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稍微有了点空闲，衣服也懒得换，穿着官服就去了朝华殿。
思靖原在看书，此时看着他进来，讽笑道：“怎么，轩辕大人今个有空来这里了？”
轩辕凌云挨着他坐下，在他唇上偷香，吻了一下，才道：“还不是你那六哥干的好事，拼命寻了你十一哥和周肃手下那帮人的不是，我今天要带着人去审查那些证证据的真假，明天就要和大理寺卿一并会审，直把我累死了。”
“不忙养你这个吃白饭的干吗？”你每天难道就上朝下朝不做事啊？
“你这里看起来有点不一样的。”有许多东西都换了新的，“是不是为了八月十七？”
思靖道：“是，再过几天你来看，必定是处处披红挂绿，还贴满了喜字。”
轩辕凌云撇嘴：“好象谁乐意看似的。”
思靖叫人奉茶，又道：“你跨着一张脸给我看做什么？要是不甘心就站在朝堂上去说，你不能让你妹妹嫁给我，连带你的私心一并说了。”
轩辕凌云苦笑：“我又没说要怪你。”
冷笑一声，思靖道：“轩辕，你自己心里最清楚，我也没说你怪我，不过我提醒你一句，这世上谁能怪得了别人？要怪就只能怪自己。”
这时候奉茶的宫女入内来，轩辕凌云接了过来，看着那碧色的茶汤冒出袅袅的热气扑到自己面上，叹气道：“思靖，你好象只刺猬。”
思靖愣了一下：“什么？”他有没有听错？
“刺猬，没见过么？”
思靖看着他，没说话。
轩辕凌云小的时候在出郊外游玩时遇到过一只，那小东西缩趴在草丛里，全身的刺都竖着，还在流血，想必是受了伤的，他伸出手去摸它，它却发出一声细细地尖叫，而轩辕的手也被割出血来，他一下子就疼哭了，也没空去理那小东西就跑回爹娘身边去寻求安慰。
现在的思靖，就好象那只刺猬一样。
不过他现在不是小时候的自己了，思靖说的话，也许是会带来一点伤，但是既然是伤，总会有好的时候。
他就是那样，天生乐观的个性。
朝廷上的事仍旧很多，不过十六皇子的婚事还是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八月十七，夜中一轮圆月缺了那么一些，轩辕凌云借故从道贺的人群中走了出去，一身喜服的颜思靖看起来实在是有些陌生，于是特意差人寻了一罐陈年的绍兴花雕，提着宫灯往碧芳苑去，那里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清，宫门前亮着的灯笼，也是一样的破破烂烂。
有的事情，真的到了面前，就算觉得无法释怀，但除了直面，并无他法。
轩辕凌云大口灌着酒，诱人的馥郁芳香；而且往往随着时间的久远而更为浓烈。那酒在光下呈琥珀色，透明澄澈，入口之后，甜、酸、苦、辛、鲜、涩诸多味道在喉中蔓延，那酒味澄、香、醇、柔、绵、爽兼备。
酒果然是好酒，不过所谓酒入愁肠愁更愁，酒永远不是解决烦恼的良方。
但是喝醉，总可以不去想吧？
热闹的婚宴结束之后的第五日，皇上赐颜思靖任职九城都御史，统管京畿防务。
此事立刻引起轩然大波，难得六皇子一派，十一皇子一派全都联合起来反对，京畿防务，在夺权中是如此重要的一个位置，怎么能让一个从未涉足朝廷的兄弟给夺去？不过宋磬远根本不理会，反而是问轩辕凌云：“轩辕大人，你觉得如何？”
轩辕凌云看了他爹一眼，轩辕琛半眯着眼睛，微一颔首。
轩辕凌云道：“回皇上的话，臣以为静王爷已经大婚，的确该担当职务以报朝廷。”
宋磬远道：“恩，朕也是这个意思，他如今初涉政务，若有什么不当，你是静王妃的兄长，对他要多加照顾。”
轩辕凌云想，皇上，我是刑部侍郎，他却是管京畿防务的，这要我如何照顾？
但既然皇上都如此开口，只得道：“微臣自当尽力。”
下朝之后去了朝华殿，先探听了一下，说轩辕凌霄去了皇后那里请安，思靖一个人在偏厅里看书，也不要人去通报，径自就去找他。
