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总不能再闭上眼睛装睡吧,他坐起来想起要给刘一打个电话,这人找不到他不会急得跳墙吧,自己的手机在床头柜上,打开一看没电了,他明明记得昨天才充好的,怎么会呢?抬起头,谢原正若无其事的看着他,一副你看穿我又怎样的表情,还不要脸地说“我手机也没电了,正在充呢,我这儿没座机。”
李盼哼了一声,他要想打电话出去找个公用的你总拦不住吧,再说他干脆走人你不更没辙?这谢原明明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么总在他面前犯二百五呢。
“今天别走了。”谢原又用那种棉花泡水的声音,软绵绵又沉甸甸的,还多了点情人间的撒娇。这一嗓子可把李盼惊住了,他本来就稀里糊涂入了虎穴,怎能还住宿呢?他知道老虎不要钱,可老虎咬人怎么办?
“你什么意思?”李盼蜷起腿,双手松松抱着,下巴抵在膝盖上,这祖宗就从来没意识自己的动作有多惹人疼,这面前的人要换作刘一早二话不说扑上来了,还好谢原只是深深看了他几眼,然后笑笑说:“就字面的意思啊!”
两个人不再就这个问题继续,谢原拍拍他的头,说饿了吧,我去给你拿吃的。拿来的是谢原自己做的家常便饭,他似乎不想让李盼动手,而是自己拿勺子喂了起来。以前的以前,他们总这么玩闹,你喂我,我喂你,有时候吃得眉飞色舞,更多时候是洒得满身都是,而时隔多年再重复这个场景,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李盼开始弄不清,他是希望再见到这个人的吗?
吃完了饭,谢原给他一身居家服,换下了衬衫和裤子,李盼都忘了自己是要走的,他怎么陪着他犯起了二百五。
谢原的家很普通,一个一居室,很像他们少年时候的朴素风格,当初上学放假的时候,他会在他父母出差的日子去他家住几天,两个人打游戏、看盘、聊天,或者出去疯,然后回到谢原的小窝蒙头大睡。
思维是你自己管不住的东西,它让你想起久违的,深藏的,或忘记的。
两个人看了会电视,还聊起天来,当然都是无关痛痒的,说得倒挺开心,偶尔还开个玩笑,然后一起对着电视里的演员指手画脚,时间这样才会显得过的快些。
聊够了,谢原推着李盼去洗漱,李盼坚决不洗澡,谢原就陪着他洗脸刷牙,两个人挤在一个小水池那儿对着镜子满嘴泡沫,虽然看起来很和谐,可气氛怎么都像美苏冷战。
“是不是想起什么?”谢原弯弯的眼睛从镜子里盯着李盼,嘴里咕哝着。
李盼确实想起来他们有一次也是这样,从外面疯回来,在洗手间里也这样站在池子前,不过都是给对方刷牙,刷到一半就停下来,就着泡沫接吻了。
李盼抖了抖,不由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用眼神警告谢原,往事已经随风。
李盼去卧室抱了一个枕头和一床被子放到客厅沙发上,弄的谢原靠在门边看他,好笑地说:“跟我睡一起有什么可怕的,你还是进来吧,我有话跟你说,真的。”
李盼想了想,于是又把东西抱了回去,真是不够折腾的。他钻进被窝里就露一个脑袋,他从没想到过有一天会这么紧张地和谢原躺在一个床上。
“李盼,”谢原侧躺着支着脑袋,目光无限真诚,像小孩子请教问题,又像设下纯洁的陷阱:“你现在怎么看我?”
