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的躁郁----面影
  发于:2009年03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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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回去的路上,李思文突然有一种脱力感,步伐也跟着不稳起来。
“喂,你没事吧!”周子裕眼尖,马上凑过去搀住他,却被李思文下意识地一把推开。
这个大动作让两人都愣住了。
李思文发现自己反应过大,心里又是一阵紧张,想向周子裕道歉,却觉得有什么东西哽在嗓子眼里,说不出来。
“你到底怎么了?我有什么让你不满的,你就直说,我会改的,你这样算什么!”周子裕大声道。这些天里,不只是李思文在忍,他也在忍。不知李思文到底有什么事情不肯和他说,还要小心翼翼地看他脸色行事,揣测他到底在想什么,这种日子,对谁都是种煎熬。
马路上车来车往。两人剑拔弩张地对峙着,惹得路人纷纷扭头,对他们投去好奇的目光。
干脆和他摊牌吧。这样拖下去,实在受不了了。李思文闭上眼睛。冬日中午的阳光不热,却明晃晃的,闭起眼睛,眼前一片血红。是光线透过眼皮,看见了内部流动的血液的颜色了吧。
“周子裕。”李思文在思绪尚混乱时就开了口。如果不趁现在有勇气时说出来,之后可能就没机会说了。
睁开双眼,发现对面的男人正紧张地盯着自己,李思文又觉得挺好笑的。比起现在这个样子,还是一脸高傲的表情更适合他。
“……有天晚上兰泽喝醉了,打电话跟我说,你……喜欢我很多年了。”李思文惊讶于自己的平静。说完后,心里果然轻松了很多——不对,不是轻松,而是一种内心被掏空了的感觉。
周子裕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平时尖嘴利舌的他,此时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仔细看看,其实他长得挺不错的。如果他可以放下那副清高的架子、平易近人一些、多说些话,肯定会俘获很多女性的芳心的吧。李思文心想。可是如果他真的变成那个样子,他就不是周子裕了。
“……你没什么要说的了吧。那么……先听我说。因为我们在这方面是处在同样的境况里,所以我没法怪你,也没法阻止你,因为我自己知道,感情一旦产生,就不会受任何人的拘束了。但是……我还是想说,这样子……你的感情,让我压力很大。非常大。何况我们还住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啊。”李思文平生第一次有勇气直视人的眼睛,一口气说完自己积压多时的心情。说话时,呵出的气马上变成白雾,随即又消散了。
周子裕的面部肌肉轻微地扭曲了一下。
“对不起,猛一下子跟你说这些,你很难接受吧……”李思文看到男人那样的表情,心里又涌起了负罪感。
“不。”周子裕终于开了口。“该道歉的人是我。给你带来这么大的心理负担……你胃疼也是因为这件事吧,是我不好……”
“我想回家。”李思文突然说。
“家?”周子裕又愣了。
“我是指S城。我要回去。”李思文坚定地说。
“回……回多久?”
“不知道。还没想过。”
“那这边的工作呢?”
“请大假。”
“包括乐队的事?”
“嗯。”
“你这是也想退出‘禁色’么?”
“不是。乐队我会一直做下去,直到宋彦说他不想再做了为止。”
“你会来乐队只是为了兰泽吧?现在那小子已经不在了,为啥你又要为了宋彦留下呢?”
“我还没那么自私。这个乐队也是宋彦的梦想。他是我的同伴,我不能抛下他自己走掉。”
“……好吧。可是回S城,你还能回你那个家么?你妈不会接受你的吧。”
“我没脸见她们。我也不想让她们看到我这落魄的样子,不想再次在她们平静的生活里掀起波澜了。只是,我想远远地看一下她们,看到她们生活得好,我就放心了。”
“那你……回去后要住哪儿?”
“S城那么大,总有个我能住的地方。”
“你是想躲我才决定回去的吧?”
李思文不置可否。“那次我没告诉你们就一个人溜出去住了一晚,你很生气,跟我说,以后如果我压力大想出去歇几天可以,不过要先跟你说一声,免得你担心。你看,我现在就跟你打过招呼了,你不用担心我了。”
李思文故作幽默地说完后,干笑了几声。
周子裕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那你想什么时候走?”
