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吱呀,吱呀。
金属的摩擦声响起,井盖洞孔中透下的微弱光柱逐渐变大,并不强烈的光线,仍如潮水一般涌入硕大的深洞。这里的黑暗远远大过光明,光芒的潮水最终停留在不到一半的深度,苍白、无力。
吊着我的金属锁链将我带到了地面,浑身横肉的力士推动着起重装置。
四排捧着各色器皿的侍僧,队伍中间是迦刺的车辇,特殊处理过的金属支架,扶手和脚踏上裹着名贵的皮毛,即使飞檐四角挂着香炉,仍掩盖不了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
力士拿来一桶脏糊糊的东西,想要往链条与我四肢相接的部位泼去,血能去冰冻,可我们的迦刺大人不喜欢劣质的东西,侍僧从辇内取过一瓶美酒,倒在链条上。顺利将我从链条中剥出来,侍僧立刻用人皮搓的绳子将我五花大绑,最后还点缀了一圈皮毛、喷了圈熏香才算完。
我再次横卧在老狐狸-迦刺的脚边。
“起程~”
队伍头阵的侍僧敲起叮叮作响的乐器,带动队伍缓缓行进,去往[第十八层]无间地狱的都城,大地之母KALI MA沉睡之地,[Avi^ci]-阿鼻。
迦刺坐在毛皮暖被中,特正经的处理着公文。若不是那身黑得发冷的袍子,还有袍子上卷睡的粉嫩婴儿显示出此人的变态,光看他的神态和举动,还真让人错以为,这是位为国家社稷鞠躬尽瘁、万古流芳的托孤首辅。
“该说的话,都说了。”
迦刺突然开口说话了,但是目光依旧停留在骨片制成的公文上。
我看他一眼,不确定他是否在跟我说话。
迦刺放下手中的笔,揉了揉手腕,端起木几上刚暖好的热酒盅小酌起来。
“你很沉默,但并不是因为畏惧,这点到与那和尚挺像……不过,我总觉得在哪见过你。”
何止见过,我恨不能将你捆去摩陀家,挂在树上当鞭炮放。
我不屑于搭理迦刺的任何言语,这个道貌岸然的变态狂令我恶心。
不知何时,迦刺的尾巴悄然无声地缠绕上我的脖子,猛的将我拉到他面前。
嗅--
迦刺轻轻吸了一口气,脸色变得奇怪起来。
思索了一会,他说 “你身上的味道很特别,除了各种妖魔的味道、夜璃殿下的味道、天神的味道……还有……嗯,一个很熟悉的味道……好像有,又好像没有。你知道,那个人应该早已经死了,而继承那个味道的应该是一个女孩。”
!!!
我直直看着他的眼睛,说了一句令他收回一切好奇心的话。
“你少说了一个人,你喜好吃婴儿,与他有关。我身上,还有阜须的味道。”
果不其然,迦刺听到这句话,眼中漫过一股杀气。
他没有否认亦没有承认,只是扔下我,淡淡道 “非天的思想确实很古怪,但,妄想跟我玩花样。”
此后,一路上迦刺再也没有理睬我,连余光都没有光顾过。
真是个老谋深算的高手,要知道,一般犯罪者无论心理素质如何强大,无论在审问官面前如何淡定自如,他们的眼睛即使不看你,余光却不可避免的会给人以视觉上的感触,因为心虚。只要你做过,哪怕你有再强大的自我控制能力,除非你是疯子,内心中虚弱的有关真相的部分是不会消失的……或许,他是个疯子也说不定。
从清晨到傍晚,当雪山顶端的城中点起第一盏鬼灯,浩浩荡荡的进贡队伍缓缓步入十八层地狱最后的魔都-[Avi^ci]
阿鼻。
我还未来得及打量这座冰封的钢铁城堡,迦刺灵巧的尾巴已经缠住了我的全身,包括眼睛。
一行人飞速行进着,步伐整齐,没有多余的动作和声响,四周寂静,好像只有一个人在走路。
走过一段路程,行进停止了,前面空旷的地方发出机械的轴承摩擦的声音,呼--,气流猛然朝声音的方向涌去,仿佛一颗沉睡亿万年的黑洞死星正在缓缓开启。
