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鸣愣住了。
恨?怎麽能不恨。
如果换作别的妖怪,煎皮拆骨,挫骨扬灰都便宜了!
可对上飞帘,他做的一切却是那麽的莫名奇妙。
星殿的冰冷和寂寞,他待了几日已觉得难受,无法理解飞帘如何在这里渡过万年岁月。天宫神仙趋炎附势的嘴脸,他更难以想象这个木纳不识手段的星君如何应付。所谓的背叛,想仔细了也不过是各为其主。所谓的伤害,更可能是做事的决断。如果双方角色对换,说不定……他做得更过分。
嘴巴上嚷嚷著恨意,可心里却知道,那些疼痛,那些寂寞,那些折辱,已如晨露遇阳,渐渐隐去,只是,他不愿承认罢了。
他本来就不是那种躲在隐暗的角落里自个儿舔伤的阴郁妖怪,与其将恨意掖著藏著腐烂到骨髓,他宁愿将伤口坦然地置於酷阳之下,剜去腐肉,流尽脓血。
背叛,不甘,痛过,恨过,也就罢了。
“恨……恨是恨……你、你以为我会那麽简单就放过你吗?……现在没想好,反正不能便宜了你。”九鸣显得有些底气不足,“没事喊打喊杀,没见过你这样的神仙……”他突然一窒,神色冷下,“莫非事到如今,在你心里,仍是敌我双方?!”
飞帘有些意外,只是摇头:“不是。”
“哼!”
“你是俘虏。”
“俘你个大头鬼!!”九鸣差点没把脚下像卧牛一样大块的白石给掀了。
“不然你为何愿意留在我身边?”
一针见血。
九鸣没想到飞帘一句话丢过来,直把他给噎住了。
他左顾右盼一番,忽然一拍大腿:“那个找珠子的事,放眼神州,可没有妖怪比我更懂路了!”於是他大肆吹嘘自己如何如何在万年之前走遍神州大地,三山五湖。
飞帘转念一想,也是。
“你确定不走?”
想不到他又绕了回来,九鸣没好气地哼道:“少来,我可不想宰了你之後没处逍遥,到处躲那个凶神恶煞的贪狼……”
飞帘想了想,点头。
“贪狼一向刚正,是比较难说服。”
九鸣瞪了他一眼:“老惦记那个比妖怪都凶的家夥做什麽?当时在灵山谷,他还毫不留情地扎了你几剑!”
“换生为妖的事,贪狼并不知晓。”
“咦?那麽说来,你连他都瞒了?”
飞帘点头。
九鸣忽然觉得心情大好起来,呵呵,他可不是唯一一个被蒙在鼓里的人!瞧那些星君,跟飞帘朝夕相对了不是?还不一样摸不著头脑!
边想著,边从石头上跃下,朝老玄龟精的宅子走去。
可是他似乎忘记了,包括应龙在内的一众妖军,也一样被蒙在鼓里……
“不知小乌龟作了什麽早饭?识趣的给我下点肉,否则我拿它来打牙祭!哈哈……”
张扬的笑声在旷野响起,让平静安详的天山平添了几分热闹。
仍然站在石头上的半妖没有动,一双灰白的眼瞳看著远去的背影,逆光中,仿佛浮起一抹深深的笑意。
後语:春暖花开了……啊啊,好比破冰之谈啊,这两只,果然不适合拖拖拉拉扭扭捏捏地那种恋爱模式啊……小九,来吧!给来个快狠猛滴!!
鸣翼见 下卷 第七章
第七章 百里草场竭无生,阳骄阴伏女魃孽
黑楠八仙饭桌上只见九鸣,以及一旁伺候的小童。
九鸣尚算满意地吃著满是肉食的早点,贼溜溜的眼神没有再打量小乌龟精。
小童不由得轻轻松了口气。笑话了,被惦记了那麽几天,还不摸出这妖怪的胃口,它也就活该被烤著吃了……
“喂!”
小童听他叫唤不由得猛吓一跳,怎麽了?该不是不合胃口吧?
“伺候了这麽些天,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小童眨眨小眼,也不知道今日这妖怪怎麽来了兴致,居然问起他的名字来了,於是便老老实实地回答:“金枫。”
九鸣嘴里嚼著肉,嚅著嘴说道:“名字还蛮有气势!”
哪能有什麽气势……小金枫心里嘀咕,它真身就是一只长尾小山龟,俗名地龟,也叫枫叶龟……也不知怎的天缘巧合,吃了山中千年灵芝草开了天灵,後来遇到过路的老玄龟精,便被收作徒弟。
“这手艺还不错!”