李盼望着天花板,想了想,却发现回答不上来,“穷光蛋吧!”他笑了笑,“没什么看法。”他又随便地说了一句。
“知道么,你说谎的时候最怕看人,现在看着我,再说一遍。”谢原的音色很有磁性,一只手把李盼的头转向了自己,那种平静总是有无形中压人的气势。
眼皮垂下,李盼轻轻地询问:“你到底想让我说什么?”他真的有点累了。
谢原把他的头按到自己胸前,软软的头发一如从前顺手,他抚摸得有些上瘾。李盼有些不自在,挣了挣,他好像已经习惯了刘一的怀抱,那个很温暖也很充实的怀抱,比这个有安全感得多。头顶传来很诱惑的声音:“你知道我看到榭园的时候在想什么吗?”谢原低头,亲了亲他的眉毛,“我知道,你现在还是我的。”
李盼已经难于呼吸了,他在那双手臂里轻颤,像被人突然点中了死穴,僵硬在原地。他知道谢原会看见那两个醒目的大字,多招摇啊,多可笑啊,可他知道自己当初是一定要起那个名字的,他想到刘一一下就写出那两个字,想到他说心有灵犀,想到他看不见自己难以启齿的目的。
额头上有温热的吻,那是谢原在试探,李盼却只感到一阵阵的难受,心在被人揪着,他声音涩涩的,如同梦中呢喃,像在自言自语,“谢原,我会做饭了。”他茫然的开口,话语在唇角吞咽,在两个人气息间蒸发,然后被更加热烈的亲吻覆盖,谢原给他的,总是混着温柔,独特的热情。
身体的陌生或熟悉总在一夕之间,谢原是变了的,他也是变了的,吻却一如年华绽放时的感觉,脸颊相蹭,唇齿相磨,李盼喉间哽咽,眼睛里湿润的东西弥漫。
谢原的气息在嘴唇上,在两腮边,又在哽咽的颈上,贴合了他的皮肤,他滑落的泪,他突出的锁骨。
抽噎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来,谢原的手心湿了,还在不断地湿润,他停下来看着那张脸,他无法打断那颤抖的哭泣,泪水从闭着的眼中滚出,像一条条流动的小溪,流进耳朵里,滑到下颌边,染湿了床单,打乱了李盼整个脸庞。
他把人搂进怀里轻轻地拍起来,像哄着孩子的家长,看那具身体蜷着,听那些哭声越来越大,像从胸腔里潜伏了很久忍无可忍的发泄,又像只是伤心,一尘不染的伤心,时而呜呜的含混不清,时而清晰的沙哑,那张脸始终埋着,谁也不忍让谁看见。
谢原拉了拉被子,伸出一只手在外面依旧轻拍着李盼的背,似在小声地念叨“我都知道”,然后就只是重复着这个动作,整夜的重复,安静的等待着另一个人的安静。
环卫工人难得看见比自己起的还早的,二月的清晨也算是寒冷难耐,而刘一就像几个月前坐在派出所门口的单青,他现在终于能体会到是什么让一个人在寒冷中而不觉寒冷,就是早已使用了移魂大法,心智飘到了千里之外,只剩□在这里独享寂寞的季节。
李盼彻夜未归,且没有消息,刘一是担心的,他坐在榭园门口的路阶上,早早就坐在了这里,他发现除此之外无处可去。
等到终于有些人开始出门上班了,直接可以送进肉联厂的刘一终于迎来了灿烂的曙光,远远地看到李盼和谢原并肩走在路上,他的宝贝完好无损,他第一时间不是想冲上去抱抱他,而是想直接躺倒睡一觉,困死他了都。
“刘一你怎么在这儿?”李盼看到餐厅门口的人形冰棍儿微微有些吃惊,而谢原倒是一脸平静,还用招牌笑容问候了一下。
“我家小猫走丢了,我来找一下啊!”刘一站起来搓搓手,跺跺脚,“万一它被路边不怀好意的大黄狗骗走了怎么办?”
李盼抿了抿嘴,明亮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黠光,“那要是真被大黄狗骗走了,你怎么办?”
刘一还没回答,站一边儿的谢原倒是勾起嘴角笑了,摇摇头说:“也许你的小猫早就想跟它的黄狗走了呢?”
刘一顿了顿,而李盼瞪了谢原一眼,转了话题:“刘一,我手机没电了,昨天联系不到我着急了吧?”语调到最后多了分撒娇,而身体也凑了过来,双手搭在刘一肩上,小声地说:“下次绝对不会了好不好?”
其实刘一并没有怪他,就是不放心而已,毕竟没有亲眼看到他被谁带走了,带到哪里去了,还晕晕乎乎的,只是担心他的身体和安全,现在看到谢原把他平安送回来了,他也就放心了。面前的李盼笑嘻嘻的,好似心情不错,神情却带一点疲倦,眼睛稍稍有些肿,脖子上,刘一整个人一僵,那白白的脖子上留着浅淡的红痕。
他将目光转开,看了眼谢原,那个男人一副光明磊落。
“没休息好吧?眼睛都红的,待会儿再睡一觉听见没有?”拇指在他脸上揉揉,刘一把李盼抱了抱,“我该去上班了,你记得要吃早点,别饿着肚子睡。”李盼点点头。
派出所的办公室里就留守了刘一和老罗,头头儿出差,小夫妻蜜月,真是人去楼空啊。眼皮已经打架了,可刘一睡意全无,他全然没想到,李盼,或者谢原,或者他们俩,已经有了故事,绝非玩笑。
“老罗,问你个问题。”刘一懒懒地趴在桌子上,“你老婆要跟别人了怎么办?”
