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歌朝阳----燕燕于飛
  发于:2009年04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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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帝裹着厚裘,从车上掀帘下来,一眼便望见不远处两个侍卫模样的身影。
那两人半蹲着,正往一座新坟上堆土。一捧一捧的泥土,混着草屑碎石,渐渐地隆起一个小土丘。
土丘的一侧,似有什么熠熠地闪光。定睛望去,却是一把凤鞘佩剑。
“大哥,这把剑送我成吗?”
“你越来越大胆了,朕的佩剑都敢讨要。”
“送给我吧。带着它在身边,就好像大哥陪着一样。”
“拿去吧。可别替凤吟剑抹黑!”
“我会永远佩着它,除非我死……”
怔怔望着那剑,凤帝眼前一黑,按着胸颓然栽倒下去。
×××
元和六年的叛乱,在短短几个月间彻底平定下来。然而叛乱的因由,以及与涉官员的处置,朝廷却是讳莫如深,一丝一毫都没有透给外面知道。
一个月后,凤帝病体初愈,重掌朝政。恢复早朝后的第一道诏令,便是过继十二岁的安湘侯凤清璇为养子,接入宫中亲自教导,隔了半年,又加封太子。
诏令既下,朝野上下立刻掀起万丈波澜,明里暗里涌动着无数猜测和臆想,沈栖桐更是直截了当地拦住凤帝,当面问道:“你还没到三十岁,怎知将来必定没有子嗣,急着立什么太子?”
凤帝只是淡淡地说:“有道是夜长梦多,某些事还是早做了好。”说完,便径自走开了。
沈栖桐还想追上去,却被韩照影一把拉住了,道:“他既然已经决定了,你再说什么都没用。”
“照影……”沈栖桐拉着他走到一边,低声道:“你老实告诉我,景璇的身子究竟如何了?他伤伐成那样,我不信短短半年就能大好了。”
韩照影摇了摇头,道:“不过是用药勉强压着罢了,哪里好得完全。”
“那你还不想想法子,就由着他胡来?立凤清璇为太子,才多大的小孩,就每日带着他上朝听政,恨不得立刻□出个皇帝来。简直就像是在准备后事。”沈栖桐急道。
“还不是你做的好事。”韩照影冷冷看了他一眼,道:
“景璇的性子你不明白吗?顾明非死了,他要是痛哭一场,发泄过去也就算了。就算呕几口血,我保管也能帮他补回来。但现在是什么情形?他所有的情绪都压在心里,哪天撑不住了一并爆发出来,就是神仙都救不回来。”
“我就不信,少了顾明非就不成。”沈栖桐恨恨地咬牙,忽然眼睛一亮,想到什么似的,一击掌道,“有了——”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转身就往外走。
隔了几天,凤帝下了早朝,刚要回朝阳殿,却在御苑里看到几个锦衣华服的少年,眉目清朗俊秀,都是二十左右的年纪。
沈栖桐笑呵呵地迎上来,指着中间一个白衣少年道:“陛下,这是吏部曹尚书的公子,自幼博学强记,读遍诗书,是个不可多得的才子。”
凤帝奇怪地挑了挑眉,道:“是要替他荐官吗?你觉得他哪个职位适合,只管安插就是了。”
沈栖桐嘴角抽了一下,拉过左边那个黑衣桀骜的,道:“要不你看看这个,何将军的独子,十六岁就随父征战,如今已经是个参将了。”
“栖桐,你究竟要做什么?”凤帝觉得有点不对,皱眉道。
沈栖桐唉了一声,凑近了他,道:“景璇,这些都是家世清白的人中龙凤,你就选一个留在身边,伺候伺候笔墨也好。”
凤帝看着他亮晶晶的眼,总算明白过来,声音沉了下来,道:“沈栖桐,你莫不是在替朕选男人?”眼底已有风暴凝聚起来。
沈栖桐犹是不知死活,附在他耳边道:“你放心,他们都是自愿进宫的,绝对不会觉得委屈。”
凤帝一把捏住他挺拔的鼻子,冷冷地道:“沈栖桐,你就不能给朕安份些。”松开了手,扔下一句“荒唐!”,拂袖便走了。
一路回到朝阳殿,脸色已经气得发白,脱了力似的坐在榻上,望着凤吟剑怔怔地出神。半晌缓缓地站起来,手指抚过剑鞘,冰凉的触感透着指尖传来,一直冷到了心底。
脑子里乱哄哄的,无数过往的影子纷沓着撞来,头痛欲裂却不得纾解。白蒙蒙的日光透过窗棱照进来,隐约凝成一个人影,正朝自己露出明亮的笑容:“大哥——”
“大哥——”
“大哥大哥——”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凤帝整颗心都热了起来,颤抖地叫了一声:“明非……”朝那人影伸出手去,却抓了个空。一阵惊急,慌忙往前追去,那人影却总是若即若离,明明就要碰到了,转瞬又离得远了。
好不容易一把抓住了,凤帝握紧了手,温热的触感令他安定下来,然而追了那么久,心里着实恼怒,抬头叱道:“顾明非,你跑什么……”
话到一半,却怔怔地停了下来,望着面前的清俊容颜,浑身都凉透了。
沈栖桐看着他慢慢松开了手,心头一紧,叫道:“景璇——”
凤帝摇了摇头,淡淡笑道:“是朕恍惚了。对不住。”
“你就这么忘不了他?”沈栖桐握紧了手,沉沉地道:“只能是顾明非,别人就都不行吗?”