虽然于礼不合，不过朝华殿中的宫人们都知道十六皇子与轩辕大人素来亲厚，且现在因为静王妃的入宫又多了一层亲缘关系，自家人还有什么好拦的？
轩辕大人自己挑了帘子走进偏室，室内燃着香料，颜思靖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移回到书上：“来做什么？”
“不做什么，我来看看我妹夫不行么？”又问：“这是什么香？好象跟那天我闻到你身上的味道很像，但又有些不同。”
思靖翻了一页书：“恩？这香料是我一个朋友自己调的，叫‘子衿’，取自‘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朋友？”
“怎么，我难道不能有朋友？”思靖的目光从书上抬起来盯住他。
“上次也是这个香么？”轩辕凌云总觉得是有点什么差别，可是就是不知道是差别在哪里。
“上次？你说哪次？”
“就是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
“那次？也是一样的香啊，许是跟别的什么香味混到一处去了。”又翻了一页。
轩辕凌云看着他手边有明黄的卷轴，实在眼熟，拿起来展开来看：“原来圣旨都到了。”皇上根本也没真打算被人所左右，横竖先下了旨，随一帮大臣们闹，闹得他们自己烦了也就不提了。
有宫女前来道：“王爷，王妃回来了。”
轩辕凌云没说话，思靖道：“知道了。”
有人挑了帘子，盛装的凌霄走了进来，见到轩辕凌云，笑道：“哥哥，你来做什么？”
“只是过来看看你而已，现在看你气色也好，回去总算不会让爹娘担心了。”
“恩，回门的时候不就可以见到了么？哥哥，不如在这里一起用膳吧？我去叫人做些哥哥喜欢吃的菜上来。”
轩辕凌云看了一眼不动声色的思靖，道：“还是免了，我还是回去吧。”
“那我送送你。”
“何必麻烦你呢？”
凌霄抿着嘴唇笑：“哥哥，你好客气，思靖说是不是？”
思靖终于抬起头：“就让凌霄送送你也没什么。”
轩辕凌云道：“是。”
然后恭身道别离去。
行至朝华殿外，凌霄拉着他的袖子道：“哥哥，这次朝廷上的人对思靖被赐职似乎意见很大，请哥哥跟爹一定要多帮他才是。”
安抚地摸摸她的脸：“我们自然知道，宫里的日子也不容易，你要多当心。”
轩辕凌云回家把今日所见，并着妹妹的话说了，玄远琛道：“原来凌霄也知道这事。”
“皇上的意思我实在琢磨不透，难道非要在这个时候将十六皇子推到众人面前才好么？”
“九城都御史关系重大，京畿防务，说得不好听些，若是将来谁要逼宫夺位，这股势力必不可少。皇上的意思，恐怕是不想让六皇子和十一皇子鹬蚌相争吧，难怪皇上只问一人的意见。”他是根本不想听到相左的意见吧。
所以，十六皇子就是那得利的渔翁了。
只怕这渔翁做得太没自觉。
“爹，皇上，难道真的想立他为太子。”
他竟然不自觉地又想起凌霄的话。
在帝王之家的男子，难道真的，每个人都只想着要登基为皇么？
就连颜思靖也不能例外么？
凌霄七日后回门，真的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和家里人说了会话，用了饭，便又急急地赶了回去。
轩辕凌霄看着那远去的宫车，心中五味杂陈。
他娘看着他的表情，还以为他是担心妹妹，竟还宽慰他道：“凌云，你妹妹在宫里过得应该还好，你也不需要如此担心。”接着又道：“要是凌霄能快点生下子嗣就好了。”
轩辕凌云听了，顿时更加难受，口中还有附和他娘：“是啊。”
轩辕琛叹气道：“进去吧，这外面风大，站着做什么？”
轩辕凌云扶了他娘走进去，忍不住又回头看一眼，那车早已经转过街角不见了，只留下地上浅浅的车辙印。
生下子嗣？
颜思靖的子嗣？
那么我，算是什么样的立场呢？
轩辕凌云深知这样询问也不会有任何人可以解答，除了忍耐，再没有其他。
