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以前安排就好了。博雅略不耐烦的说,忽然想到现在阴阳生们还在那苦楚之处读苦楚之书,他即便去了未坤邸也见不到人,不由暗为这明显的疏忽自恼,左卫督的话也没听进去,就光嗯嗯了两声。
当场的人看他神情陡然间就阴沉了,以为安排有漏洞,都悄悄抹把汗,左卫督更是声音都抖了,不晓得是继续说下去还是闭嘴。
博雅没察觉到自己心思的变化对周围气场产生的影响,一个劲儿计算阴阳寮那边到下课还有多久时间,自己要干些啥打发过去,渐渐的才想到不是在商议事情吗,大家多商议商议这时间不就过去了。
得意了小会儿,他咳嗽一声,诸位,天皇陛下行幸是大事,马虎不得,唔,且让我们从头计议吧。
从头,计议……左卫督捏着手上那半月前就拟好的人员名单注意事项,嘴角抽了抽,大人,您刚才不是说照以前安排?
啊?啊,我们身为臣子有责任有义务为天皇陛下的安全尽全部心力人力物力,灌佛会是举世盛会,参与者极其众多,我们一方面要保卫今上一方面又要让民众瞻望到今上风采,这是考验我们行为能力的时候,还请诸君多思量,这样吧,我们先来看看当日行程路线,然后详细研究每一段可能出现的状况,比如有公卿家眷的车辆拥堵了路口,比如有平民孩子在街头打架,比如有闲杂人士借机行苟且之事,都是必须要注意的!
大人,后面那些应该是检非违使的工作吧?
那又如何?大家都是为天皇陛下服务,难道遇见歹徒还得先高叫一声都不准动,然后等着检非违使来了再捉人?早跑得无影无踪了还怎么捉?!
提问的人默默汗颜。
博雅极大度的对他笑笑,没关系,现在就是商议嘛,有问题尽管提,还有两个半时辰,足够了。
大家望着脸上写满了“尽量耗时间”打算的中将大人,预见到这将是一场纯粹为了某私人目的而浪费的商讨会,最后的结果,一定是把左卫督捏在手上的单子重复念一遍,只不过时间挪到两个半时辰之后。
晴明被拦在了美福门,准确的说被拦的是躲在他背后的北居。
这事来的着实突兀,晴明听说了助雅那贵族心气过于旺盛的朋友过来未坤邸逮人兼损人的经过,觉得整一小孩子在胡闹,不太放心上,也叫北居别放心上,横竖是那两人的冲突要怎么解决和我们这边干系不大,你只管把我教你的纳气固元法修习了,顾好自己。
北居自从跟着晴明,灵气修行方面长进不少,不用担心忽然哪天回了原形把别人自己都吓着。
今天他是按着往常习惯接晴明放学,阴阳寮的人几乎都认得他,知道是晴明身边带着的,一边说晴明这孩子果然有前途一边说小家伙挺讨人喜欢,有时逗他玩有时送他俩果子,北居觉得这里的人真是好,比以前的同伴待他还好。
等晴明收拾好书卷他自然地去接过裹书的布包,跟着晴明走出讲堂,和他说路上见到个小妹妹被蛇咬了他去吮伤口把毒液都吸出来,却不小心咽了半口下去。
倒没什么感觉,就是怪恶心。
晴明摸着他的头说,以后要谨慎,若是嘴里有伤口就千万别干这种事。
哦。北居应着声把刚才小妹妹家人送的一把豆果掏出来问要不要吃,晴明不爱吃零食,没要,阿衡插过来笑着逗他说,你只向着这个师兄,还有我们呢,我要吃。
北居确是乖巧,立刻把豆果送到他面前,阿衡刮他鼻子说,我多大个人了怎么真会和你讨要,留着吧,一会儿再到我屋里来拿花生哟。
晴明略端着笑说他老给北居零食,一到正餐他都不怎么吃。
我给是我的事,怎么教会他吃零食而不影响正餐,那可就是你这个管带者的问题了。
说着撒手很有道理的模样。
北居默不作声专心啃豆果,晴明把他手里余下的都接过去,说快吃晚饭了只能尝一个。
这时候一行人就走到美福门,出了门就是回邸的路,小安正说天气忽然有点阴,就听见前面一个少年阴沉地说,站住。
几个人循声看去,面皮很白净的少年,身上是高贵的重织绫山吹直衣,垂缨冠戴得很端正,就是垂缨中有一条飘到了前面,可见这一路走得急停得快没工夫整理,他很是凌厉的目光直指北居,北居含着的半口豆果还没咽下去,朝晴明靠了靠小声说,昨天来找助雅公子的就是他。
那少年又盛气凌人地说,本公子只对付那只妖孽,其余人等全部闪开。
跟在晴明他们周围的阴阳生听到这话,愣了愣,什么妖孽?