“我等会儿打电话订火车票吧。越快越好,最好明天就走。”李思文轻松地说。
周子裕没作声。他率先迈开步子,继续往回走。
李思文跟在他身后,两人始终保持着相当一段距离。
前方男人的背看上去宽阔而结实。他现在的表情一定很难看吧。会吓到路人的。李思文想着想着,神经质地笑了出来。
他又想起刚才在医院挂号处那个穿运动服的男人,和当时那些和他聊得很开心的人们。周子裕说得没错。人人都是神经病。命运时不时会跟人们开个玩笑,嘲弄人们一把,然后自己在一切背后,嘲笑人类的愚蠢。在这个世界里,人的智慧跟创世者的智慧相比,总是要蠢得多。可惜大多数人不自知,总以智者自居。以前看过的那些书里描写的世界都不是真实的,或者说,它们只有一部分是真实的。愚蠢,幼稚,悲哀,这才是这个世界的全貌。
不知道周子裕会不会认同自己的观点呢?李思文这才发觉,他从未试着去了解那个人的想法,没有试着去理解他。不管多么特立独行,一个人总会希望多少有个人能理解自己的想法吧。做朋友做了这么多年,李思文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设身处地替他考虑过,不知道他内心真正需要的是什么。自己这个朋友,做得实在是不称职啊。
现在才想到这些,太迟了吧。自己明天就要回S城了。为了逃避压力,不负责任地再次逃跑。这样的自己,真是个懦夫。李思文自嘲地想着,掏出手机,翻出了那个已经五年没有打过的订票的电话号码。

未知的旅程

李思文离开北京时除了几套换洗衣服,其它什么都没带,包括他的琵琶。当火车缓缓开出站时,他一个人坐在窗边,静静地看着窗外倒退的景物。在北京呆了这么多年,他还没有机会好好地去游览过这座城市的名胜古迹。长城、故宫、香山什么的,他都没去过,就连天|安|门,也只是有一次乐队出去跑场子时坐车路过那边而已。对于一般人而言,在北京这么久,居然没去那些地方玩过,实在是太失败了。不过李思文并不觉得遗憾,反正他素来都是个深居简出、不爱旅游的人。
车窗外的景色逐渐从繁华向荒芜过渡,李思文意识到,经过了五年漫长的时光,他终于有机会离开这座喧闹又残酷的城市。比起上一次回去时,现在火车已经提速,只需十多个小时就可以到S城了。他身边的人聚在一起打牌打得热火朝天,李思文一个人也乐得自在。
车厢里响起了缓慢的老歌,李思文在这种悠闲的气氛中放松了起来。自己这次走得这么突然,宋彦和公司的人一定很诧异吧。周子裕会向他们解释的吧。至于兰泽,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回S城的事吧。如果自己不主动告诉他,恐怕他一直都不会知道了……想到自己在他心中还是没什么分量,李思文又感到一阵悲哀。自己是个胆小鬼。因为不敢面对那个人,仓惶地逃跑了。回到S城后要住哪儿呢?先找个便宜的旅馆住下,再去找房子吧……还不知道自己会在那儿呆多久。要偷偷地去看看母亲工作的地方,还要看看外婆。自己欠她们的,这辈子是没法还了。如果有来世的话,希望还能做她们的家人,那时候自己一定要好好孝顺她们……
在火车有节奏的噪声中,李思文昏昏睡去。
两个月后。
李思文住在离他原来的家不远处的一个小招待所里。他悲哀地发现,S城好像已经不复是从前的S城了。听到身边到处都是熟悉的乡音,他非但没感到亲切,反倒是感到惊慌。这座本来悠闲而慵懒的城市,现在已在经济化改革的浪潮下,变成了一座工业化之城。高高的烟囱里冒着五颜六色的废气,街上车水马龙,空气中遍布着令人不快的气油味。原本四处都有裸|露的黑土地,现在已经被一块块瓷砖或其他材料覆盖。以前长在路边的弯曲的老树已被砍掉,马路两旁在政府的规划下,种上了一行行整整齐齐的低矮植物。现在还是寒冬,街两旁的矮树光秃秃的,枝杈被修剪得整整齐齐,毫无生机。