不过，他是那么地喜欢思靖，就算那个人是自己的亲妹妹，他也不会再放弃。

卷九.浮生所欠只一死

两个月后。
此时已是深秋，冬天也近了，京城的秋冬少见日光，平日里总是阴沉沉的天气，但今天却出了太阳，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引得人嗜睡。
但有些人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的。
轩辕凌云正是其中一个，他倒想睡，不过成日里忙得日夜颠倒而已。
前几日早朝，六皇子宋华琰参了周肃一本，矛头直指周肃多年来贪污受贿，买官鬻爵，结党营私诸多罪状。
若光是参奏还不算什么，宋华琰还上呈了一本帐册，那上面将周肃收受的钱财物品一一记录在册，还有一应大小官员所求之事，最严重的是，还有十一皇子利用职务贪取国库财物交予周肃用来收买朝廷中人的证据。
周肃当场就倒在了殿上，被皇上下令拖了出去，静妃与十一皇子宋华毅禁闭于自己的寝宫中，直到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不得出入。
轩辕凌云调查了一段时日，发现那上面所述几乎都是确有其事，且又有人举发了宋华毅的在京城外的别苑，带着人去那里发现了大量的官银，再去国库一查，果然有所亏空，一对数目，恰好相当，这样一来，算是再无转圜的余地。
皇上一看上书，立刻下旨，将周肃全族尽皆流放充军，静妃即日送入冷宫，宋华毅削去王位，与其相干的人，除去子嗣，尽数终生囚禁于宗人府。
这样还没完，十一皇子和周肃这一倒台，朝廷中六皇子的势力日渐高涨，接连将周肃的余党，甚至是无关的人一一肃清，朝廷上如今是人人自危。
大家都在斟酌，大部分人都选择了站在六皇子的一边，十六皇子怎么看也不像是能继任大统的人选，所以自然要选对边，来保证将来的仕途。
这时候，朝华宫传出消息，静王妃已经有孕在身。
其他几位皇子都早就有了子嗣，但颜思靖除去静王妃，并无其他的侍妾，所以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皇上听闻消息，立刻赏了最好的药材，选了一批训练有素的宫女太监去照顾轩辕凌霄，并命太医日日问诊，务必要保她和胎儿周全，怕她劳累，竟然将她的一切早起问安免去，如对颜思靖一般。
还特意开恩让轩辕家中众人多入宫去探望。宫里的其他人，自然也是趋炎附势，连皇后都经常差人去问候。
一时间朝华殿热闹了起来，没过几日，又都安静下来，颜思靖下令，如非必要或王妃家眷，能拦在外面的，一律好言劝出去。
轩辕凌霄进了朝华殿就觉得心烦，但他娘还偏要扯着他一起来看凌霄，母女二人说着体己话，他在一旁听得只觉心里像是被针刺到一样。
他看着凌霄的腹部，才只有两个月，那小腹还是平坦的，不过再过段日子就会突出。
那是他的外甥，或者外甥女。
也是颜思靖的第一个孩子。
这人生，仿佛都混乱了起来。
凌霄这边跟娘说着话，见他发呆，便柔声道：“哥哥若是无聊，去跟思靖说说话解闷吧。”
她娘也道：“是啊，我在这跟霄儿说的，你听了也觉得没趣，你去跟王爷说说话也好。”
轩辕凌云道：“是。”然后出去找思靖。
思靖素日看书或是写字都是在偏厅，今日也不例外，轩辕凌云见他坐在那里发呆，便咳嗽了一声。
思靖抬起头，招手道：“凌云，过来。”
听他叫得亲密，轩辕凌云心中奇怪，却还是依言走到他面前，走近些看才发觉他是满倦色，顿时心疼地道：“你脸色怎么那么差？”
思靖道：“差么？我不觉得。”然后站起来，轻轻地靠着轩辕凌云。
轩辕凌云伸手环住他，又道：“而且你瘦了很多，这是怎么回事？”
“也许是最近休息得不好，”思靖道：“凌霄怀孕以后这里人也多起来了，我不太习惯。”
轩辕凌云胸中一窒：“是吗？不过我都忘了恭喜你。”