“我呸!你小子这张嘴!”老罗喷了口茶,“我一把年纪了,可戴不动什么帽子了。”
“关注答案,忽略问题。”刘一萎靡不振。
老罗敲敲桌子,翘起二郎腿,“这个问题,简而言之,一切随缘。佛曰: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是你的逃不掉,不是你的抢不来,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有缘有份,是你的造化,有缘无份,是你的宿命……”
刘一终于在老罗的谆谆教化下进入了睡眠状态。
接下来的几天刘一都处在混混沌沌中,夜里经常做梦李盼跟谢原跑了,他本来是个有话直说的人,按道理他是应该开门见山的问问李盼的,可他发现,李盼倒是每晚睡得格外踏实了,以前有时会失眠或者翻烙饼,可现在,身边人的呼吸声均匀平和,他不想打扰。他学着李盼以前的样子,站在阳台上点上一支烟,将一切疑问吞咽在烟雾里,感觉没有想象中的好。
他想,他说那句“我爱你”的时候,李盼原来是这种心情,可能比他现在的更糟。
他也不管现在是凌晨几点钟了,只在手机里翻到单青的号码,无意识地按了下去。那头耽搁了半天,刘一在嘟嘟声中等待着,一直等到电话接通,传来单青遥远单薄的呼吸声音,而两个人都没有开口说话,似乎有一种默契,不愿打破这种沉默,却知道,有个人陪着你在这漫长的黑夜里无言分担。
刘一被烟呛了一口,咳嗽了一声,单青才哼了声:“在抽烟?”
“嗯。”刘一笑了笑,“记得我规定你不许抽烟吗?不过我知道你这个小烟鬼戒不掉的。”
“那我是不是应该配合你一下?”刘一听到那边有窸窣的动静,似打火机发出的响儿,然后是单青喘了口气。
“你觉得抽烟是什么感觉?”刘一又问了这个问题,他以前问过李盼的,答曰延缓死亡,而单青却给了他一个截然相反的回答:死得快点儿。
“还死得快点儿?那你还抽那么多。”刘一没意识到单青的意思其实是另一种,死得越快痛苦越小。
单青倒是很直白,接着说:“我困了。你是要问谢原吧,其实关于他我什么也不知道。”
电话于是又传来嘟嘟的声音,刘一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直到抽完了盒里剩下的烟,似乎突然灵光一现,他转身进了屋,轻轻翻找着什么东西,然后手里就多了张照片,一个是李盼,另一个还真的就是谢方了,不,应该是叫谢原吧。
他早就说过,多革命分子的一张脸啊。
“亲爱的,你这几天状态异常,咱妈说你这是少年烦恼期推迟了,所以务必吃下我为你做的营养早餐。”
刘一看着桌子上的窝头咸菜和小米粥,李盼的小纸条闪闪发光,他的命好苦,说不定今晚要做爬雪山过草地的梦了。真是杞人忧天吗?为什么李盼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如果说吻痕有可能是误会,那谢原的存在就真是一个讽刺了,李盼,你把谢原藏这么深,就别让我看见啊。
整份忆苦思甜饭一直从早上留到了晚上,一动也没动,窝头都干了,小米粥起皮儿了,刘妈妈本想处理掉,说李盼认真做了一早上呢,可别让他看见你没吃,而刘一说妈你别动,我晚上回来吃行吗?可是上了一天班回来的刘一说和同事在外面吃饱了,这个留着明天早上再说吧。
李盼回来的很晚,而刘一竟然一个人在卧室里的电脑上看恐怖片,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血肉模糊或阴森黑暗的画面目不转睛,大被子披在身上,自己的表情就跟凶灵一样。待李盼爬到床上发现他在干什么以后,奇怪地问:“你开窍啦?”手在刘一眼前晃晃,“别吓我,你没失明吧?我已经习惯了你尖叫了。”
刘一摇摇头,“我就是看看我的承受能力有多大,看到现在,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哈。”李盼把电脑抢过来关掉,说你这句话听起来比较可怕。
刘一躺下来揉揉眼睛,把李盼像毛绒玩具一样抱住,说你以后早点回来,我好想吃你做的饭啊。
“那我的营养早餐是怎么回事儿?”李盼小嘴一撅,“五谷杂粮可是增强体质的,还有,你就不想我的人吗?做人不能太油了,明早还是那堆东西,我再给你热一遍。还有啊,生意好我也没办法,总不能留单青一个小孩在那里吧。”
“不是还有谢原吗?”刘一说起来像开玩笑似的:“听名字他倒更像老板。”
“老罗你行不行啊!”刘一拍了拍台子,眼看着老罗对准一颗红球,可出杆以后偏偏黑球进了袋,老罗擦擦汗,“我这不进了嘛!”