我被吊在空中,停顿了一会,又开始往前移动。此时,我听不到迦刺的脚步声,听不到任何声音,如同脱离地心引力进入了深邃的宇宙,若不是还有触觉,真以为自己已经脱离了肉体。
迦刺在飞,确切的说,应该是他一个人进入了大门后面的空间,同时他不再步行,改用悬浮术之类的法术飞行。
偌大的空间中,迦刺低缓的声音幽幽响起,庄严肃穆。
“尊敬的陛下,我为您带来了希望的种子。一切都将恢复原貌,您的笑容将再一次在大地上绽放,墓地的歌声将打破静宁,酒杯中斟满最鲜美的血液,人们用虚伪和狡诈挖掘着自己的坟墓,黑夜令白昼忘却它自己,地底的昏暗中,瘦骨嶙峋的饥饿和得意忘形的贪婪,互相撞击冲突直至大地颤栗,支撑天地的须弥山终将瓦解坍塌,在我们欢乐的舞蹈的深渊上摇晃坠落……”
此刻的迦刺,虔诚地匍匐在[大地之母]KALI MA的宝座下,诵念着诗经一般的词章,那些充满罪恶的言语,像乌黑的恶之花散发出腐败低迷的气息。
扑面而来的寒冷,在死气沉沉的大殿内声嘶力竭的呼喊着,它们在呼唤沉睡的罪恶,祈求它从无尽的痛苦中爆裂而出。那不仅仅是颂词,不仅仅是祷告,那是,他的理想。
我从来不相信,有自打出生就被黑暗吞噬内心的人,或许,迦刺是一个例外。
失去束缚的我缓缓站直身躯,目光越过迦刺的身影,落在辉煌狰狞的宝座上。
与此世界一同诞生的黑色女神,大地的母亲,地狱的统治者-KALI MA。
[注:KALI MA,有大人反映过不知道要怎么读,我查过一些资料,基本没有官方指定的翻译,一般可以读成卡利玛。我没有把它写成中文,是因为我觉得这个读音直译并不能显示这位大地女神的恐怖狰狞,她真的算得上是古印度教中最邪恶最强势的女神了。有一些教派说她其中一个化身是毁灭神-湿婆的老婆,可见只有这样的女人才能和湿婆组成恐怖夫妻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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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座上坐着一位美丽的女子,宝座后的瀑布中悬浮着一个灰黑的躯体。
那灰黑的身躯上挂着长及脚踝的骷髅项链,右边两手提着溃烂的头颅和血碗,左边两手挥舞着三尖叉和弯刀。人胳膊串成的裙子松垮的系在腰部,仿佛在随风徐徐摆动,浓得刺眼的鲜血从下巴一直流到小腿,灰白的脸庞,黑洞洞的口腔内伸出七条猩红长舌。最夸张的,是她的头发,黑色细长水蛇从头皮中钻出来,疯狂的舞蹈,仿佛那是一望无际的水草的乐园。
KALI MA代表嗜血、狠毒,她还是邪魔的屠宰者,她的食物可以是人类天神,也可以是妖魔鬼怪。作为女性的她,同时代表着年轻和美丽,有着令人沉静的柔和微笑。
大地的母亲,是知觉的源泉。
她代表着不可分割的现实、了悟和极乐。
夜空在星之间是黑暗的;
海洋深处的水是黑暗的;
无限的神奇总是黑暗的,
这令人陶醉的黑暗是沉睡的KALI MA。
KALI MA没有复活,她的元神依然沉睡,在那冻结的瀑布中。
宝座上的女人面色苍白眼帘微垂,乍一看像是活的,迦刺在宝座前喋喋不休,那女子没有任何反映,一动也不动。
此时的迦刺,虔诚得像个疯子。我无意打断他,安静的站立着,右手悄悄的往腰部扶去。
我想确认昨晚发光的东西是不是那颗珠子,如果是,那它一定有着某种作用,不然凤鸾不会特地拿给我,不然持梨也不会那么费事才把它从蛋壳中剥出来,如果它真是大梵天神给我的庇护,那它是否能帮助我逃出去,是否能指引我一条光明的道路……
“你想干什么?”
