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乐蒂似乎在外面说些什麽，他不想听。
凯尔靠在门板上，慢慢滑坐在地。
他抬起双手，像要忍耐什麽般的掩住脸。
──约瑟夫已经不在了。
他刚刚亲自到画廊，看著安洁莉娜开启第一异界、将约瑟夫送下去。
只要是犯错的恶魔，一律送进第一异界。
他们将在里面被迫不断回忆他们生命中最疼的时光、最痛苦的恶梦，一直到可以出来的那天为止。
就算是恶魔也总会有其所惧怕之事。
这是处罚，因为他们犯下的罪行，往後将是受害者家属脑中永远的恶梦。
──而其实私底下凯尔动用权限，看了约瑟夫的恶梦。
他看见了永不停歇的暴雨。他看见那片土地已是血流飘杵。
约瑟夫就躺在血泊中，胸口直直插著一把银制刀具。
他看见在雨幕中有道黑影。他看见黑影从头到尾动也不动。
约瑟夫睁著眼，就那样不断淋著滂沱大雨。
……他在雨声中，听见破碎的哭声……
凯尔不懂那些代表什麽。
他没有继续看下去，而选择转身离开，忽略胸口的隐隐作痛。
那是一个骗子。不是约瑟夫。
那是一个恶魔。不是约瑟夫……
他不断的不断的对自己说，认为只要这样他就不会再感到疼痛。
……但是还是好痛。
他原来已经把约瑟夫放进心里，还放至如此深的程度、所以当他要把他剔除时，几乎伴随无可避免的剧烈疼痛。
没关系，凯尔想，他还没真的爱上约瑟夫。
所以只要痛完、让伤口结痂就没事了。
因为他还没有爱上他，他还没有，他还没有。
所以剔除掉就没事了。
忘了就好了……
凯尔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原本要走向床铺的脚、却鬼使神差的走到衣柜前。他沉默很久很久，然後猛然拉开衣柜门板──出现在眼前的不是悬挂整齐的衣饰。
出现在衣柜里的，是一面巨大的镜子。
凯尔沉默的看著自己镜里的倒影，接著慢慢抬手、轻触镜面。
──就在指腹刚碰到镜面的瞬间，映在镜上的影像陡然变换！
出现在镜里的不是窗明几净的起居室，而是只有微弱光源的幽暗地带。
出现在镜里的不是冷著脸的红发男人，而是带上无数枷锁的白发男人……
约瑟夫。
凯尔的嘴无声念出那三个音节。
他站在可以连结画廊影像的空间映镜前，看著对方低垂著头没有任何动作。
接著、对方突然有了动作──约瑟夫突然抬起头。
金绿色的眼眸似乎捕捉到郁绿色的眼眸。然後镜里的他慢慢、慢慢露出一个笑容。
那笑让他有一点点眯起眼睛，让他的眼睛有一点弯、弯的像月牙一样好看。
然後凯尔看到那无声的唇型。
凯。
──他猛然像电到般、狠很摔上衣柜门！
他狼狈的退後好几步，一直到坐倒在床铺上为止。凯尔突然意识到他刚刚一直屏著一口气、所以他开始用力大口喘气。
他又望向那衣柜。未掩密的衣柜门可以清楚看见那影像已然消失，没有恶魔，没有笑容，没有呼唤……只有一片冰冷镜子。
凯尔往後躺倒。他再次伸手掩住脸。
……如果他从未爱上他，为什麽失去他会让他觉得如此难过。
他应该要恨他。
但是他没办法遗忘对方曾对自己做过的任何事情。
约瑟夫。
我该拿你，怎麽办……
＊＊＊
凯尔回到原来的生活。生活没有什麽不习惯，反正在约瑟夫出现之前，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过来的。
尽管偶尔在出门与回房的霎那感到强烈悲伤，但是日子一久，也就不算什麽。
审判厅依旧繁忙。
解决了大案子并不会因此而有空閒休假，接踵而来的後续处理才是重头戏……怎麽把那些人类女孩拼回原形、怎麽让那些人类女孩忘记自己曾被谋杀并残忍支解、怎麽让那些人类女孩回到原本的生活圈……