旁边一些等案子的看不下去了,说你们这要是学球就去弄个包间呗,哥几个都等了半天了,手都痒痒了,你们这不浪费资源嘛,几个人虽是笑呵呵地说,可刘一这几天正是枪口,这不是往上撞吗,他把杆儿往地上一戳,不耐烦地说:“你们怎么不去包间啊?嫌贵是吧?嫌贵就等着,手痒痒了下回就早点儿来啊!”
好在这是个正规俱乐部,几个人懒得跟他计较,说了句“朋友说话客气点儿”,就悻悻地看别人打去了。老罗瞟了他一眼,“刘一你快打啊,我十点就门禁了。”
“不是吧老罗,”刘一瞄着角袋的一颗球,打了杆儿长台,落袋。“咱这政权还没夺下来呢?”
“非也,这是我自己定的规矩,睡眠对一个中老年人来说很重要。”老罗坐一边喝着茶,一时半会上不了场了,不过他更乐意在一边歇着。大周五晚上被拉出来当陪练,本来他是要陪夫人去听相声的,结果刚一下班就被刘一拦截了,谁让办公室就他们俩人呢。
昨天晚上有些故意地提了提谢原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比想象中的更在乎李盼,也在乎李盼的感受,可李盼只是淡淡笑了笑,没搭理他。
回过思绪,刘一专心致志对付剩余的几颗红球,一边包间里出来两个人,离他们挺近,刘一就听见了熟悉的声音,不看还好,抬了头就是冤家路窄。谢原正说笑着和另一个人走出来,也正巧看到了他,冲他笑着点了下头。刘一心说还不如当初跟老罗两口子去听相声呢。
结果谢原这人真是闲得没事儿干了,把朋友送走了竟然回过头找刘一来了,优雅地往他台子边一靠,“真巧啊,你也常来这儿?”
刘一翻了个白眼,开场白能再俗点儿么?“是啊有时候跟朋友来,以前咱们没碰见过啊?”
“我不常来,今天是陪别人。”谢原往旁边看了看,看老罗正在昏昏欲睡,手里还抱着茶杯子,小声说:“你朋友兴致不高啊。”
刘一这才注意到老罗的状态,真是丢人得可爱,回了谢原一句:“技术高不就得了。”幸好他没看见老罗刚才的实战。听见刘一说话,老罗才打了个哈欠睁开眼,连说不行了不行了困了,又看到刘一旁边的谢原,总算见到了救兵,赶紧说:“你们年轻人继续,我功成身退了。”
真难为他老人家了,刘一笑呵呵地说:“您老慢点,下回我请客,正宗的烧刀子。”
等人走了,刘一这才转头对谢原说:“来一局吧?”谢原欣然地接过球杆。
论技术,两个人还真是凑巧的旗鼓相当,谁也不比谁差,论风格,谢原细致爱琢磨但出杆绝对不慢,而刘一出手果断风风火火,论态度,刘一棋差一招了,他今天总爱走神,谢原很认真,就先拿了第一把。
俩人趁摆球的时候才开始说话。刘一说:“谢谢你那天帮我照顾李盼。”谢原说没什么,我应该的。刘一率先开球,力度只把角部的红球撞开一点,然后母球回到了后方,他站在一边磨球杆,随意的说:“你和李盼小时候就认识吧。”
谢原没什么好的进攻机会,也随便打了个保险球,“他跟你说的么?我们小时候是邻居。”服务生给两个人端了红酒,刘一还真不爱喝这类型的,说还是换成啤的吧,喝起来痛快。于是他自己直接对瓶吹,接着搭话:“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小时候有什么好玩儿的事说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