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僵的火----面影
  发于:2009年03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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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您误会了,”叶杉急忙解释,“我不是来催您搬走的,我是A市日报的记者,想来采访您,了解一下这次政府强行拆迁的情况……”
屋内的人沉默了一会儿,才怀疑地问:“你真的是日报记者?”
“我真的是,不信你可以看我的工作证……”叶杉耐心地说。
“咔啦”一声,铁门被打开了。一位虽年迈、腰背却挺得很直的老头,正用剑一般锐利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叶杉。
叶杉掏出记者证给老人家看,老人家眯起眼睛,仔细地研究了一会儿,才放缓了口气:“也好,你既然是记者,可要为老百姓说话啊!进来吧,想问什么?”
叶杉诚惶诚恐地随老人进了屋,在一把旧藤椅上坐了下来。老人招呼老伴给客人倒水。老妇人身材矮小,与不怒自威的老头不同,慈眉善目的,说话也很客气。
叶杉整理了一下思路,就从门前的标语问起。一番交谈下来,得知老头是陕北人士,早年在解放战争时参过军,还立过三等功,解放后辗转来到南方,在A市落了脚。
“哼,老军人老军属的,也就是叫起来好听吧,刚解放那阵还好,大家都把你当英雄看,时间一长,就没人理了。现在的人呐,个个都想着怎么挣钱,谁还管你那个……政府说是给我们照顾,现在我们俩每个月加起来也就得几百块钱,这点钱在这种大城市只能勉强保证温饱,我们这房子住了好几十年了,结果现在他们说拆就要拆,哪有这个道理了!”老头越说越激动,满脸怒气。
“冒昧问一下,您二老有孩子吗?”叶杉小心翼翼地问。
“有个儿子,得了癌,大前年没了。”老人面容平静,声音却有些沙哑。
叶杉心里一颤。这对老夫妇的处境已经够悲惨了,政府又逼他们搬走,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搬迁的话政府应该每户都给一些补贴的,您是觉得补贴费不够吗?”
“年轻人,你也不是不知道,眼下这房价嗖嗖地涨着呐,我们俩这些年的积蓄给儿子看病时都用得差不多了,现在靠那点抚恤金勉强过个日子,按照政府给的那个标准,房子面积在七十平米以下的,最多给两千块,两千块,现在市区里一套房子至少四千块一平米啊,它给的这点钱,买个厕所都不够!还能住上房子?笑话!”
“补贴这么少?!”叶杉瞠目结舌。
“哼哼,政府的公告就是这么写的。”老头冷哼一声。
“唉,这片地一直都挺荒,离市里又远,不知道政府为什么突然要搞规划,还逼我们在这个月底前搬走……而且,补贴给得那么少,像我们这种老头子老太婆,自己哪有那么多钱去买新房啊……”一直默不作声的老妇人也开了口,语气里尽是委屈。
“那……二位知不知道是哪个开发商要接手这块地?”
“听人说了,就是那个太宇集团嘛,董事长是叶宏德,房地产大亨啊……嘿,不知道他们塞给政府多少钱,政府才同意把地卖给他们……这地方几十年来都没人管,现在突然说要搞规划,肯定有猫腻!”老头气哼哼地说。
真的是养父啊。叶杉在心里叹息道。
做好了记录,叶杉好言安慰了二老几句,就告辞了。这两位老人无疑是可怜的,他们年轻时为国家做过的贡献、建过的功勋已被今人遗忘,晚年又经历丧子之痛,眼下就连唯一的住所都要被拆掉……可是叶杉只是一个小记者,一个在社会阶层里微不足道的普通人,他没有能力解决这个问题,更没有能力与政府对抗。
自己唯一能帮他们做的,就是把真相公诸于众,让舆论谴责政府,使政府给予那些人们足够的补偿吧。可是,幕后黑手之一,是他的养父,是他一直以来称其为父亲的人。即使那人没有给过他亲情的温暖,但那人把他养活到今天,他实在狠不下心来与之为敌。公义与私情,一定要在这两者之间做出抉择了。
这些事情暂时还是不要跟辉叔他们说吧。要凭自己的力量去揭开事实的真相。可是……能不能在不威胁到养父的情况下写出报道呢?啊呀,这想法本身就违背了新闻工作者的职业操守……叶杉站在暗红的土地上,苦恼地挠了挠头。
春末夏初,流感盛行。学校是人流密集之地,病毒的传播相当迅猛。就连身体一向强壮的叶霖也不幸中招,发烧病倒了。
早上,叶杉发现叶霖迟迟没起床,便推开他房间的门,进去叫他:“叶霖,快起床,上学要迟到了!