就是它!将介挥手一指,北居下意识缩了一下。
他?有人看了北居一眼,他怎么了,一个孩子?
它乃山林野怪,蛊惑人心,引诱良善公子步入歧途,十恶不赦!将介手指坚定不移地指着目标,流畅宣布其罪行。
北居才刚能成人呢,怎么用得出“蛊惑”这般高等的术法。小安微嗤声,想这位公子是不是小道物语看多了,逢妖必说其勾引男人犯罪,也不管人家是男是女是公是母,即便北居一不留神拿自己的天真无邪勾引了谁,也只能说那人有恋童癖。
晴明不想事情闹大,对方毕竟是殿上人,身份高贵的,便低了声恭谨地说,将介大人,北居人小不懂事,冒犯了大人还请多担待,小生这就带回去严加管教。
将介冷哼一声,你们一人一妖却同室而处,尊卑不分,对它之行径纵容袒护,待本公子拿下此妖再上禀汝等之罪。天行!
晴明淡淡扫视他左右,从十五六岁到五六十岁应有尽有,被他点到名的是个身穿褐直衣的中年男人,悠答答从他背后走上来。
北居望他一眼,蹭脚往晴明后面缩,阴阳生这边一群人看了,修养略低的马上就皱起眉来。
中年男人不慌不忙先来自我介绍,说自己是阴阳师,而且还是通过阴阳寮残酷的正规教导的得业生,在顺利取得结业资格并即将踏上朝堂官员行列的那晚,先是烧了自己用过的所有书卷,再来企图毁灭阴阳辽藏书阁未能成功,于是替代性的烧了对外接待处,然后离开京城前往广阔的天地去寻找蕴含于自然中真正的阴阳之道。
怎么听都像是被压榨到疯狂的少年意图造反未遂潜逃至今的故事。
斗转星移,沧海都成了桑田,昔日眼冒绿光的少年,一腔愤火已随岁月溶入流水,他忍耐寂寞忍耐孤独,在虫蛇肆虐野兽当道妖魔鬼怪横行的深山老林里,吐纳天地自然,参悟宇宙奥妙,不知经过怎样一番艰难困苦自我挣扎,大抵是到了见到鬼以为见到人,见到人扑上去就咬的地步,他醒了。于是回到这带给他荣耀耻辱欢乐哀伤的地方,他要用闭关数十年的成果向天下人显示,他手中掌握的,才是正宗阴阳道!
——小安想得有些出神,暗暗计算把这个写成物语买出去,说不定能赚不少钱。
可阿衡想的却是,原来导致我们多背三十五条寮规并不准在接待处用火的元凶就是你!
接待处通风向来极其良好,一到冬天在那里呆上半刻钟就被冻得眼歪鼻斜。
虽然他能说出石粪老头的真名,虽然他对阴阳寮了如指掌,但晴明实在不能接受这个人是前辈师兄的事实。
在他以前所未有的满分结业的,贯穿初中两个级别的礼仪课程里,衣冠整洁,举止端庄,应对得体,是阴阳生容仪教育中基础的基础,即便被退学遣返了,给师尊磕最后一个头的时候也要求正装庄重,退学书上还特别提到出去后依旧不能给阴阳寮丢脸。想被那严格训练教导过的学生,想丢脸自己都还觉得别扭。
再看这位天行先生,与其说他穿的是件褐色直衣,不如说是与尘同色不晓得多久没清洗过,而且布满很真实很天然的折枝枯叶,腋缝脱线,暴露无所谓本色反正看不出来的单衣,指贯是糟糕到不忍目睹,根本就是一副才从深山老林打滚一路滚到京城的写照。
晴明略深呼吸,把视线望上抬,希望顶上稍有点起色,要知道衣服可以邋遢,头面再散漫简直与乞丐无异。
他非常懊悔自己的行为。
但凡高人,目光精锐,敛神无痕,自有灵元缥缈运转以护周身,故而其形其气看似寻常,在晴明这等修为的人眼里,却能看出奥妙来。
然而他看见的,除了一头干蓬凌乱营养严重不良疑似有蜘蛛网物质装饰的头发,同等造型的胡子,就是满面土色,又或者是先入为主的缘故,连乞丐都不如。
北居被他看得瑟瑟,不光是他在默念驱妖咒,很大原因是这副尊容杀伤力太强大。
阴阳生中年龄小家世好见识浅的几个人,立时就气虚心跳,撞邪了似的。
晴明默默钦佩将介公子为挽救朋友可以豁出一切的勇气决心,连这种挂到风中就是魔幻典型的人物都能找出来,真是难为他了。
果然还是个心思单纯的孩子。
晴明在心里微微笑了,表面不动声色的听将介义愤填膺地说道,不该存在于世的妖物,本公子特请天行先生替天行道!
