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有劳姬大哥了。”
画眉语罢，跟在姬浅草身后迈开了脚步。
富丽堂皇的奉天苑，屋舍的风格一如其主人那般精致华美，向来布置简约的庭院却处处可见繁花似锦，就连亭台也经过了精心打理，而最显眼的，当属那绵延十里有余的大红宫灯，那是如血一般的颜色……红得刺目。
默默的看着眼前的一切，脑海里有个答案呼之欲出……心脏猛然一跳的瞬间，姬浅草只觉得要窒息一般，竟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姬大哥，送到这里就可以了。”画眉的脚步顿住，回身淡然一笑。
不远处一个粉衣罗裙的侍女慌忙迎上前来，一迭声道：“公主你去哪里了，可把奴婢急坏了，少爷醒来找不到你，正在屋里大发雷霆呢。”
“嗳？我知道了……我马上就过去。”
画眉想要和姬浅草辞别，不料只是转眼的瞬间，面前已是空无一人。
“奇怪……人呢？”
画眉还要再寻，却终是抵不过侍女的声声催促，旋身踏上了廊道。
没有言语，没有笑容，茅屋后面的茶园内，姬浅草和紫绾相对无言，一时间气氛安静异常。
良久，紫绾开口打破了沉默：“姬大哥，究竟发生何事？”
“我脸上写着我有事吗？”
紫绾一怔，旋而失笑：“你自回来之后就不说话，紫绾猜……姬大哥一定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吧？不妨说出来，或许紫绾帮得上忙呀。”
“这件事，还真的只有你能帮忙了……”
“咦？”
姬浅草的眸色幽深晦然，看得紫绾莫名一阵心惊。
“你和香忘居，有事瞒着我吧？”
姬浅草用的虽然是疑问的语调，但言辞之间神色犀利，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呵……姬大哥怎么会这么想呢？”
饶是聪慧伶俐如紫绾，此时竟也不敢迎上他的目光，说话时只微微的侧过首去。
“你说你是因为仰慕我，所以才想要接近我……现在想想，我只觉得荒诞又可笑。”姬浅草语调愈发低沉，“论相貌论才情论身份论权势，香忘居样样皆在我之上，若是你对他没有半点情意……以你这种性子，又怎么会愿意跟随他这么久？”
“……”
“为什么不说话？”姬浅草挑眉微笑，“难道真的被我说中了？”
“姬大哥……”紫绾话锋一转，不觉变了语气道，“紫绾有自己的难处，希望姬大哥不要与紫绾计较。”
“哈，我有什么立场与你计较？只不过……”姬浅草眸色一黯，肃容道，“现在被蒙在鼓里的人是我，我只希望你能说出实情，难道这也算强人所难？”
“可是……”
“你在担心什么？”
“紫绾曾经答应过少爷，不能说的……若是说了，便是违背对少爷的信诺，紫绾不能这么做。”
“哦……这么说来，你们的确是有事瞒着我了？”姬浅草笑，“其实你接近我的目的，我心中有数，但说无妨。”
紫绾沉默了半晌，最后仍是摇头。
姬浅草也不逼她，只不经意一般道：“刚才，我在桥上遇见了公主。”
“咦？”紫绾一惊，瞬间睁大了眼眸。
“虽然与她接触的时间很短，但我看得出来……她的确与一般的女子不同，是个心思单纯的好姑娘。”
“自公主入宫以来，紫绾一直无缘一见……”
“非是无缘，而是无心吧？”
紫绾的表情僵住，一时竟不知如何回话。
“你在嫉妒她吗？”姬浅草仍是笑。
“嫉妒？……紫绾自出生以来，还从来不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滋味呢。”
眼前伊人抿唇一笑，眸光流转间……不知掩尽了多少清愁。
“哈，自信是一件好事，但愿你说的是真心话……”姬浅草的语调淡淡的，倏尔又望着满园的茶花一言不发。
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很长的时间，紫绾的笑意一点一点敛尽，最后的表情……满溢着支离破碎的悲伤。
“没错……”
卸下了心防之后，连自谦的称谓也一并省去了——“我嫉妒公主，她明明与我一样同为女子……我比她更早认识少爷，我比她更喜欢少爷……为什么她可以得到少爷的承认……我就不行呢？我真的不如她漂亮吗？我不如她聪明吗？我……”
说到最后，紫绾不得不以袖掩面，哀哀的低泣起来。
姬浅草默默的听着，并没有说话，他知道这一次她是真的哭了……和上次不同，没有夸张的动作，没有刻意的表演，她只是把脸藏在袖子后面，低低的哽咽声几乎让人听不真切。
“……抱歉。”除了这两个字，姬浅草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紫绾却意外的止住了哭泣，红着眼眸道：“事情的真相……你确定要知道吗？”
“你愿意告诉我了吗。”
