜追击，道：“枫。原谅我，原谅她，原谅你自己。我们都不成熟，并不是任何时候都清楚自己要多究竟是什么。”
毋庸置疑，这话准确无误地命中了枫的心脏的十分环，它荡漾开一波一波情感的涟漪，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激动的感受了。
“嗯。”他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我们真的太不成熟了。你能原谅我么？”
“那当然。”惜轻笑，将话题一转，“好了，我们该处理游戏里的问题了。”
“游戏？”枫皱眉，注意力重新回到游戏上，一瞥界面，他才发觉，不知在什么时候，放浪形骸与乱世修罗已经被结义堂的人团团包围。
那一夜，我们一起（36）
36、
惜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那么开心了。
套用那句俗到了家且有违语法的句式，便可作：不要太快乐了哦。
尽管身陷重围，他们并没有中断语音，两人放肆的笑声因此汇聚在一起，如江河滚滚。
游戏界面里，两个仅著原始装备的角色，上窜下跳，左冲右突，在他们四周，是捕猎的结义堂玩家。
也不知道是怎么心血来潮，惜突然提议，索性也不要穿装备正面交锋了，惹不起还躲不起么，闪人算了。
然而枫却发展了他的这个建议，他说逃跑那多没劲，就算把我们都当成老鼠吧，老鼠也要戏弄戏弄猫的。
“哦，怎么做？”
“我们比赛吧，谁后回城谁赢。”枫说完，鼠标蓦然快速移动，放浪形骸即刻在屏幕里飞奔起来。
“狡猾！”惜大叫，忙不迭地躲过一次偷袭。
在惜的记忆中，还没有哪次的逃亡比得上这回的刺激，或许是枫三不五时爆发出的笑声感染了他。
而他又反过来影响了枫。
惜笑得胃疼，这也导致了乐极生悲的后果，他的手一滑，鼠标竟从他的指间溜了出去。
他大叫不好，抓过鼠标纲要续点，人物的生命值已然一溃到底。
两秒钟后，乱世修罗回到了城里。
惜失望地长叹一声，同时听到了枫得意洋洋的笑声。
“我赢了，不过他们现在都追我了，估计我也撑不了太久，直接回城吧。”
“不，”惜脱口而出，此时他有一股恶气填堵在胸口，“你的装备带在身上的吗？”
“有，怎么？”
“穿上，把他们统统杀光。”
这听起来像个命令，但似乎有一丝不甘与委屈夹杂其间，枫不由轻笑出声。
他于奔逃中熟练地兼顾打开物品栏，重新穿戴整齐，反方向朝追击者冲去。
手起剑落，将一马当先的人物斩于身下，又迅速地闪开，避免角色重陷包围。
耳机里传来惜愉快的叫嚷：“哈哈，第一个！”
“你别只动嘴，回来杀啊！”
“这些虾兵蟹将还犯不著你跟我同时出马吧。再说，我也累了。”
惜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枫莫名其妙于惜的反应，但已开杀戒，也没有中途住手的道理。
采取各个突破。力求速战速决——惜判断地没错，这些人只是装备凑合，但显然PK经验不足，尤其是对付高手的经验。
枫将结义堂的全部角色送回城，他让放浪形骸停留在山巅，开口笑问：“这点运动就累了？”
“当然不是，我这叫心累。”
惜幽幽怨怨的语气让枫无言咧嘴。
“相比起对付他们，倒是你，耗掉我所有的精力。”
“什么意思？”枫不悦地皱眉。
此时从耳机一阵异样嘈杂的人声，细细分辨下，似乎还不止一人。
“你在网吧？”
惜哼笑著回答：“不，我的室友们听到了我们间的半截对话，他们确信我已经陷入网恋不可自拔，正在嘲笑我咯。”
枫一时哑口无言，半晌才问：“你的室友？”
“同学。你以为我为什么这么闲？我快毕业了，今年夏天。”
“高中生？”枫是有意耻笑。
“见鬼！”惜果然诅咒了一声，“论文写完以后这一整年都没什么事。再加上，工作是早已定好的。”
这似乎并不是枫的错觉，他听见惜微弱的一声叹息。
“你没有必要告诉我这些。”
说这句话的同时，他看见游戏中，乱世修罗正慢慢地走进地图来，走到放浪形骸身边。
与之前不同的是，此时这个角色，也已经全副武装，身上披著游戏里最新也最亮眼的法师袍，银灰色，熠熠生辉。
这是服务器里的第一件，也是目前唯一的一件，之前，枫还从未见乱世修罗穿过。
“什么时候弄得？你之前那件呢？”很自然地，他那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