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酷罗曼史(下)----尼罗
  发于:2009年03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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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承礼待太太和张妈离去之后,便愁肠百转的大叹了一声。因为不愿去面对岳父,所以他抓起外套披上,独自离开了家。
他在青岛是既无事业也无朋友,走出家门,也就无处可去;想要兜兜风,却又没有汽车。百无聊赖的沿着门前道路默默独行,他觉着自己把结婚这桩事情给搞砸了。
这倒不是说何太太有多么的丑陋不堪;其实何太太,作为一位太太,已经算是合格,可问题是他在选择这个——现在叫做“爱人”——的时候,首要考虑的,乃是爱人的父亲。父亲的地位越高,那么在他眼中,这女儿的相貌就越美丽。
何太太的父亲,本来也是个大人物,所以何承礼能够对她一见倾心,当即就开始了追求。哪知大人物进城不久后就因病退居到了第二线,这可真是太让人出乎意料了!何承礼恨死了他这岳父,认为这糟老头子同他女儿联手欺骗了自己的感情。
何太太加上大人物,等于何太太;何太太减去大人物,等于零。
在马路上闲逛了许久,时间就快到了中午。何承礼这人饭量不小,而且十分爱饿,此刻便就近找了家饭馆进去,报仇似的大嚼了一通。吃饱喝足一出门,他迎面碰上了个咳嗽气喘的老头子——他岳父!

番外——何承礼2

何承礼虽然在内心对他这岳父存有很大意见,不过当真见了面,倒也该说则说、该笑则笑,并不当面得罪。他岳父一手扶着个警卫员,一手拄了根粗手杖,见他抛妻弃子的前来吃独食儿,就开口问道:“哎?你小子怎么自己跑出来了?怎么不带着小敏和建国?”
何承礼答道:“她和建国在家里。”
“你怎么不在家吃饭?”
何承礼心想我在哪里吃饭干你屁事,老不死的糟老头子:“出来走走,在外面吃点算了。”
他岳父吭吭的咳嗽一阵:“正好,甭走了,一会儿和我一起回家!”
何承礼跟在他岳父身后进了饭馆子,心里十分腻歪,想要叹一口气,却又没叹出来。
这位岳父在饭馆里买了几只烧鸡同一些酱肘子,包裹起来正是好几个大纸包。何承礼要是有眼力见儿,那就该去帮忙拎上;可惜他双手插进夹克上衣的口袋里,翻着大眼睛只做不见,还是那警卫员一手搀着老头子,一手拎起了纸包。
这三人慢慢挪出饭馆,坐上汽车离去了。
岳母忽见丈夫带回了女婿,很有些不知所措。这个女婿,英俊的让人觉出了距离感,而且总是闷闷的不大说话,实在是很不可亲,既和自己的女儿不相配,也同自己这个家庭不相配;至于他的那个出身——干脆就甭提了。而岳父将烧鸡和酱肘子交给老伴后,因为每天也是闲的要命,所以倒颇有兴致同他谈一谈。
往桌子上倒了一堆花生,该岳父费力的坐下来,开始边吃边问:“这一阵子怎么不见你过来?”
何承礼很含糊的答应了一声。
“听小敏说,你如今是干脆坐在家里什么都不做了!这怎么成?你才多大,就要养老?我看你啊,就像小敏说的,思想有问题!从你脑袋,啊,这个深处,就没转过来这个……这个……啊,你知道我的意思吧?你这个不对啊,不能这样,这样不行!我要批评你,你要好好学习,学习这个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学习好的,忘掉坏的。你这人原来,受毒害太深,现在还没有改正,必须马上改正……”
何承礼歪着脑袋,用眼角看着他岳父,两条腿的肌肉紧张起来,他一直拼命控制着自己不要拔腿走开。而他岳父这思想工作做的正酣,一边吃花生一边说的有滋有味:“你身上这个反动的流毒,根本就没有肃清!有小资产阶级思想,来不来就要闹情绪。我想了,应该把你和小敏建国送到农村去,让你看看这劳苦大众都是怎么干活过日子的,种两年地,喂两年牲口,你就知道我这话有多对了……”
何承礼正视了他岳父一眼,脸上依旧神情不变,心里却是有点发慌。他岳父这人说得出做得到,尤其是在为他人着想的情况下,那出手更是雷厉风行!真要是把自己弄到农村去种地的话……
“爸爸,”他终于开了口:“这个玩笑就不要开了。”
“你以为我在和你逗乐吗?”