天行捋着杂乱的胡子慢慢踱上来两步,发出怪异的嘿嘿笑声,不过一只小虫子,老夫还以为是什么利害魔物。
他拢在线头绷开的袖子里的手指,快速捏了个罕见咒诀。
晴明注视着他,那针尖般的气劲冲向北居的时候,晴明扬袖一卷,再一带甩到脚边,砾石铺就的甬道溅飞小石粒数颗。
诶,来真的!小安使个眼色,旁边的阴阳生悄然退了几步,转身就跑。
将介以为天行不尽心,又恼又怒地一跺脚,快让它消失!
老夫做事,不需要谁指点。
天行嘴上说得不屑,心里其实注意起来,面前护着小虫子的少年资质不浅,看来不来个狠的震慑不了轻狂小儿。
天行抬高双手,袖子滑下去露了胳膊出来。
晴明等人开始看他脸上手上肤色,猜他究竟是挖过煤还是烧过炭,或者被雷神关照过,等看见他手臂直到更上面的部分居然也是同样颜色,不禁咽了口唾沫,愈发崇拜将介公子的鉴赏力和忍耐力。
然后天行搓手做热身运动,他们直直盯着,生怕一不留神就掉下几块灰黑的不明物体。
晴明更是想,能直接冻结他就好了,要不一会儿扑来扑去的时候扬起满天灰人家外面的会以为突然变天……
他打算试试对付博雅的那招,这时天行出手了。
保宪带人匆匆赶到美福门的时候,将介瞪着眼转身要走,那些十五六岁到五六十岁的陪同惊愣着倾倒着,晴明淡漠平静地站着,北居抓着他衣角探头探脑,失望的嘀咕着说,啊,这就完了?
在场阴阳生见保宪来了,自觉让出空位,让他瞧甬道上躺着的似煤似炭的一团东西,阿衡蹲在那时不时抽一下的东西旁边,捡了根棍子在捅。
保宪上前一点仔细看了看,仿佛是脸的地方,咕噜咕噜冒出白沫。
逆风吗?他问。
嗯。晴明把北居拉出来摸摸他头说,不要在别人摔倒的时候说风凉话。
北居天真地抬脸问,什么是风凉话?
像你刚才说的。
可是,可是这个老爷爷,我以为很厉害的嘛,有一阵灵气好强。北居有些委屈。
保宪本是赶过来一会传说中行事彪悍的前辈,忠行大人没做特别交代,基本算是默许大家顺便切磋,还想着会有场震撼比拼要先张个结界把公物损坏率降到最低的,看来是想太多了。
阿衡丢了木棍站起来拍手道,我看他是想结一个很复杂的咒印,手指在空中划了老半天,我打了个哈欠,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砰的冒了股白烟,然后就看见他倒下去了,摔得那叫一个响亮,啧。
赞歧八部封灵咒。晴明说。
保宪眼睛亮了一下,他用这个来对付北居?