凯尔带著後续处理组夥同医学院附设特殊应变处理小组，期能以最快时间完整恢复五十二名年轻学子的生命。
但是却仍然有三名人类女孩无法救回。因为他们的尸体太过残缺：其中一名女孩脸部和生殖器部位都被蛆吃掉、另两名女孩的脚不见了，从胫骨到腓骨远端被咬掉，左股部也被犬只咬得很严重，根本就不可能拼凑完全。
……好不容易，他们终於赶在期末考前两周完整恢复四十九名人类女孩的生命，那三名棘手的女孩则透过理工学院古老科学研究应用学系──讲白话就是魔法系──也得到重生的机会。
她们终其一生不会知道，她们曾经死过。
起居室里的衣柜，自从那次被狠狠摔上後就再也没被开启过。
凯尔再也不曾在四零四房吃过任何一餐。
他觉得自己需要找人谈谈，但是狄亚与莎莉却也刚好碰上各自的问题：狄亚跑去找突然宣告休学消失无踪的葛斯，莎莉则被理事长集召回北义大利。
所以他在很偶然下，和萨摩斯开始有一句没一句的交谈。时间一久，他们竟也会出现相谈甚欢的偶然状况。
大概是被那种偶遇知音的气氛感染，凯尔在某天答应了萨摩斯的邀约，跟他到校外处理他被委任的鉴识工作……
他原本以为经过约瑟夫後，自己应该要更小心才对。
──但他後来才发现，原来真正的恶，怎麽防也防不了。
＊＊＊
「……醒来了？」
凯尔不舒服的呻吟一声，慢慢的睁开了眼睛。
发生什麽事？
他摇摇还很昏沉的脑袋、试图回忆在他昏过去前发生了什麽事情。
他跟著萨摩斯离开学校，离开马德里搭车到达托雷多。他们一到托雷多、才刚出车站，就突然有什麽打上他的颈子……接著他便晕倒。
最後就是现在。
凯尔沉默的环视周遭。他发现他位於一座废弃民房中：所有的玻璃上都贴上报纸、让这个空间显得无比昏暗。唯一的光源来自头顶，因为这间屋子没有屋顶。他可以清楚现在应该算下午，但是这样阴阴暗暗的感觉……大概快下雨了。
他往前一看，不意外的看见有人坐在他对面的扶手椅上：萨摩斯·切雷。
「……这是新的整人手法吗？」他冷笑，向周遭大动作打量，「告诉我摄影机在哪，好让我笑一个。」
「喔，怎麽会有摄影机，学长。」对他的讽刺，萨摩斯选择笑著回应，「这一切都是真的……学长。你被我绑架了。」
「……」
凯尔挑眉，「我该对此表达什麽？惊慌？」
「惊慌就免了……这样吧？来点遗言？」
「？！」
──从萨摩斯的身後陆陆续续走出了数个人影。
但那些不是人。
凯尔可以从他们毫无理性的眼中得知，他们是恶魔。
……对方和恶魔有挂勾？
「你没猜错。我和他们有良好的合作关系……」
察觉到对方眼神的意思，萨摩斯很大方的承认，「我们各取所需。他们需要你的血、我则要报仇，喔……瞧，我差点忘了，你现在根本对八百年前的事情一无所知。」
他愉悦的翘起脚，看著双手被铐住的对方，「不过你现在知道也来不及了──因为你将会死在这里。」
「……」
萨摩斯和恶魔有合作关系──凯尔的思考回路不断运转。
他跟恶魔有关系，而且要报仇……「你要对谁报仇？」
「当然是那个白发恶魔。」
「！约瑟夫……？」
「当然，约瑟夫。你给他的名字总是如此天真……当初如果不是他、我也不会死的那麽惨！」
想到什麽般，萨摩斯英俊的脸瞬间出现阴冷表情、却又很快收起。「他是我制造的恶魔，却胆敢违抗我、甚至把我的头撕成碎片……这笔帐，我可不会就这麽──」
「他是你制造的恶魔？！」
凯尔瞬间抓住了令他意外的重点。约瑟夫是萨摩斯制造的恶魔？萨摩斯制造？！但是……等等、刚刚他说，八百年前……？
──眼前的家伙也不是人类吗？