何承礼没再开口,还沉浸在方才那“爸爸”二字中——真是不愿意喊这老头子为爸爸,瞧他那个德行,哪里配做自己的爸爸?
“你不是逗乐?”他又问了一遍。
老头子是个暴脾气,一拍桌子瞪了眼睛:“瞧你这个好逸恶劳的样子!打扮的像个小白脸,两手插兜成天就是干闲着!你要是我这个年纪,那我也不说什么!可你才多大?你这样子,以后还能有出息吗?”
何承礼斜着眼睛望了他的岳父,恨不能冲上去掐死糟老头子:“你以为我还能有出息?谁来让我出息?你?”
老头子其实也多少瞧出了他的为人,此刻就针锋相对的反问道:“没出息,还不是因为你历史不光彩?你能怪谁?怪我?”
何承礼猛然起身,也拍桌子:“你和我威风什么?我是什么历史,轮得到你来管?”
老头子气的站起来,抡起手杖就往他身上抽:“好你个小兔崽子,敢跟老子对着干?”
何承礼扬手抓住手杖,在脑海中已经将他岳父推了个人仰马翻,可是力气运到手臂上,他忽然觉得眼冒金星,头要炸开似的痛了一下,手上就没来得及动作。此时房门开了,他那岳母同抱着孩子的何太太一起挤了进来,见状就赶忙扑上来将二人分开。老头子还想揍何承礼,何承礼握住手杖一端也不肯松手。后来何太太把何建国放到一旁的旧沙发上,一身轻松的扑上来抱住何承礼:“承礼,你疯了?怎么能和爸爸吵架呢?”
老头子听闻此言,松了手杖一挥手:“我不是他爸爸!他爸爸是反动军阀!”
何承礼在太太和岳母的包围中,用力将手杖甩到了门板上:“反动军阀怎么样?”他指着他岳父怒喊:“你看不起反动军阀,反动军阀还看不起你呢!你们这群骗子……”说到这里他扭头面对了何太太,声音都变了:“骗子!!”
何太太见他气的脸都青了,心中又痛又怕,可是当着父亲,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向母亲做了一个眼色。于是老太太按着老头子坐下,何太太也推着何承礼出了房门。
何太太本是抱着儿子回娘家吃晚饭的,一进门就听说丈夫先到了,心里真是美的要开花。哪知花儿刚开,就听见房内吵了起来。
晚饭自然是吃不成了。何太太抱着何建国,同丈夫一起乘车回了家。
何承礼从上车到进家门,一直阴沉着脸。何太太把孩子交给保姆后,便上前逗弄小孩儿似的哄他。口干舌燥的说了半晌,她发现自家丈夫眼神发直,对自己的话是充耳不闻,便有些心慌。抬手拍拍他的肩膀,她看着他的眼睛小心问道:“承礼?你怎么了?倒是说句话啊!”
何承礼直勾勾的盯着前方,不说话。
何太太摸着他的脸:“承礼,说句话啊,你别这样吓唬我。”
何承礼弯腰坐在沙发上,姿势僵硬,一言不发。
何太太等了片刻,见他依旧是木雕泥塑一般,心里是真怕了。
她捧着何承礼的脸亲了一口,带着哭腔哀求道:“承礼,别赌气,气坏了可怎么办?乖,说句话啊!以后再也不让你回我家里了,好不好?我的乖乖,你看看我啊!”
何承礼这回有了反应。
他抬起头,眼珠缓缓的转向何太太,也没有眼神,就单是看着。
何太太抓起他的手放到嘴边吻着,越看他越心惊:“承礼,我是小敏啊,你不认识我了?”
何承礼眨了一下眼睛,脸上渐渐又显出了极端愤怒的神情。
毫无预兆的,他猛然推开何太太,然后站起来一脚蹬翻了前方的茶几。一片稀里哗啦的瓷器破碎声中,他指着前方骂道:“骗子!你们全都是骗子!”
何太太不顾碎瓷扎人,起身就去拉他:“承礼,你在说什么?过来,到我这儿来!”
何承礼骂完这句,扭头看了他太太:“你是谁?”