“栖桐,你不明白。顾明非是朕心头的一根刺,扎着隐隐生疼,拔了却是痛彻心肺。”
凤帝侧过脸去,静静地望着窗棱,接道:“朕这两天总是做梦,都是些从前的事情,原以为早就忘记了,谁知睡着后反而记起来……”
“景璇……”沈栖桐蓦然打断他,道:“你是凤朝的皇帝,该关心的是天下千千万万的子民,而不只是一个顾明非。”
凤帝垂下眼睫,沉默了一下,道:“你的意思,是朕不够勤政吗?”
沈栖桐暗骂一声“见鬼”,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凤帝决不是个失职的君王,亲政以来甚少疏失,凤朝在其治下政通人和,海晏河清,可算开创了承平盛世。
然而这盛世想要继续下去,凤帝就决不能有什么闪失。若是没有凤帝压着,到时幼主登基,新一代凤使却未选出,再加上诸多王爷虎视眈眈,恐怕朝局又是不稳。
一念至此,心中已有决断。
×××
正月初一,宫里照例大宴群臣。
凤帝多饮了几杯,苍白的脸颊染了抹淡红,有些微微的头晕。望着座下觥筹交错、笑语欢言,竟忽然觉得心里豁了道口子,冰凉地抽痛着,忍不住握紧了杯子,仰头将酒饮尽了。
竟是再也无法忍受殿里的热闹辉煌,站起来淡淡说了一声:“散了吧。”
众大臣还没反应过来,御座上的人已走了出去,连背影都望不到了。
“陛下,奴婢去吩咐御辇。”览秋跟在凤帝身后道。
“不必了,朕自己走回去。”凤帝淡淡地道。
览秋没法子,只得顺着他的意思。使了个眼色,立刻有小太监送来白狐大氅,轻手轻脚地替凤帝披上。
一路回到朝阳殿,览秋呵着掌心,只觉浑身都冻僵了。好在殿里燃了熏笼,不多时便暖和起来。于是伺候着凤帝换下皇袍冠冕,用温水拭净了脸,又端上一盏清茶,这才退了下去。
凤帝觉得有些乏了,舒展了下身子,便朝床榻走去。谁知手指刚碰到帐幔,脸色便沉了下来,冷冷地道:“什么人在里面?”