迦刺忽然出现在我身后,灵活多用的尾巴拽住我的右臂,动作迅速,我竟没有半点察觉,甚至,他的残影还匍匐在宝座前。
“……我想离开。”
迦刺异常的聪明,面对这样的老妖怪说谎或解释只会适得其反。
“你的诚实,并不能带给你任何帮助。”
迦刺松开了我手臂上的尾巴,却缠住了我的双脚,把我倒吊起来。
脸对着脸,他说 “你与鬼木签订了契约,你是陛下的希望。除非你死了,由下一个契约者代替你,否则,你永远都不能离开这儿。”
我说 “鬼木契约是我签的,契约完成后鬼木是我的,与你们何干?”
迦刺说 “三千八百年前,转世到凡间的拉克什米[lakshmi]签订了鬼木的契约,之后却一个人也没杀,甚至甘愿说出秘密放弃了契约……你知道为什么?”
拉克什米……菊婆婆说因为她选择了放下执迷……放下什么执迷?
我说 “我不知道。”
迦刺笑了,他说 “你当然不知道。你不是天神,夜叉王的复活对你来说没有威胁,可拉克什米是幸运女神转世,她宁愿放弃复仇的机会,也不想自己当一个帮凶。天神们总是喜欢为别人而活,为别人而死。呵,可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现在拿着鬼木的人是你,一个非天,一个被湿婆神打下天界的非天,你满身伤痕、充满仇恨……”
我说 “你真的以为,敌人的敌人就自己的朋友?”
就算我不知道鬼木契约与你们有什么关系,就算拉克什米因为是天神而不愿当你们的帮凶,就算我现在是非天,就算我被湿婆打下天界,满身伤痕……我就一定充满仇恨么?
迦刺说“你的决定是什么和你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一定会让你完成契约。”
我笑,说 “把我关在这就能完成契约么~”
迦刺笑意更浓了,他说 “没错,我看不见哪些人头上有字。但是,我闻得到。”
我有些疑惑 “闻……”
迦刺伸出手指抚摸着我的嘴唇,露出神往的神情,他贴在我耳边,轻喃着。
“如果他们只是舔了一口,我确实难以判断,但是名单上最后六个人,是最厉害的六人,他们之所以厉害,是因为他们吃得最多。别以为改了名字,就能掩盖过去,他们不知道,殿下的灵魂在他们头顶怒吼……你听……”
我嫌恶的撇开头,说 “我什么都听不到。”
迦刺收起笑脸,冷冷道 “你-会-听-到-的。”
语毕,大殿正中的地板上升起六个装置,成圆圈摆放,每个装置上有一块倒钉着长针的平板,平板中间有镶嵌着水晶的凹槽,凹槽从六个装置一直延伸聚集到正中的一点,凹槽汇集的部分是一个碗口大的深洞,四周雕刻着花纹。
拎着我走到正中的位置,深洞旁边,迦刺咬开手指,青色的血液从他指尖冒出来,滴落到深洞里。
被九尾雪狐的血所滋润,碗口大的小洞直径豁然扩大到三米,本就昏暗的光线连洞内半米的地方都照不见,甚至给人一种黑暗正往外喷涌,反噬着光明的视觉冲击。
背脊一凉,我禁不住有些慌了……
“你要干什么……”
“你是陛下希望的种子,我要将你埋在地底,给你施肥,呵护你长大。”
“你……你要把我扔到这洞里。”
“不,这不是洞,这是噬阴井,吞噬世间黑暗的地方,也是陛下出生时最爱的摇篮……无须害怕,契约上的人我给你找来,你只要乖乖的在井里,等着我把他们扔下来,然后你用鬼木杀了他们。只要有血,鬼木就会充满力量,你也死不了。我不但会给你带来陛下的仇敌,还会给你美貌的女子、年轻的男子,甚至,美味鲜滑的婴儿……”
“你这个疯子!!!”
“I'm wrong,I'm really wrong,at the beginning. If I don't married my husband will never die if my husband would not die I wouldn't be here……”
“咭咕……”
“你听不懂?也对,这是英文,你当然听不懂。”
“啾~”
“我翻译给你听啊,意思就是: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嫁过来,如果我不嫁过来,我的夫君也不会死,如果我的夫君不死,我怎么会沦落到这么一个伤心的地方……”
“咕……咕~”
“别咕了,我也很饿。”
我无奈的叹了口气,戳了戳怀中粉红色的面团儿。
这里是噬阴井井底,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万籁俱静,连时间都已微不足道。
在无明无识的状态下,一个正常人需要多长时间才会疯掉?