何太太彻底被他吓着了:“我、我……”
何承礼似乎是对她的身份毫不关心。转向前方,他忽然嘿嘿笑了两声,随即面色一正,口中嘟嘟囔囔的说道:“你,就怪你!你打我,骂我,到了现在还要连累我。我恨死你了,我要杀了你。你,还有李世尧,全部杀掉!我杀了你,杀了你……”
说到这里他忽然蹲下来,用手将地上的碎瓷片子拢到一起,然后扑通一声跪了上去。何太太见状,心疼的要命,当即就哭着伸手去拽他:“傻子,不知道疼了吗?快起来啊!”
何承礼痛的浑身发抖,可是用力的挣开了他太太的拉扯,并且低下头蜷了身体闷声答道:“别管我……万一让他看见了,还要打我的。别管我,跪过这一夜,明早就好了。”
何太太哪里能让他去跪一夜。眼看着血从他膝盖下面流出来,她那一颗心真是有如火烧一般。虽然不知道何承礼讲的是什么鬼话,但她也顺着话茬说下去:“他看不见,你快起来吧!”
何承礼不再理会她,一味的只是颤抖摇头,同时含糊的自言自语。
何太太哭泣着找来了家中的保姆和守门的老汉,三人合力,把何承礼从那堆碎瓷片子上拖了下来。何承礼满面惊恐的大喊大叫,不知道怕的是什么。何太太见他两条小腿上淋淋漓漓全是鲜血,还挣着要去跪碎瓷,便只好找来一条绳子,将他绑在了卧室内的一把木椅子上。何承礼动弹不得,表现出来的惊恐也随之到达了一个顶峰,竟是扯着嗓子惨叫起来。
何太太将他的头按在胸前,一边摸着他的头发一边抚慰;而他将头拼命向后仰过去躲闪,哑着嗓子语无伦次道:“走开,走开!他会打死我的,他这回真要打死我了!没人救我,没人救我……”
何太太在夜里找来了医生,给何承礼注射了镇定剂。
她哭到天明,然后给家中也挂去了电话。老头子没有来,老太太过来,把何建国抱走了。

番外——何承礼3

何太太站在自家门口,对着父亲一个劲儿的哭着摇头:“不,我不走!我走了,他怎么办?”
老头子见女儿这样没出息,恨的抬手就是一个大嘴巴:“你不但不和这种人划清界限,还想着‘他怎么办’?别废话,你妈在家等着呢,马上带着东西跟我回去!”
何太太一手捂着脸,一手扒着门框:“我和承礼还是夫妻,我走了也是夫妻啊!”她哭的直抽搭:“爸爸,你别管我了,你们带建国回西安老家吧。我留下来伺候他,我认命了还不成吗?你们走吧!”
老头子简直看不下她这张涕泪涟涟的面孔。一顿手中的手杖,他推了身边的警卫员道:“把她给我弄到车上去,快点快点!”
警卫员答应了一声,上前拉住何太太的手臂,口中叫着“大姐”,一边劝慰一边用力,把何太太连拖带拽的扯出门口,穿过院子塞进了吉普车中。何太太乱拱乱跳的挣扎着,扯着嗓子号哭,连声的喊承礼。一时汽车发动,门前小路上腾起一片灰尘,何太太的哭声也就渐行渐远,很快消失了。
何承礼蹲在二楼的宽阔窗台上,隔着一层绿纱窗,歪着脑袋眼望院内。
他看见有人进来了,有人出去了;不明所以、莫名其妙。雪白的牙齿咬住自己的袖口,他仰起头用力的拽着,把袖子抻长盖住了手。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他忽然觉得饿。
他低下头用力的咀嚼着袖口,嚼不动,他更饿了。
绿纱窗外的院中种了一棵果树,此时是八月天,树上结了点点绿果子,一层层的倒是密实。他叼着衣袖向树顶呆望了片刻,忽然转身跳下窗台,一路咚咚跑出房间,下楼冲进了院内树下。抬手扯过最低的一根树枝,他随手揪下果子树叶,一股脑儿的全塞进了嘴里。那果子未熟,又酸又涩;他嚼了两下,口中难受的赶忙呸呸吐出来。
果子是不能吃了,他失魂落魄的坐在地上,双手抱头缩成了一团,口中喃喃自语道:“骗子,骗我,你们骗我……”
家中的保姆和守门人都走了,随他怎样咕哝,也无人理会他。而他坐了许久,忽然身子一歪,竟是倒在地上睡着了。
醒来之时已是下午。他仰面朝天的躺在树下,眨巴着大眼睛,从树叶的缝隙中望天,心里倒是觉得明白了点儿。
“小敏走了。”他想:“建国也走了。”
“房子也不是我的,不过我在银行里还有些存款。我怎么总是迷迷糊糊的?有人说我疯了,我怎么会疯了?”