思靖道：“算了，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这样勉强的话何必说出来让自己难受。”
轩辕凌云拉着他去桌边坐下，道：“你高兴么？”
思靖道：“若是说实话，很高兴，可是感觉也很奇怪，凌霄肚子里有我第一个孩子，而且她还是你妹妹。”
轩辕凌云叹气：“你这么说，我总算是觉得心里好受了些。”至少你对我，还是有那么一些惦记。
“你要多休息，不然自己孩子还没出世，自己先就倒下了。”
“我知道。”
扶苏和梦非只着了中衣，披着毯子在屋顶上坐着，风刮在脸上有一点疼，还把头发吹得乱七八糟。
梦非问：“你不进宫去看思靖？”
扶苏一笑：“那里现在人多了，也不方便，再者，是轩辕凌霄生孩子，又不是思靖生，我没什么好担心的。”
梦非道：“现在宫里只有两位皇子了，基本上朝廷上的形势是一边倒，六皇子的势力渐渐坐大，这样会不会对思靖不利？”
“思靖又不争皇位，想必他不至于会对思靖出手。”
“谁知道？宋华琰并不是什么君子，这次他扳倒了宋华毅，若他要想斩草除根，也不是不可能，他生性多疑，且他的生母贵为皇后，他以前在宫中确是最不得势的一个，他心里想什么谁又知道？”
扶苏皱着眉头：“他要是敢伤思靖，我和你会放过他么？”
“所以他要是聪明点就好，不然——”
“好了好了，都什么时候了，快去睡了。”梦非道：“这些事情想了也没用。”
扶苏点头，于是梦非抱了他下去，进了房中，放到床上，还细心地盖好被子，自己也躺好，指风一弹，灭了烛火，两个人慢慢地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扶苏听到像是什么重物坠地的声响，立刻睁开了眼睛。
本来想找梦非，一摸床边，却没人，只好起了身，摸了桌上的火折子点燃烛台，屋里果然只有他一个。
那么梦非呢？
推门而出，凭着记忆朝声音的源头走去，然后看到无瑕的房门大开。
他走了过去，却在门口呆住了。
无瑕倒在地上，身下的血蜿蜒漫开，一身原本洁白的裙袂浸在血里，染成一大片如蔷薇绽放，她的背上插着一把匕首。
整个房间，除了他自己，只有另一个人的呼吸，而无瑕已经死了。
那些血像是她的生命一样，慢慢从躯体里流了出来，再也无从弥补。
他看着那个人，道：“是你。”
轩辕凌云今日留宿朝华殿，因为凌霄有孕在身所以专寻了比较僻静的内殿寝室去住，他大着胆子和思靖睡到了一起。半夜里醒来，枕边人却突然不见了。
小声地唤了一声“思靖”无人应答，心里有些担心，便穿好的衣服起来，出去寻人。
风卷着头发拂在脸上，看着远处有些灯火，立刻往那里去了。
原来是间比较偏僻的殿阁，想来是长时间无人居住，所以破败得比冷宫还厉害，他站在门外，却看见一个人慢慢地走过来，推开蛛网满布的门进去了，那人没掌灯，也看不清楚面貌，只隐隐看出是个年轻男子。
但不是思靖，他正要跟上前去，却突然颈后一痛，立刻软倒了下去。
“谁……”
扶苏看着在满是灰尘的床上睡着的人，道：“梦非。”
随着他的声音，梦非睁开眼睛，坐了起来，扶苏的声音发颤：“梦非。”
梦非像是丢了魂一样，目光黯淡地看着他。
扶苏抓了他的手，再唤：“梦非。”
梦非这才像是反应过来了一样，低低地唤了一句：“卿虞。”
扶苏整个人都呆了。
梦非反握住他的手：“卿虞，我们走吧，就算是为了思靖，我们走吧。”
扶苏没说话，怔怔地看着他。
“扶苏活不成的，他没有呼吸，就算把你的命分给他，也根本不知道他能活多久，你生下孩子本来就已经是逆天之事，你为什么要这么傻？”
“我会带着他们走的，思靖交给宋磬远，扶苏由我来照顾。”
“你既然这么说了我就会去做，是因为我对你——”
扶苏抽回了自己的手，然后站起来退开，然后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