虽然被打断有点不悦、但萨摩斯很快就继续接口，「没错。他是我八百年前制造的恶魔，却将我杀了、妄想和我脱离主仆关系──没这麽简单。人类最大的特色就是会轮回，虽然中间几世我忘记了这事、不过没关系……至少在这一世我不但想起来，而且成功报仇！」
「……」
凯尔语带质疑，「我不相信你是他主人。」
萨摩斯危险的沉默几秒，「……你说什麽？」
「约瑟夫是你的仆人？搞错了吧。」
想到什麽，凯尔轻轻的笑了出来。
「他是我的管家。」
他隶属於我，只需要听从我的命令。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
「──我才是他的主人。」
「喔？我以为你应该讨厌他……他背叛你，你不生气？」
「当然。气到想一枪毙了他……但是，」顿了顿，凯尔挑衅的看著萨摩斯，「我就是不爽你说他是你的仆人！」
那是我的。
就算我不要，就算我丢弃，那还是我的。
谁都不许动。
「……口气这麽大……要不要试试看，谁有本事把他召唤过来？」
萨摩斯不悦的哼哼，还真不知道他儿子这世这麽难搞定，「恶魔必须遵从主人的所有命令。就算他身陷地狱烈火、主人一声令下、他也得杀出重围到达主人身边──如何？敢不敢跟我比？」
「……有什麽不行？」
凯尔笑出来。
「我就不信，你能赢。」
＊＊＊
──等接获通知并赶到时，狄亚不敢相信他看到什麽。
在火光映照下，白发男人冷冷将手上被割喉的守卫扔到地上。
他看他朝自己走来，左手一个翻腕、便握上一把骨刀。
带著浑身的伤与血，约瑟夫静静对狄亚举刀。
金绿色的眼瞳毫不犹豫。
「我必须离开。」
「怎麽可能？关著你的是第一异界、是全俄梅珈最具魔力之地，没有恶魔能逃出它！」狄亚无法相信，「况且你怎麽有办法逃离你的恶梦？从没有恶魔能办到！」
「……」
约瑟夫又前进一步，依旧面无表情，「很简单。」
「什麽？」
「因为……凯在叫我。」
就这麽简单。
因为凯在呼唤我。
所以就算困难重重，我也势必回应他的呼唤、去到他身边。
所以就算要残杀无辜、就算得付出无尽代价，我也必须离开这里……
因为凯在呼唤我。
「──我不会让你过去。」
五指用力成爪，狄亚的眼一瞬间燃烧如火炬！在他开阖的唇间，可以看见爆长的尖锐獠牙！他看著冷漠的约瑟夫，知道他们终归避不过决斗。
他不能说他对他们的决斗不兴奋，毕竟追求力量与决斗是他最喜爱的活动。
约瑟夫一阵沉默，「……你知道我不想杀你。」
「除非踏过我的尸体，否则你只能留下。」
「那麽……我只好和葛斯说抱歉。」
「……」
狄亚没有马上回答。
总是倨傲的双眼露出了一点点的……落寞。
「──他再也听不到了，约瑟夫。」
他淡淡的说，接著抬起成爪五指，迎上对方向脑门斩下的那一刀。
（２２）
沉默。
除了沉默仍是沉默。
「──哈哈哈哈！」
萨摩斯大笑，「现在是在干嘛？恶魔并没有出现！你根本不是他主人！」
「话别说太早，否则到时会很难看。」
凯尔冷冷反驳，仍被回以大笑。
「现在难看的是你，你以为你还能说大话？别傻了，孩子。」萨摩斯嗤之以鼻，「你算什麽？我不过动动嘴，他就担下了所有罪状、就乖乖的带上枷锁，甚至反抗也不──忘记他说的话吗？他只是因为你的血才待在你身边！」
「……」
凯尔微微眯起眼，「……就算如此，我也不许他听从别人的命令。」
「可怜的约瑟夫，你对他也没比我好。」
「至少他自愿留在我身边，不是吗？──话说回来，」盯著萨摩斯的眼，凯尔的语调一沉，「我可以合理怀疑，那些人类女孩是你的杰作？」
对方都说这麽多，他再猜不出来算什麽总审判长。