小金枫心里苦笑,是啊,您老觉得不错就好,只要别把我当饭吃,就算火烤鸾鸟龙肉夹馍都成。
还未及回话,突然门外一阵喧闹,方才九鸣进屋显然没有顺手关门,大门一下便被闯开,跑进十几来号人,看这些人衣著朴素,有老有小,有年轻壮汉更有年迈老妪,入门一见那小金枫,为首一位老爷子哗啦便跪下了,後面跟著那群人也有样学样,在院子里跪下一大片。
看老爷子跪地叩拜,嘴里说著不清不明番话。
那小金枫跟老玄龟精在此修炼多年,自然识得此地方言,便也是叽里呱啦地跟他们说起来。
九鸣托著腮,饶有兴趣地看著地上跪著的一大群人。也奇怪,天上的神仙都喜欢凡人对他们又叩又拜,怎麽他也没觉得这有什麽好啊?多叩几下,身上不见得多出一两肉来。
等他们说完,就见金枫一脸为难,便忍不住问他:“他们说什麽?”
小金枫回过头来,与他说道:“他们是天山脚下的牧民,现在正是放牧的好季节,却不知为何一夜之间,百草枯尽,不见绿野。牧民都是靠牛羊为生,没了草,牛羊得饿死,他们也没了活路。後来听一个过路的汉人说起,这里住了一位活神仙,便特地过来求助。他们找的想必是师傅……我去找师傅看看!”说罢赶忙去东厢找老玄龟精,可坐在位子上的九鸣却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果然,小金枫哭丧著脸回来,手里拿著一个纸条,上面潦草的写了几行字:“金枫我徒,为师夜观星象,见东方有异,故往一探究竟,归期未定,徒儿保重,为师去矣。”
九鸣终於忍不住笑出声来,他回来的时候便见那老玄龟精背著包袱鬼鬼祟祟地从後院顺著山路溜了,估计是算到了今日有麻烦来了,以他的本事,糊弄一下那些凡人还行,当真遇上有本事的大妖,岂不是把身上的肉送到妖怪嘴里麽?
可怜那小乌龟只顾著砍柴淘米,愣是给留下了。
此时那群人方才注意到坐在桌边的那个男人,见他一头异於常人的鲜豔发色,还有一双飞目斜吊的赤瞳,他们哪里见过头发非黑的人,见状当即露出惊骇神色。
与那些崇拜或尊敬的表情比起来,九鸣似乎更满意眼下这种表情,哈哈一笑,竟故意两腮裂开,露出尖牙叉舌,那些凡人哪里受得了这般惊吓,年轻的尚不过脚软,妇孺当即昏了几个。
九鸣更是得意的哈哈大笑起来。
忽见门口一阵风沙吹旋,迷了众人的眼,一个人影骤然出现在众人面前,与那九鸣说了两句,就叫那妖怪给收敛妖相,恢复正常。为首的那老爷子精神还算坚韧,居然没有昏过去,见那妖怪给那人制住,只想此人定是传说中的活神仙了!!
只不过幸好他们不懂汉语,否则必定得再多吓昏几个。
就刚才,飞帘与九鸣说……
“人肉很酸,不好吃。”
“你又知道?你吃过?!不会吧?!你真是神仙吧?!!”
“以前在妖军听说的。”
“……”
飞帘从小金枫嘴里知道究竟,不由沈吟。
能让百里草原一夜枯干,必定是妖法作怪。
干旱?
忍不住,回头去看那个曾经一抬手毁掉天渊十里踏青地的红发妖怪。
九鸣瞪了他一眼:“看我做什麽?你不会以为是我做的吧?”
意外的,飞帘却是摇头:“不是你。”
反而是九鸣听了不乐意了:“你什麽意思?!难道你以为我没这本事?告诉你说,只要我愿意,别说百里,就算整个天山我都能让它眨眼寸草不生!!”
“所以我说不是你。”
喜欢胡来的妖怪,从来做事喧嚣夸张,哪里会莫名其妙,吱都不吱一声弄事?即便真是做了,怕也会驾个台,大肆宣扬是他干的。
是故,他完全不作怀疑。
九鸣愣了一阵,回过味来,不由咧嘴一笑,拍著他肩膀:“呵呵!说了半天,你是嫌那妖怪动静不够大啊?”