李思文悄悄去过母亲工作的店,也像做贼一样偷偷跑到家楼下蹲守,等到外婆出现。幸好此时天气寒冷,他可以名正言顺地用围巾和口罩把脸遮住。母亲还是忙个不停,样子和五年前相比,没有大的变化,但是头上的白发和脸上的皱纹明显增多。看到外婆时,她正提着一篮子菜,在雪后结冰的路上颤颤巍巍地走着。在看到老人家单薄而孤单的身影时,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李思文多么想冲过去搀扶她、帮她提起沉重的菜篮子,对她说“我回来了”,可是他不能,他不知道该以何面目出现在曾经被自己狠心抛下的亲人面前。而且看到在北京混了多年还是一事无成的自己,母亲和外婆都会难过的吧?与其再刺激她们,不如让她们彻底舍弃对自己的念想,了无牵挂地活下去。可是,血的羁绊是不可能轻易割断的,无论是自己,还是她们,都不可能做到对对方“了无牵挂”吧……
偷偷看过母亲和外婆,李思文是哭着回到自己住处的。流下的眼泪在脸上被风吹干,仿佛成了有腐蚀性的药物,使脸颊如撕裂般地疼痛。一向怕被别人注意的他,那天却旁若无人地哭泣着,一路走回了自己落脚的招待所。直到那个时候,他才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一无所有了。失去了仅剩的亲情的纽带,一直追逐的那个人又离开了他。他不争气地开始想念周子裕。这么些年来,那个人,一直用冷淡而强硬的方式表达着他对自己的关心,而迟钝又自私的自己,把他的好意视作理所当然,而忽视了那个人的存在。现在想来,这些年下来,唯一能称得上知己的,只有周子裕一个人吧。不过现在才想到这些,已经晚了。自己已经对他说过“你让我压力很大”那种话,他应该不会再理自己了吧。自己就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在别人对自己好时任性妄为,把人家气走后又后悔莫及地哭泣。
这两个月里李思文没有找任何工作,每天出去转悠。据说当年“二手玫瑰”的主唱梁龙有一阵子也苦于乐队的前途问题,回东北老家歇了一阵子。在家乡期间,有个老大爷问他说:“小伙子你玩摇滚啊?你玩儿它有啥用啊!”这句话刺激了梁龙的灵感,他随后就创作出了名作《伎俩》。不过李思文是碰不到这样的大爷来问他,因为没人知道他是玩摇滚的。
一个阳光充沛的午后,他偶然路过一家小音像店,心想反正闲来无事,就打算进去看看。音像店看起来像是素来少人闻津,架子上的碟片上面已经积了灰尘。他进去时,店里的音箱正放着一首他没听过的歌。正当他浏览完那些老旧的碟片、正要离去时,店里突然想起了无比熟悉的旋律。听到那乐声,李思文整个人如同被雷击中一样,刹时间立在原地。
那正是“禁色”第一张专辑的主打歌,《太阳之死》。以前四处跑场子时,这首歌是每场演出“禁色”必唱的歌曲。但是自从兰泽退出后,他们就再也没唱过这首歌了。
啊啊,这首曲子。每一个细节是谁弹奏的,李思文都记得清清楚楚。记忆也随着这旋律,回到了他们第一次在大学生摇滚节上表演的时候,兰泽摇摆的娇小身影,宋彦高亢而悲切的颤音,赵希之骑士般威武的样子,周子裕站在一角岿然不动的背影,还有,缩在舞台后方,怀着复杂的心情打着鼓的自己……那个时候,好像距今天已经有好几十年了。李思文鼻头发酸,眼前起了雾。
快乐的时光总在自己的杞人忧天中飞逝,等到惊觉其消逝时,已经一无所有。李思文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走向坐在门口鼓捣电脑的年轻女店长,问她:“你知道唱这歌的乐队么?”
“当然知道啦,‘禁色’嘛!”那看起来不过二十几岁的店长抬起头来,兴奋地对上李思文的目光:“我超喜欢他们的!你也知道这乐队么?”