听著对方的提问，萨摩斯无意隐瞒。他坦白招供，「也不怕你说，是啊，亲爱的总审判长！我以她们的血布置这场秀。如何？喜欢吗？」
「喔……」凯尔挑眉。
「──关於这个问题，我想一句『当然』无法表达我的感想。」
「什麽？……──你！？」
铿！
──不知何时，凯尔解开手铐、稳稳站起。他的右手丢下小小铁丝，他的左手里握著一把半自动手枪。
乌黑的枪身在阴暗中仍闪著不祥的冷光，冰冷无情。
「加上这个应该差不多。」
附和著话语的，是拉下手枪滑套的声音。
嚓喀。
──轰！
火光在黑暗中快速一闪、子弹击出！
「呜！」
萨摩斯惊险的跳离扶手椅，亲眼看著银子弹打进椅背原本摆著他头的位置。
他震惊的看著又拉下滑套、再次把准星对准他的凯尔。他大吼：「凯尔！你在破坏我们和平共处的机会──」
轰！
回答他的是一声枪响。还有毫不在乎的回覆。
「是吗？真抱歉。」凯尔又一次子弹上膛，精确瞄准又窜逃开的对方，「我从没打算和你和平共处。」
轰！
银子弹打进肌肉组织的声音黏腻响起。但是倒下的不是萨摩斯，而是扶手椅後的人──不。
凯尔看著对方化为一地黑砂，嫌恶的「啧」了一声。
「还真不是人类……」
他环顾四周，看著步步逼近的恶魔，毫不惧怕。
郁绿色的眼只盯著躲在恶魔身後、那双不怀好意的杏眼，然後直直迈开步伐。
「──别以为你逃得掉。」
红发男人走过的地方、枪响与哀嚎并起。
穿著皮鞋的双足稳稳踏上由血与黑砂构筑的路。
「──审判厅永远不会误判罪人。真正的罪恶永远无法至正义底下开溜。」
乌黑的枪管直直瞄准对方的额头。
萨摩斯看著凯尔，恨恨咬牙。
「萨摩斯·切雷，你──」
「……恶魔们，我现在要履行契约！」
「？！」
才刚要宣判对方罪行并施以枷锁、凯尔猛得被人从背後突击！
他的手很快被反折制於背上，手上的枪也被一把夺过，远远丢到旁边！！
还有别的恶魔──凯尔愤怒的发现，但为时已晚。
立场瞬间对调。
逃过一劫的萨摩斯站起来，志在必得的微笑。
「啊啊～～学长，你知道吗？你被挟持的样子，看起来意外性感……」
他走向前，轻佻的用指勾起对方的下巴，看著他因为愤怒而显得晶亮的双眼。他笑出声，「喂。想不想知道我和恶魔定下的契约内容？」
「……你早说了。」凯尔不屑一顾，「你的目标是约瑟夫。他们的目标是我。」
「是啊。他们帮我设计约瑟夫，你就是谢礼。」
萨摩斯露出的笑开始狰狞，「换句话说……他们可以对你，为所欲为。」
「──？！」
一双手压制，另一双手突然袭上、毫无预警的扯开凯尔的衬衫！
那力气太过猛烈，甚至让排扣迸裂开来、猛力打上地板发出「咚」的轻微声响！
凯尔迅速意识到即将发生的事，一张俊脸瞬间扭曲、「萨摩斯·切雷！」他厉声沉喝、「我警告你──」
「警告什麽？要温柔对你？不太可能。」萨摩斯退开，愉悦看著恶魔们围上红发男人。「他们都期待你很久了。光只有血不够……顺便用身体满足他们如何？」
红舌在裸露的白肤上游走。
偏黑的手指残暴的施力、在白上留下一条一条的五指红痕。
愤怒的咬紧牙，凯尔的忍耐已到达极限──他可以无条件将血给恶魔、但他无法忍受自己的身体被如此玩弄！
「萨摩斯·切雷，你将为此付出代价！」
「我等著。」
萨摩斯悠然坐回沙发。他愉快的下令：「恶魔们──」
（２３）
「──谁敢动他。」
骤然响起的嗓音，优雅、温文且和善，却让房里的所有人惊觉遍体生寒。
几束刀光闪过、凯尔瞬间从原本屈辱的姿势中脱困──因为挟持他的恶魔早已被斩成无数肉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