唔,大概觉得用出来很拉风。
晴明神情平淡地蹲下,用石子在甬道上画刚才天行使用的咒符,可能他是想先把北居的灵元封印,但是有一笔漏了。
保宪扶了扶头,心想这个人在山里呆傻了吧,赞歧八部封灵咒早就因为笔画太多太扭曲废弃实际运用,而以效果同等笔画少一半的出云封灵术代替,八部封灵现在只在中级班留着作为历史资料的一部分,考试时也归在选做题中,加分不减分。
晴明轻车熟路地在地上画符号,旁边几个阴阳生看得眼都直了,原来就是那个年终考试上一半人画到吐血其余不是根本没画就是只画了一个开头的“毁人不倦手残咒”,唯二完成了此题目的好像只有晴明和另一个平时喜欢临摹图画的阴阳生。
他漏的就是这个地方。晴明画完用石子指点了一下然后抛开,好在他的修为不深,睡个两三时辰就可以醒了吧。
保宪莫名的有点同情天行前辈,在后辈面前丢了这么大一个脸,醒转过来恐怕会羞愤得脑中风再晕过去。
他为难地考虑良久,决定把天行抬到未坤邸专门关禁闭的房间,等他恢复神智了再慢慢沟通,少不了先又是一番鸡同鸭讲,然后要拼要打的,到时候,只有动用人品镇压了……
保宪叫人找了块板子把人放上去,特别叮嘱不要碰到肢体,以免被传染上怪东西。
博雅完全不知道美福门发生了大事件,只管照着自己的计算出了卫门府坐上车,先去接助雅,然后往未坤邸前进。
昏昏欲睡了会儿,默默背诵前晚草拟的见面词,离未坤邸很近了,心里头略有些慌,便和助雅说话转移注意力。
你最近去那里,有没有见过晴明?
见过啊,他受伤我还拿了药去。
博雅大惊,他受了伤?
快一个月了吧。助雅想了想,我原是要和你说的,但你不是说绝交了就不理会那边也不准我提。
博雅想起来是有那么说过,哪个,严重不?
左胳膊上划了两寸来长的刀口。助雅给他比划着,血流得染红了一盆水,真可怕,养了大半月才算好了,北居怕他心烦不敢在他面前哭,就跑铃姬那边哭完了再回去。我带药去的时候看见安倍君脸白白的,北居眼红红的,坐在一起吓了我一跳。
助雅缩了缩脖子,接着说,前几天安倍君又受了风寒,烧到烫手,北居悄悄跟我说,他可真担心啊,晚上好多小东西趁安倍君虚弱着跑进来胡闹,保宪大人赶走了一批又来一批,他给整个屋子结了个印才安生了。
助雅不知道北居真实身份,以为他就是邸里跟着晴明的小童子,但北居常说奇怪的话,尾巴分叉的猫,骚扰晴明的小东西,起先他当作孩子自己编故事,后来渐渐信了些,还和晴明说北居天赋也挺高怎么不做阴阳生。
晴明微微笑道,他嘛,是不能和一般阴阳生一起修行的。
助雅疑惑地问,为什么?
北居不是普通的孩子。
那之后助雅才知道北居原身是只萤火虫,也吃惊不小,再想是妖又怎么了,他又没坏心,未坤邸的人都把他当普通孩子看待,自己为什么不能?!
未坤邸的人对待北居固然和善,那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是他被晴明罩着
博雅家的人,似乎对这些东西接受的都挺快。晴明对保宪说。
信浓夫人曾经对阴阳师的偏见那么深,潜伏在身体里的山猫妖被驱除以后,观念马上就转变了,也不吃斋念佛了,她家的一位亲戚在嵯峨管理一座神社,她固执的要到那里去修行自然道,助雅拦不住博雅劝不了,辗转托人到那里先打点妥帖了才把她送过去。
博雅听说完一个月来晴明略显困苦的处境,咬着嘴不说话。
车到未坤邸,门口杂役说晴明还没回来,可能是有事耽误了,博雅心不在焉地,径直走去铃姬那边等着。
铃姬每见他总离开较远,即便是坐的对角又有几帐半掩。还是看到他神色萎靡,就打趣他,哎呀呀,大人这个月怕是交了艳桃满枝头,奈何无身总付与吧。
博雅竟然没答话。
助雅看了眼哥哥,问,不舒服吗?那你先回去吧,我自己和北居说就行。
唉……博雅忽然幽幽叹了一句。
助雅感觉莫名其妙,又想不出他是从什么角度叹气,只好祈祷晴明他们快点回来。
铃姬倚着肋息,抚着长长垂发慵懒地说,他们是遇见好玩的事了呢,一时半刻回不来,公子们可有兴趣与妾身一起寻个游戏打发时间?
博雅精神倦倦的,兀自想着心事,助雅是个小少年立刻就响应了,铃姬叫摆上棋盘,和助雅下棋。
未坤邸里的人声渐渐多起来,是阴阳生们陆续回来了,博雅像见了大肉骨头的狗,顿时兴奋起来,歪着身子不住探头打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