“我……算是吧。”李思文不知该说什么。
“这首歌是早期的,不过我一直都很喜欢,真是百听不厌呢。唉,我觉得这乐队最初的理念真的不错,敢在中国玩视觉系,勇气十足哇——可惜后来也主流了,尤其是兰泽走后,彻底就变成一伙流行乐手了嘛……”店长说到这里,不满地皱起眉头。
李思文的嘴唇动了几下,却没发出声音。
“你这儿,平时都挺少人来吧?”他接着问了个不礼貌的问题。
“啊,被你说对了。这地方本来就不是繁华地段儿,地方也不好找,确实没啥人来。”店主毫不在意地答道。
“可能和你这的碟都很旧也有关系吧。你应该知道,多进点当下最流行的歌手的碟,应该销量会好很多吧?”李思文说。
“是,这我当然知道。”店长的语气变得十分认真,“但是我不想做个随波逐流的碟贩子,我开这家店,是希望那些喜欢真正的好音乐的人们可以在我这里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做人总要有点坚持,即使现在这样下去会赔钱,我也希望至少可以坚持我的理念。”
李思文对这位年轻的女性投以敬意的眼神。连这么年轻的女生都能坚持自己的想法,而自己,却从来没能做到。
一曲终了。李思文朝店主挥挥手,走出了音像店。
外面行人稀少。世界安静了下来。李思文在之前上火车的时候就关掉了手机,此后就一直没有再开过。反正,已经不需要联络工具了。这世界上,他现在是完全地孤身一人了。
走到一个报摊前。冬日的阳光洒下在摊主身上,他正昏昏欲睡。李思文随手买了一本音乐杂志。付了钱后,他边走边翻杂志。翻到中间某页,看到了大片幅的兰泽的笑脸。
这个青年还是那样灿烂地笑着。但是平面的图像上,实在难以分辨他的笑是否发自内心。明明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就近在眼前,李思文却觉得,他离自己的距离,实在是太远了。照片上的兰泽给他的感觉是陌生的,这让他打心眼里感到恐慌。他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地笑着、把琐事都丢给自己的天真烂漫的少年了。他已经有了他的道路,不再需要自己在背后帮他一把了。
李思文拿着那本杂志,丢掉也不是,拿着也不是,犹豫半天,还是把它卷了起来,塞进了自己的大衣内兜里。
很快,日历又翻到了新的一年。大年三十这一天,处处都洋溢着喜庆的气氛。李思文不想见到这条街上家家户户欢聚一堂的情景,他需要找一个寂静无人的地方,那样才不会让自己的孤独和悲伤显得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在街上转悠了一阵子,他想到一个好去处——以前高中的附近有个破落的公园,当初还和兰泽周子裕一起去过。今天大过年的,应该不会有人去哪里吧。想到这里,他拔腿就往前走去。
公园比几年前更为破旧,园里唯一一条小河已被冰封。李思文在河岸上蹲了下来,发起了呆,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中……
过去的二十几年,就像烟幕一样,在眼前飞速飘过。孤独,悲哀,喜悦,踟躇,无助,欣慰……原来人类的感情是这么复杂。小学时写作文,写到心情复杂的场景时,很多人爱用“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现在想来,真是如此。
雪越下越大。不知过了多久,李思文清楚地感觉到他下半身的血液几乎已停止流动,却还是没有要站起来的欲望。如果一直这样蹲下去,会怎么样呢。会就此死去吗。那样也好,就不用再为种种事情烦扰了。这条河结冰的表面下,还有鲜活的水流在暗暗流淌吧。它们正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流向一处未知的永恒。
漫长而刻骨铭心的回忆终于结束。友情与爱情都显得如此地不真实。之后的日子要怎么办呢?身上的钱差不多要花光了,如果不打回北京,就得在S城找个工作;可是不回去实在对不起宋彦他们。自己当初走之前还信誓旦旦地对周子裕说,自己绝对不会离开乐队的。他李思文就算再怎么窝囊,最起码的责任心还在。现在,不管去哪里,他都是一个异乡人,一个漂泊者。在北京,遍地的京腔让他始终无法融入其中,回到S城后也发现,不知是自己变得太多还是城市变了太多,即使这里是故乡,他反而还显得像个外人了。真是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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