这时,他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饥饿感迫使他一翻身爬起来,拍打拍打身上的土,他走出院子,沿着门前道路走到尽头——那里有家馒头铺。
此刻没到饭点儿,包子等物还未出锅,就单只有一些中午剩下的冷馒头。他掏钱买了十个,包成了一大纸包。
回来的路上他等不得似的边走边吃,一口咬掉半个馒头,嚼的上气不接下气;再来一口,整个馒头都没了。
他的饭量一向大,瞧着不胖,可是能吃上两个人的量。从馒头铺到家,他一气儿吃掉五个馒头,这才觉着胃里充实了。凑到水龙头前喝了两口凉水,他喘着气回到一楼客厅,就觉着周遭太安静了。啰里啰嗦的太太没了,哭喊吵闹的儿子没了,哼哼唱唱的保姆没了,就连看大门那个咳嗽气喘的老汉也没了。由此可见,自己的身上的确是出了问题,要不然他们怎么一瞬间就都逃了?
“应该去医院检查检查。”他想——随即却又摇了头:“不行,万一他们把我关进精神病院里去怎么办?
想到自己也许会被人禁锢到疯子群里去,他真是不寒而栗,英俊的脸上也闪过了一丝惊恐。站起来在沙发前来回走了两圈,他告诫自己可千万不要疯,疯了之后只有更惨,惨到不能想象的地步。
上楼进了书房,他找到笔,在一张纸条上面写了“别疯”两个字,随即将其用胶布贴在了自己胸前。然后衣服也不脱,便回到卧室睡觉去了。
三天后,有人按响了何家大门的门铃。
来人是个四十多岁的女干部。见了前来开门的何承礼后,便开口问道:“何同志,你还记得我吗?”
何承礼打扮的挺干净,笑微微的答道:“记得,你是赵大姐。”
赵大姐一听,也笑了:“记性不错嘛!何同志,听说你近来身体不舒服,家庭中又出现了一些状况,所以组织上派我来瞧瞧你,你要是身体不舒服呢,我们可以送你去医院检查检查;你要是生活上有困难,也可以尽量的提出来,组织上会想办法帮你解决的!”
何承礼摇摇头:“我现在倒是没有什么困难,就不劳组织费心了。赵大姐,请你替我谢谢领导和关心我的同志。我如果真的需要帮忙了,不会客气的。”
赵大姐仔细的瞧着他的脸面,见他语气温和、笑容坦荡,就点头答道:“那好,你既然一切都好,我们也就放心了。我走啦,听说你爱人近来随着娘家回了西安,唉,小两口打架算得了什么大事?你个小伙子跑一趟远路把她接回来就是了嘛!”
何承礼点头笑着答应了。而赵大姐见他一切安好,便告辞离开。
关上院门,何承礼的身体开始发抖。
他缓步走入楼内,额上缓缓流下了汗珠。
停在楼梯前怔了怔,他忽然向上冲去,直接奔入卧室内。
他鞋也不脱便跳上床,蒙住棉被蜷缩起来,口中发出压抑着的低叫声。
“别来抓我……”他在憋闷的黑暗中自言自语:“没人救我……我要被他们抓走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要被人关起来了……他们都是骗我欺负我,没人救我……他们来了,真的来了……”
何承礼“唿”的一声掀开棉被,张开嘴巴呼呼的大口喘息着。他觉着自己的脑袋快要炸开了,眼前过电影似的闪过一幕幕情景,一会儿是有人要打他了,一会儿是有人要杀他了,子弹破空而来的呼啸声在耳边此起彼伏,这让他在欲绝的惊惧中尖叫一声,连滚带爬的下了床,开始哆哆嗦嗦的翻箱倒柜。
一周后,赵大姐又来看望何承礼。然而怎样按门铃,里面也无人应答。
在旁人的帮助下,她翻墙进院,胆战心惊的走进了楼内。
楼内一片狼藉,家具表面积了一层薄灰。
何承礼这人,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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