小金枫在旁边听著直翻白眼,得了,这群牧民就别求了,搞不好把那只还不知道是什麽的妖怪给弄走了,反而引来更难伺候的。
可惜那群西域牧民完全听不懂,还以为他们是在商量,便连忙过去拉住小金枫,问他究竟。
小金枫是无奈啊,他总不能跟那老爷子说,您老别担心,那只在草地上捣乱的妖怪不算什麽,您面前这两只才是最恐怖的妖怪!见他问个不停,小眼珠子咕噜一转,便与他指手画脚地说了起来。
那些牧民听了,看向九鸣的眼神不再惊惧,反而渐渐放胆打量,而望向飞帘的眼神则是越发崇拜。
他到底说了什麽,二人不得而知,只是到了後来,飞帘有点受不了那群牧民已经将他当成是救苦救难的菩萨神仙,就差没扑上来抱住他的脚了。
妖怪作祟。
若今日这些牧民来找的是仙家道士,兴许马上就拍案而起,嘴里嚷嚷著邪不胜正,哪里妖邪胆敢滋扰百姓,然後举著手中的桃木剑、黄符籙,像喝了一桶鸡血似的跳起来,冲出去找妖怪拼命去了。
可眼前这位,虽说确确实实是神仙不假,更是受天命下凡的廉贞星君,可真要算起来,死在他手上的,可能仙人要比妖怪多得多。更何况他身在妖军十年之久,早对妖怪的存在习以为常,说起来,如今他自己也是妖怪……
不过,他还是朝小金枫招招手,示意他传话给这些看上去可怜兮兮的牧民。
“告诉他们,此地不宜久留,且暂迁远地,半月再归。”
小金枫愣了,可他也不过是只小龟精,哪里知道这些大妖的心思,便也不敢多问,连忙过去说了。那些牧民听了,纷纷对著飞帘嚷嚷著叩拜不休,虽然听不明白,但大抵是些感恩戴德的话。
一群人挤在本来就不大的天井里,嗡嗡说话的声音就像来了一群苍蝇,九鸣终於受不了地龇牙喝道:“吵死了,还不叫他们快滚!!”
金枫知道这妖怪脾气不好,便也识相地劝走了那群牧民。
院子又清净了下来,九鸣掏了掏耳朵,瞥了飞帘一眼:“真要管?”
“是。”
“还以为找乐子管闲事是我的嗜好。”
“我也没这嗜好。”飞帘抬头看天,天山一向云薄天蓝,不知何故,今日却是一片灰朦,似乎有一股不寻常的气息笼罩不散。“锁妖塔破,百妖离塔,中原大地一片混乱,贪狼必定无暇顾及中原之外的其他地方。”
九鸣神色一黯,有些不服气地哼道:“犯不著为那个恐怖的家夥操心吧?他连应帝都撂倒了,几只小妖怪算什麽?”
“一夜之间旱干百里草场,应该不是小妖。”
飞帘并不像那老玄龟精般懂得预卜吉凶,但照他在妖军中混迹十年的经验,来者,不善。
九鸣却不以为然:“怕什麽,不过左右百里而已,大约也就是只顒鸟在作怪!”
然而很快,九鸣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那一片曾经绿草如茵,眼下却枯槁如山火烧焚的焦土的地方上,站著一个青衫女子时,便知道眼前这个,绝对不是那什麽状枭人面的顒鸟。
青衫女子似游魂般站在荒漠中央,皮肤焦黑如炭,披头散发,指尖的长甲又黑又长犹如利钩,头半垂半抬,驼著背,双臂下垂,看上去疲惫无力,然她并没有坐下歇息,在荒无人烟的旷野间,诡异地站立。
此刻他们正站在离那女子半里之外的山岗上,一路过来看到的是毁得绝对彻底的草原,寸草不生,滴水不留,不仅如此,连天上一丝云都发散干净,只余烈日炎炎。九鸣自己本身也是旱妖,自然清楚其中厉害。
以前即便遇上天界千军万马,他也不见得会皱眉,可今日,看到这个旷野中地青衫女子,九鸣居然谨慎了。
“你怎麽看?”
“女魃。”
飞帘肯定了九鸣的想法,世间旱妖也是不少,但青衫焦面者,唯女魃一怪。传说上古轩辕黄帝与蚩尤一战,黄帝得天上神人襄助,蓄水有应龙,旱火有女魃,得制风伯雨师,遂杀蚩尤。後应龙女魃不得复上天庭,唯留人间,应龙居南极,故南方多雨,女魃居赤水之北,故北方多旱。
九鸣道:“怪事,女魃跑到这儿来做什麽?”