“知道真相，你会失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就算这样，你还是想知道吗？”
“没有真相，现在拥有的都只是虚幻，你觉得我会做何选择？”
“我明白了……”紫绾低低的垂了眼帘，继续道，“不知道姬大哥还记得梁公子吗？”
“嗯。”
“其实……公主原是梁公子指腹为婚的妻子。”
姬浅草不置可否。
紫绾硬着头皮道：“少爷在朱梁时，可说是对公主一见钟情，而公主对少爷想必也是一样，后来少爷向朱梁王提亲，而朱梁王爱女心切，所以也答应了……梁公子便是为了此事前来讨个说法，这才有了后来那些纠葛。”
“哈，原来如此……”
——你说你抢了人家的东西，原来就是这个意思……
“现在少爷把公主接回城里，是想要履行与公主的婚约……算算时日，成亲的日子该是在不久之后了。”
紫绾说完，担心的看向姬浅草。
没有预料中的怒意和冲动之色，姬浅草唇角的笑意未减，只是那双幽深的眼眸平静得有些可怕。
“你又骗我……”低低的语调听不出什么明显的感情，姬浅草缓缓闭上了双眼。
“咦？”紫绾听得蹊跷，满心都是不解。
“从小到大……你就只会对我说谎……这一次，你该不会是认真的吧？”
“……”
紫绾蓦然间反应过来他说的话，竟是哑口无言，再欲聆听之时，却是只闻一阵风声簌簌，再无其他的声响了。
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紫绾以为面前的人可以这般不动不语的坐化成一尊石像……就在她决定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姬浅草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睁开了眼眸。
“我们成亲吧。”
“咦？”
紫绾被这句话冲击得浑身一震，脑海中仅余茫茫的空白。
“日子就定在七天之后，如何？”
见姬浅草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紫绾的面色不觉凝重起来：“姬大哥……你这是何意？”
姬浅草没有回答，只是侧首望着紫绾，眼神深邃。
紫绾被他看得垂下了眼帘，双手无意识的揪住了衣裳的下摆，面颊渐渐染上了不自然的粉晕，竟是有些不知所措了。
“你跟随香忘居这么久，他的为人你一定也很清楚……既然决定要走这一步，他绝对不会轻易改变心意。”姬浅草语调平静，“你接近我，故意带我到古亭去，无非是想利用他的独占欲，希望以此让他回心转意，但是最后的结果……并不如你想象中的那般顺利，我说得对不对？”
紫绾默然无言。
“你宁愿他选择我，也不愿意他和公主成亲……我可以理解为这是你身为女人的自尊心在作祟么？”
“姬大哥既然心里明白，又何必多此一问呢？”紫绾莞尔一笑道，“若少爷选择了姬大哥，至少紫绾可以成为这个世界上最接近少爷的女人，不是么。”
“这样就足够了么？”
“紫绾不是贪得无厌之人，甚至可以说……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紫绾更支持你们，这份诚心从头至尾都不曾改变过。”紫绾顿了顿又道，“只不过……姬大哥说要和紫绾成亲，究竟是何用意？”
“事到如今，就算我要劝阻，他也一定不会改变主意。”姬浅草低低的说道，“我赌上最后一次真心，赌他会不会来找我，赌谁更能沉得住气。”
“姬大哥的意思是……”紫绾恍惚听明白了，却也更加迷惑了。
“要是最后他还是选择来找我，并愿意改变初衷，那一切就可以重新开始……与此相反，若他不来，那就是真的结束了——”
“姬大哥说要与我成亲，这只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是想逼少爷妥协，紫绾可有说错？”
见姬浅草点头，紫绾才豁然笑道：“以少爷对姬大哥的独占欲看来，一定会先沉不住气的。”
“所有的事情都没有绝对，最后的结果如何，谁也无法预料，万一……”
“万一？”
“哈，没什么，不如你回去准备一下，过些日子就把帖子送过去吧。”
“嗯……到时候紫绾把姐妹们叫来，闹个通宵也好。”
紫绾想到有趣的地方，不由得眉眼笑弯。
奉天苑外，一身碧衣的俏婢正在石板铺就的小径上徘徊不止，及至看见不远处缓步而来的淡金色人影，面上的焦虑之色渐渐有所缓解。
“少爷，你可算回来了！”
“嗯？你不在屋里等我，跑到这外面做什么。”香忘居眉头微蹙，面上透出一抹淡淡的不悦之色。
金樱吐了吐舌，嘀咕道：“谁知道少爷那么早出门，结果却回来得这么晚，奴婢等得心急，在屋里也是坐不住的，这才特地到外面来等嘛。”
“你这是在怨我了？”香忘居脚下不停，自侧旁与她擦肩而过。