被子里传来一声闷哼,叶霖还是没有要起床的迹象。
叶杉只好走到床前,掀开被子轻轻推了推他:“快起来,真要迟到了!”
叶霖发出轻微的哼声。叶杉感到手头传来不寻常的热度,忙用手背去触摸叶霖的额头。
叶杉刚洗过碗,冰凉的手让叶霖颤抖了一下。
“啊呀……你发烧了!”叶杉惊叫,连忙跑去客厅东翻西找了一阵子,好不容易找出了体温计,奔回房中,拉开叶霖的胳膊,将体温计塞在他腋下,又给他掖上被子。
“我难受……”叶霖的声音都变了。
“唉,发烧了能不难受么……怎么搞的,你别是也被传染上流感了吧?”叶杉一边抱怨着,一边倒了杯热水。
过了五分钟,叶杉抽出体温计,仔细一看,水银柱已过了38℃的刻度线。
“天,烧得这么厉害……你能坐起来吧?先把热水喝了,我去给你弄点稀饭,吃完了我们去医院!”叶杉叮咛完,就心急火燎地冲向厨房。
等他煮好稀饭回房一看,叶霖已经烧得迷迷糊糊,眼皮半闭,像是失去意识般地靠在床头。
叶杉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坚持一下,起床吃完饭,我再带你去医院哦……”
“我不去医院……”叶霖一点力气都使不上,却还是想推开叶杉。
“你都烧成这样了,不去医院怎么行!烧坏了怎么办!”叶杉将手绕到叶霖背后,想把他从床上拖起来。
都说男人比女人勇敢,其实在生病时,怕去医院的男人比女人要多。叶霖就是讳疾忌医的男性族群中的一员,就算他烧得脑子都快停止运转了,听到“去医院”这三个字后还是会奋力抵抗。
“我不去医院!!”
见他一直抵抗,叶杉急了:“不去医院怎么行!再拖下去病会越来越厉害的!”
“我不去!”叶霖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听起来很滑稽。
“犟什么!这么大的人了,难道你还怕打针?”
“我、我哪会怕打针!”叶霖病中仍然嘴硬。
“那你为什么不肯去医院?”
“……就是不想去啦!”
“你这个死孩子,怎么这么不知好歹……”叶杉被耍小孩子脾气的叶霖惹毛了,不由分说,就把叶霖往床下拖。
“我……我不去……”叶霖双腿还拖在地上,磨蹭得木地板吱吱作响。
“闭嘴!”叶杉大喝一声,成功地止住了叶霖的挣扎。“叫你去你就乖乖跟我去!不然烧傻了你自己负责!”
经过好一番折腾,叶霖才吃完早饭。叶杉给报社打电话请了假,拉着叶霖走出家门,拦了辆出租车,去了医院。
医院里人很多,大都是流感受害者。挂了号,叶杉扶叶霖在候诊厅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你不舒服就靠在我身上吧。”叶杉轻轻对他说。可能是真的很不舒服,叶霖也倒听话,马上把头倚在叶杉肩上。
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轮到他们。那大夫之前连看了十好几个病人,都是一样的症状,心里已经不耐烦了,见到叶霖后问了问症状,马上就下了结论,叫他打点滴。叶杉不放心,向大夫问这问那,好像生病的不是叶霖,而是他自己。
打针时,叶霖不情不愿地伸出手,眼睛四处乱瞟,就是不敢看护士手上的针头。这小子平时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原来也会怕打针啊,叶杉在心里偷笑。也只有这时候,这孩子还挺可爱的。
输液区也挤满了人。叶杉举着药瓶,在护士的带领下好不容易找到了两个连着的位置,扶叶霖坐了下来。
天气一点也不冷,叶杉还是把带来的外套给叶霖盖上,轻声问他:“睡一会儿吧?”