飞帘摇头,显然并无头绪。旱魃为虐,如惔如焚,如今不过是她一口吹息,便见百里焦土,若她发起飙来,只怕不止天山地域,就算中原大地,亦要赤旱十年。
那青衫女子的肩膀忽是一动,头缓缓抬头,过长的头发遮挡著她的脸,看不清面庞。
九鸣用手肘撞了撞旁边的飞帘:“她看到我们了。”
飞帘并不意外地瞟了一眼一身张扬颜色的妖怪,本来山岗上就没有任何草木遮掩,除了瞎子没人能不发现他们的存在。
“她跟应帝有些渊源,不好对付。”
然而那妖怪完全无视自己存在的张扬显眼,歪著脸,手托下巴,指敲脸颊,“要不先跟她讲讲道理,看能不能把她给劝回去?”
飞帘没有回答,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毫不退缩地对上对方的视线,那道视线非常冰冷,近乎虚无,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恐怖。他注意到,女魃青色的衫裙上极缓慢地升起一股股灰黑的砂烟,很快在她脚下的地面,也同样腾起黑气。
於是,他打消了九鸣难得提出的和平念头。
“恐怕不能。”
後语:估计看live的文的大人必定有相当好的耐心和脾气……因为没有荤菜可上的live老实请罪ing……
鸣翼见 下卷 第八章
第八章 亢声互拼旱妖凶,千古再现蚩尤弓
忽见女魃弯驼的身影猛地弓起,垂臂极地,头却以极为不可思议的角度扬面朝天,发出一声栗人的尖啸。啸声如同刀剑刃锋互刮般刺耳,传入耳中犹如千针刺来,即便是飞帘九鸣二妖,亦不由得受不了地捂住耳朵。
所幸飞帘早已吩咐金枫及时遣走附近牧民,否则就这一声鬼啸,足够让十里之内闻此声者三魂飞散,六魄离体,不死也得成疯子。
可那女魃并不歇气,持续高昂的啸声一声比一声高,在刺耳得几乎让人宁愿揪下自己耳朵的声音中,隐隐带著极浓重的悲哀,仿佛鬼哭神嚎,实在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形似鬼魅的女子,居然曾是上古神灵。
九鸣闻她声音不减,已知她在施展妖法。凡旱妖能以天燥之息旱干天下万物,更有一门极为罕见的亢音妖术,此等妖法始时并不厉害,但随声音渐行高亢,便如刀刃,借耳直入腑脏,将之震碎。要知道无论多厉害的妖怪,即便水火不侵,雷电不入,亦无法避开声音传送。
侧目看到飞帘虽已堵住耳朵,但声音显然未能完全截断,看他脸色渐渐青灰,一道血痕无声无息地从他的嘴角淌落腮下。
红发的妖怪心叫不妙,转过眼来盯住那青衫女魃,突然张口开声,他的声音始时很小,几乎完全被女魃的声音掩盖,然而那声浪极快地上扬,从沈重而变得高昂,一声高於一声,犹如木锤敲击石磬,古朴深厚,蕴含著旷古的庄严。
仿佛磬鸣的男声,虽然无法完全压过那哭嚎般的女魃声音,然却慢慢地渗透,糅合,冲散了让人魂飞魄散的尖利。
尖利的啸声骤然兀止,九鸣亦立即缓下声音,旷野刹时安静下来,连一丝风声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青衫女子低下头来,并没有移动,只是站在那里,瞪著九鸣和飞帘的方向。
九鸣非常不喜这种阴森古怪的视线,特别是对方的实力不可估量,甚至可能在他二妖之上的时候,感觉就像被黑鸢瞪著的草蛇。
“真难对付!”九鸣哼哼著,心情有些郁闷。并非为了打不过女魃,好笑了,他也没标榜过自己是世间最厉害的妖怪,打不过总可以跑吧?不过身边那个家夥,不是见风使舵的主,就算明明白白前面是万丈悬崖,可决定了便要执行到底,不惜摔至粉身碎骨。可真正要郁闷的原因,却是自己……
女魃肆虐又如何?他自己还不是抬手就能让大邑十年无半滴水湿?何必多管闲事惹上这只难搞的女妖?!
放著飞帘要是给女魃宰了,那更合适了!不用自己出手,什麽仇都报了,脖子上的桎梏消失,天地消遥,岂不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