轻纱的帐幔里,竟是有人卧躺着,隐约透了个轮廓出来,身形高瘦颀长,明显是个男人。手指微微一拨,便看见一截小麦色的肌肤,被子只在腰际搭了一下,底下的身子完全□的。
凤帝深深吸了口气,眼底有火在烧,胸中翻涌着磅礴的怒气。
他堂堂凤朝君主的御榻上,竟然躺着一个□裸的男人,简直是荒唐透顶。
想起前阵子沈栖桐替他找的男宠,眼下更是大胆地将人送上了床,凤帝只觉整个朝阳殿都赃透了,恨不得把那张御榻一把火烧得干净。骤然摔下帐幔,一拂袖就要往外走。
手却忽然被人抓住了,帐幔里的男人使力一扯,竟生生将凤帝拉倒在榻上,紧紧地圈在双臂之间。
凤帝又惊又怒,万万没想到这人竟如此张狂,正要有所动作,却听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叫道:“大哥……”
身子顿时一颤,霍然抬头,面前青年剑眉飞扬,星辰般灿烂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面颊明显地消瘦下去,却还是神采奕奕的。
竟是早该入土半年有余的顾明非。
凤帝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忽然用力去掐他的脸颊,皱眉道:“你究竟是人是鬼?”心跳得很快,胸口很热,僵直的身体却已放松下来。
顾明非只觉掐在脸上的指尖一片冰凉,心里顿时一酸,将那手紧紧握入掌心,道:“怎么是鬼呢?你看我的手比你热多了。”
凤帝抽回手,怔怔望了他半晌,把他抱得死紧,身子忽然颤抖起来,呼吸也变得不稳。早已死去的人,竟活生生的重新出现在他面前,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无不证明了这个他从小看着长大,小心翼翼地珍视着的孩子还活着。这一刻很多事情似乎都已不再重要,曾经的伤痛磨折也变得淡了,只要人还在就好。
“大哥,我没事,真的。”顾明非被他箍得生痛,心头直如刀搅一般,反手拥住凤帝,不停地抚着他的背脊。
静默良久,凤帝缓缓推开了他,挺直了身子,道:“说吧,给朕好好地解释,你是怎么死了又活过来的。”眸光一闪,隐隐有怒气聚集起来。
他乍见顾明非还魂,自是惊喜交加,激动得什么都忘了。这时缓过神来,却慢慢觉得不对。往事历历在脑海掠过,眉峰缓缓蹙了起来,脸色也变得冷淡。
顾明非一看他的神色,便知道大事不好,诈死之事必然是瞒不过的,现在唯一要想的,便是如何让大哥消气。
于是连忙解释道:“大哥,那时黎泱攻陷皇宫,本来想要擒下我后,让你亲审的。可是沈栖桐却说……”
话到一半,窗外忽然轻轻“啪”了一声,像是折断了什么东西。
凤帝唇角一扬,淡淡看了顾明非一眼。转身就往前走。
顾明非心里着急,只当他是仍在责怪自己,慌忙就要追上去,谁知刚爬起来,就觉浑身凉飕飕的,这才想起没穿衣服。立刻抓起枕边的衣物,胡乱地往身上套。
这时凤帝已经走到窗前,一把推开了窗。只听一声惨叫,沈栖桐按着额头站在窗外,手里犹拿着根折断的梅枝。
“陛下,景璇——”沈栖桐干笑两声,指着顾明非道:“怎么样,这大年初一的礼物还满意吗?”
“你都变成神仙了,死人都能弄活过来,朕怎么不满意。”凤帝淡淡看着他,似笑非笑道。
“不关我的事。”沈栖桐连连摇手,道:“是那小子以为自己中了毒,只有半年好活了,不想死在你面前,才求我把他藏起来的。我是看他可怜,一时心软才帮了这个忙。”
三两句就把自己撇干净了,完全对顾明非的怒目视而不见。
“你真是好心。”凤帝看了他一眼,不喜不恼地道。
“人没死就是好事,景璇你何必计较那么多呢。”沈栖桐退后几步,笑着接道:
“人人都道顾明非死了,他这小侯爷自然再做不成,不如就在秘营当个暗卫好了。你武功因为他没的,让他保护你一辈子也不吃亏。”
说完,也不管别人答应没,挥挥手径自跑掉了。
望着凤帝挺直的背影,顾明非慢慢地走过去,从背后紧紧抱住了他的腰,这才发现面前之人竟已清减到何等地步。狠狠地闭了闭眼,缓声道:“大哥,对不起。”
“你说哪一桩呢?谋反?夺位?还是诈死?”凤帝不冷不热地道。
他其实心里明白,沈栖桐与顾明非向来势同水火,必是想法设法都不愿让他留在自己身边的。正逢这傻子自行提了出来,自然是满口答应下来,可称得上一拍即合了。
“哪一桩都是。大哥,我知道我对不起你的事情太多了,你能原谅我吗?”顾明非身子都绷紧了,全是忐忑不安。
凤帝并不说话,淡淡地垂眸,“那么今天呢?沈栖桐让你脱光了在榻上等我?”
顾明非尴尬了一下,半晌答道:“这是他放我见你的条件。而且沈栖桐说,这么做你说不定会高兴。”
凤帝望了他一眼,不冷不热地道:“你们真是聪明。”
顾明非吓了一跳,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恼了,急道:“大哥,这都是……”
“你不用多说,朕都知道了。”凤帝淡淡说了一句,回眸看他,道:“时辰也不早了,你先在这里歇息一晚吧。”说完,转身往外面走。
顾明非连忙拉住他的手,道:“大哥,你这是要去哪儿?”