“我冷……又难受……”叶霖皱着眉头,虚弱地说。
“唉,发烧了嘛,肯定难受的……”听他说冷,叶杉只好把叶杉搂进自己怀里,“呐,靠着我,睡一下吧。这瓶药这么多,估计得挂上几个小时。”
叶霖没再说话。坐了一会儿,叶杉感到十分无聊。出门时走得急,没想到要带本书过来打发时间。看看怀中的叶霖,他闭着眼,眉峰微蹙,不知是真的睡着了还是烧迷糊了。
周围人声嘈杂,咳嗽声和谈话声此起彼伏。空气里尽是令人不快的消毒水的气味。叶杉呆呆地望着药瓶下软管内滴哒下落的药水,脑子里乱糟糟的,想的全是养父买地的事。前一天上班时已经被辉叔追问此事的调查有没有进展,自己只能含糊应付过去。虽然报社现在没人知道第二封匿名信的内容,但是那个在暗处观察一切的告密人,他会不会等得不耐烦,再把这个消息透露给别的报纸呢?纸包不住火,就算自己不写,别人也早晚会报导出来。可是那样自己至少没有正面与养父为敌,他不会恨自己。不过,一想到那对晚景凄凉的老夫妻,他又遭受到来自良心的激烈扣问。除了老夫妻,几天前机缘巧合,他又得悉另一户拆迁受害者的事情。
那天叶霖难得带了一个朋友回家来,还心情很好地跟自己介绍说他叫“炸鸡”。两人窝在叶霖的房里玩电脑游戏,叶杉切好一盘水果准备端进房给他们吃时,无意中听到了二人的对话。
“你最近对人都爱理不理的,心情不好么?”叶杉问炸鸡。
“我爸的工作快不保了,到时候我全家就要喝西北风了,我心情好得起来么!”炸鸡没好气地回答。
“不会吧——你爸不是公务员么,铁饭碗啊,怎么会工作不保?”
“唉,这事说起来就烦……我爷爷不是住沙屋村那里嘛,老人家就是喜欢住平房,我们叫他回来跟我们一起住,他死都不肯,非要一个人守着那破平房,说是祖上留下来的……最近政府说要重新规划那里嘛,就要把那边的平房都拆了。我爷爷说什么都不肯搬,结果前几天政府有人打电话给我爸,要他劝我爷爷尽快搬走,否则就让单位炒掉他……”
“靠,这是□裸的威胁啊!”
“老人家脾气又倔,怎么都劝不动,我爸现在正两头为难呢……”
“你们就准备忍气吞声了?不能由着政府那帮人强来啊!”
“唉,我们一介小老百姓,能斗得过人家人民政府么!”
“这……就没有别的办法么?”
“还能怎么办,把我爷爷劝回来呗……”
听到这些话,叶杉的心情无比复杂。这个社会的复杂程度远远超出任何人的想象。这个国家本该朝着光明的道路进发,但眼下,它似乎正开始扭曲。自己在这大环境下仅如沧海一粟,又有何德何能,能够推倒一切的不公?
叶霖眼尖,发现了站在门口出神的男人。
“喂,你要么就进来要么就出去,站在门口发什么愣呢!”
发觉到叶霖正冲自己叫唤,叶杉才回过神来,赔笑道:“啊,我把水果切好了,你们吃吧。”
“啊,你是记者嘛!”叶霖一拍大腿,兴奋地转头对朋友说:“炸鸡,把政府派人威胁你爸的事情讲给他听吧,让他写篇报道,把政府那些脏事抖出来!”
“咦?你舅舅是记者啊,之前都没听你说过呢……可是这样……可以吗?”炸鸡有点不安地看了叶杉一眼。
叶杉微微一愣。看到这两个孩子期待的眼神,他们正把自己看成救世主,可是自己心里,却还在为私情而犹豫着,这样的自己真是龌龊呀……叶杉不由得想起当初那起校长非礼女生的案子,叶霖那时候还因为报社没有秉公报道此事而很生他的气,和他僵了很长一短时间。如果这次自己再包庇犯事者,叶霖恐怕会从此一辈子都鄙视他了吧?过了一年了这孩子才好不容易接受自己,一想到会被叶霖嫌恶,叶杉心里就一阵恐惧。
目光再次对上叶霖充满信任和期许的眼神,叶杉的手心微微渗出一丝汗水。这叫他到底如何是好呢……
叶霖从混乱的梦境中醒来,觉得烧好像退了点。身体粘糊糊的,都是汗,很不舒服。上身还被一双手臂搂得紧紧的,让他呼吸都有点困难。他稍微挣扎了一下,调整了姿势,惊动了陷入冥想的叶杉。
“咦,醒了么?”叶杉关切地问,又摸了摸他的额头,再碰了下自己的。“好像……有稍微好一点。现在还会很难受吗?”