我不知道。
被迦刺扔下来后,我伤筋断骨,躺了很长时间才恢复过来,这期间,我没有精力去思考什么。身体恢复后,我的感知也逐渐恢复,可怕的是,当一个人有着正常的知觉和意识,可他所处的环境却如同一颗死星,除了吞噬一切,无法给你任何回馈,连回音都没有。
我就像漂浮在茫茫宇宙中的尘埃,脱离了一切牵引,那么渺小,渺小到仿佛没有存在。
起初,我还能卷缩在靠墙的地方努力睡觉,到后来,感觉很饿,再到后来,饥饿也消失了,只剩下异常清醒的大脑。我开始使用火魔法,试图给自己营造一点光明,可始魔法的火焰终坚持不了多久,一次次眼见光明燃烧殆尽,所产生的失落和绝望让我宁愿处于没有任何波动的黑暗当中。
很长一段时间,我无法闭眼,无法入睡。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无比渴望挣脱这个沉寂的空间,可当我试图有所行动时,却发现连起码的呐喊都无法完成。
感觉渺小是一回事,那只是内心的怯弱或感慨。我开始陷入一种精神上的死角,睁眼和闭眼所看到的都一样,无尽的黑暗,连幻觉都没有光临过。虽然我没有发展到濒临崩溃的阶段,但我还是不可抗拒的开始忘却,忘却自我存在感。
在真的崩溃来临之前,我得做点什么。
于是我从练习写字开始,一点点活动四肢、身体,我脱下外袍,不断思考折叠成各种形状;我唱歌、吟诗,我学女声娇了吧唧的唱泥娃娃,我有模有样的背诵着朱自清的《我的父亲》;我拿着那颗金珠当弹子球,把锦囊撑开放倒在地上当球洞……
就在珠子第3165次打偏球洞的时候,奇迹发生了。
奇迹发生之前,我正懊恼的端详着手中的珠子,它怎么就那么不听使唤……正端详着,忽地好像有股馒头香从鼻子底下飘过,很淡,淡得好像是心理暗示出来的幻觉,可我仍情不自禁的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没什么味……
当我琢磨过劲儿,珠子已经被含在嘴里好一会了。
然后珠子就像跳跳糖一样在我嘴里蹦起来了,磕到了上槽牙,我疼得一激灵,吐了出来。
吐出来以后,珠子就开始发光了,光线之强势,跟监狱外围的探照灯似的。珠子上串下跳、打滚、旋转,但凡能玩的动作都做过了。最后,跟所有科幻大片中的英雄诞生一样,光芒像核爆一般,轰-!
那叫一个壮观瑰丽,那叫一个声势浩大,那叫一个目瞪口呆……珠子爆炸的那一瞬,我的内心不禁升腾起一股欣喜之情……我有救了!!!大梵天的庇护万岁!!!
在现实面前,我那不切实际的希望像女人的青春,biu~地一声就不见鸟。
这是个无处倾诉,也无法倾诉的世界……虽然,离开这里的希望破灭了,虽然,站在我眼前的这坨粉红生物又肥又丑,但它至少是活的,并且,它还能发光。
好吧,这已经足够了。
失望不到半秒,我便欣喜若狂的接受了这只从那珠子中孵化出来的……企鹅?
姑且把它看成是企鹅吧。浑身裹满毛圈布似的粉红绒毛,紫色的宽喙,一对淡黄的小豆眼,脚蹼也是黄色的。鸡不似鸡,鸭不似鸭,矮坨坨的呆滞样儿,与幼儿期的企鹅有些相像。
在经过一番小心翼翼的询问后,我确定它不会说话、不会施魔法,只会发出单音节的啾鸣。同时,我确定它是母的,因为它一看见我就口沫横飞的扑过来,死死咬住我的胸部……若不是太长时间没有见到光,若不是它会发光,我想可能它现在已经变板烧了。
我不能吃了它,与其把它当成一顿并不美味且不够分量的快餐,不如留着它与我作伴,能当灯使-照明,又能当三陪-陪聊陪睡陪玩。
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包子。
它不应。
馒头?面条?烧饼?凉皮?窝窝头?花卷?热拌面?常德牛肉粉?油条?脚板饼?发糕?肉夹馍?刮凉粉?饺子?蛋挞?火烧?馄饨?馓子?炒刀削?馕?麻团?韭菜盒子?猫耳朵?酒酿丸子?蟹黄小笼?沙县小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