“别跟出来,朕想一个人待会儿。”凤帝看了看他,抽回衣袖走了。
尾声
顾明非心里记挂着凤帝,一夜没有睡好,好不容易捱到了天明,却仍不见他回到朝阳殿,不免有些着急起来。
这几日正是过年,照例没有早朝,顾明非一时间也吃不准凤帝去了哪里。何况他现在身份毕竟不同往常,宫里自然无法肆无忌惮地乱闯,然而一径待在朝阳殿里,终究也不是办法,心里顿时浮躁起来。
好在没过多久,览秋便踏进殿里,笑着伺候顾小侯爷更衣用膳,说是陛下正在御书房里教导太子功课,晚些时候再回朝阳殿来。
顾明非听了一愣,凤帝过继安湘侯凤清璇为养子的事,他是知道的,却并没有放在心上。这时听说凤帝正陪着太子,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想想分别的这半年里,自己满心以为命不长久,每次遥望宫门,强忍着想要见他的冲动,一次又一次克制着不敢踏进皇宫。
现在好不容易重见上了面,他却把他一个人扔在朝阳殿里,自己跑到御书房去陪个半大的孩子做功课,那些太傅都干什么去了。然而也只敢偷偷埋怨一下,顾明非毕竟心里知道,那时把大哥伤得太深,他还愿把他留在朝阳殿里,已经很是不错了,哪里还敢奢求仍像从前那样呢。
可是独自在朝阳殿等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按捺不住,往御书房走了过去。奇怪的是,一路上虽然也有遇上侍卫,但却并没遭到阻拦或盘问,显然禁卫营方面已经被关照过了,心里顿时一暖,暗道,大哥毕竟还是对自己好的。
没多久就到了御书房,顾明非站在门口迟疑了一下,终是扣了扣门,唤道:“大哥,是我。”暗里却在苦笑,若是依着从前的性子,早就推门自顾进去了,哪里会守那么多的规矩。
门内并没有声音,隔了一会儿,才听到凤帝淡淡地说:“进来吧。”
顾明非踏了进去,心里其实紧张得厉害,不停地盘算着,一会儿该说些什么,该做些什么。没想到还没琢磨清楚,就听一个稚嫩的声音道:“父皇,这是哪位大人,儿臣怎从未见过?”
父皇?顾明非差点打跌,抬头一望,只见御书房那张紫云木御案前,端端正正地坐着个粉妆玉琢的少年。他穿着一袭墨色金纹的锦袍,柔细的长发用金冠束着,显然就是那位新封的太子凤清璇。
凤帝拿着份奏折,手里执着朱笔,就坐在这新太子身旁。顾明非一看这架势,就觉得无比熟悉,想当年大哥也是这么教导自己国政,只不过那时自己并不争气,只顾着学习武功兵法,对于这些政务民生帝王之道一点都没有兴趣。久而久之,凤帝看他不是这块材料,也就由着他去了。
这边凤帝听到太子询问,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告诉他顾明非的身份,略想了一下,道:“他是朕的义弟,璇儿称他皇叔就可以了。”
顾明非听他这么轻描淡写地带过两人间的关系,心头顿时黯然,面上却不好表现出来,朝太子看了看,道:“这孩子根骨不错,以后可以跟着我习武。”说完,把凤清璇从椅子上抱了下来,接道:“不过要练功夫,基本功必须扎实,现在先去花园里练习马步吧。”
凤清璇被他提着送出门外,眼看着御书房的门“砰”一下从里面关上了,好半晌都没反应过来。他从小就是安湘侯,从没人敢对他这么不恭敬,封为太子之后,周围的人更是对他诚惶诚恐,只怕惹他一个不高兴,满门都要跟着倒霉。可是眼前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皇叔,竟然就这么把他从御书房扔了出来,最奇怪的是向来威仪端肃的父皇竟然就这么看着,一句话都没说。
打发了十二岁的小太子,顾明非终于得到与凤帝独处的机会,转过身看着凤帝,刚要开口说话,却听面前那人淡淡地道:“明非,璇儿是太子。”话里的意思,那孩子是朕收养的,顾明非你也不要太放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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