叶霖没有回答他,而是抬起头问他:“你不去上班没关系么?”
叶杉摇头笑道:“你都病成这样了,我怎么能丢下你自己去上班!”
叶霖低头不语,心头仿佛有一股暖流驰过。被这样关心的感觉真好。不过也只有这种时候,他才能理直气壮地攫取这个男人的爱。想着想着,他情绪又低落了下去.
“啊!快打完了……”叶杉看见药瓶里的药水见了底,急忙站起来去叫护士。
总算离开了医院,叶霖感觉精神好了一点。坐在出租车里,二人一路无话。
回到家,叶杉把叶霖安顿好,就去做饭。叶霖一直说没胃口,叶杉好说歹说才让他吃了点东西。
吃完饭,叶杉叫叶霖先回屋躺着,自己收拾完桌子洗好碗,又去房里看看他,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见孩子睡得很安稳,叶杉才稍微放下心来。他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把门关上,自己来到阳台上,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最近的日子过得兵慌马乱的,真的很累。天气闷热得很,天空中灰白一片,昏黄的日光和乌云混在一起,怕是要下雨的前兆。今年南方大旱,春天里几乎没下过一场雨。气候越来越异常了,叶杉心想。
空气里有湿漉漉的气息。叶杉只要遇到这种天气,心情就会很低落。上中学时物理老师解释说这是由于气压低的缘故。
他突然想到要给养父打个电话。
有点紧张地听着拨通后等待的嘟嘟长音,叶杉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到底对不对。
“喂,叶杉?”手机里传来老爷子低沉的声音。
“啊,爸,是我。您现在忙着么?”叶杉只觉得喉头有些干涩。
“还行,在办公室呢,眼下不忙。难得你会打电话给我,莫非那小崽子又惹出什么事了?”那边的声音显得不悦。
这句话暗指上次叶杉在百寻叶霖而不见时向他求助一事。叶杉听养父这么说,心里顿觉苦涩,嘴上却还要赔笑说:“不是不是,他没怎么样,是我……有事想问问您。”
“什么事啊,你问吧。”听到他说叶霖没惹祸,那边声音就和气了一些。
叶杉咽了一口唾沫,鼓起勇气问:“您是不是为了买下沙屋村那边的地,而给了副市长一些——一些好处?”
那边先是一愣,既而严厉地反问:“你是听谁说的?管这事干什么!”
“我……我……我听人说的,但是我觉得您不会做这种违法乱纪的事,所以不愿意听他们诬蔑您……就想问问您,您没做过对吧?”叶杉把烧得所剩无几的烟头用力按熄在焦痕遍布的不锈钢烟灰缸里。
“哼,你管其他人怎么说干什么……这种事,人人都心知肚明的吧,少装清高!这年头,想买地,不跟政府套近乎,能买到么!”叶老爷子没好气地说。
“这么说……您真的塞钱给副市长了?”叶杉亲耳听到养父这么说,早已做好心理准备的他还是觉得失望。
“哼,大把人塞钱给他,我只不过是塞得比别人多一点……要不然那么大一块地我怎么能在短时间内得到批准!有了政府的批准,银行才会给贷款啊。”
“可是……不管怎么说,行贿都是犯法的啊……”叶杉忧虑地说。
“法理不外乎人情嘛!行贿犯法,受贿的也犯法,事情一旦暴露了,对副市长也没好处,他才不会傻到到处去宣传这事。我们是同坐一条船上的,这利害关系他清楚,不会让人为难我的。”叶老头的语气里流露出满满的得意,突然又警觉地对叶杉说:“你可别给我填乱子啊!”
“这事姑且不论,您知道么,我前一阵子听同事说,国家过不久就会出面控制房价的,您现在花这么多钱买下那里盖新楼,到时候亏了本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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