金樱跟在他后面一路小跑，委屈道：“少爷明知道就算给奴婢十个胆子，奴婢也不敢对少爷有所埋怨，怎么还……”
“好了好了，我刚刚陪公主到娘亲那里走了一趟，现在已经够累了，你安静点好吗。”香忘居说话的时候口吻很淡，似是十分疲累的样子。
“嗯……嗯……可是……”金樱支支吾吾，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我的耐心有限哦。”香忘居脚步顿住，颇感无奈道。
金樱犹豫了半晌，咬牙把大红的喜帖呈上。
“这是什么？”香忘居蹙眉。
“呃……少爷，你还是自己看吧。”
待香忘居伸手接过，金樱只觉得那帖子会烫人一般，慌忙把手抽回，背到身后去了。
“嗯……是喜帖？”
金樱点了点头。
香忘居把帖子展开瞥了一眼，随后又动作缓慢的合上。
“少爷，你没事吧？”金樱小心翼翼的观察着他的神色，战战兢兢道。
“无妨。”香忘居闭了眼，冷然道，“这帖子是谁送来的？”
“……是紫绾姑娘的随身丫鬟。”
“哈，好一个紫绾……”香忘居眸光转冷，两颊的梨窝随之隐去，再不复见。
“少爷，你的脸色好差，奴婢去给你烧点热水来洗洗身子吧。”
“嗯……也好。”
待香忘居浴洗完毕，已是半个时辰之后了。
热水退去了一身疲累，也同时让混沌的思绪冷静下来。
随意卧躺在白毡之上，香忘居由着金樱帮他梳理溯腰的湿发，蓦然开口道：“方才那帖子，你也看过了吧？”
“哎？”金樱猛地反应过来，急忙道，“少爷千万不要误会，奴婢没有打开看的……都怪奴婢多嘴，当时顺口问了几句……哎呀，总之奴婢没有擅自打开看……”
“废话，你都知道里面是什么内容了，还打开来做什么。”
“呃……”金樱灵机一动道，“其实呀，奴婢觉得这件事情有点蹊跷，说不定是浅草少爷和紫绾姑娘在和少爷闹着玩呢。”
“哦？你觉得他们是那种人吗。”香忘居用的是平平淡淡的语气，听不出明显的喜怒。
“这倒不是……”金樱为难的拧眉。
“还是说……你觉得我是那种可以随便开玩笑的人？”
“哎呀，怎么会呢？”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究竟什么才是？”
“……”
半晌，金樱哑口无言。
香忘居自语一般继续道：“就算紫绾再聪明，她也不能逼一个根本不爱她的男人娶她，现在这种状况……想来只有一种可能。”
“咦？”
金樱听得迷迷糊糊，完全不得要领。
“一定是我的谎言被拆穿，浅草生我的气了……”香忘居喃喃低语，“他不可以这么逼我的……我宁愿他来找我兴师问罪，也不要他这样试探我……”
“少爷，少爷？”
金樱忧心的唤着他的名字，无奈对方根本没有听见似的，仍是自顾自道：“后天酉时……哈，浅草，你就这么心急吗？我不相信，我不信你真的会娶她……你不会的。”
这一次，金樱总算是听出名堂来了，当下就改口道：“嗯，少爷别担心，不去就不去呗，反正他们不会成亲的。”
“哦？你也这么认为吗？”香忘居眸色一亮……那表情美得摄人心魄。
金樱红了脸，嗫嚅道：“唔……绝对不会错的，浅草少爷心里只有少爷一个人，他怎么会有心思娶别人呢？”
“你说什么？”香忘居蹙眉。
“啊……奴婢的意思是……”方才一时情动说漏了嘴，金樱再次紧张得支吾起来，“奴婢的意思是……是……”
“是什么？”
“哎呀……奴婢没有恶意，少爷饶了奴婢吧。”
金樱一边求饶，一边作势要跪，香忘居冷冷的看了一会儿，扬手示意她起来。
“……有这么明显么？”
“咦？”
“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呃，不用……”金樱硬着头皮道，“其实，少爷对浅草少爷好，奴婢一直都看在眼里……只不过有些事少爷不希望别人知道，所以奴婢就装作不知道……如果奴婢这么做惹少爷不高兴了，请少爷责罚就是。”
“你又没有做错事，我罚你做什么。”
“咦？”
“你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待着。”
“可是……”
“是不是连你也不肯听我的话了？”香忘居蓦然变了脸色道。
“奴婢不敢……”
金樱无奈，当下转身，默然退出门去。
……门外一道嬴紫的华丽身影，似乎伫立良久。
“娘娘？”金樱回头，瞬间愕然。
杜绿萝不言不语，只一步一步走下台阶。
金樱胆颤心惊的跟了过去，心跳骤然加快的同时，冷汗从额角冰渗而出。
“方才你们在屋里说的，可是真的？”
“这……”金樱犹疑了半晌，竟不知该如何答话。
“吩咐下去，让库房准备一份厚礼，明日一早就送到对岸那里。”
“咦？”金樱闻言，不觉惊讶的低呼出声。
“你顺便去馨伶筑走一趟，看看有什么缺的漏的，尽量帮忙打点，成亲是件好事，好歹邻居一场，我们也不能失了礼数，你说对吗？”
“是……奴婢知道了，请娘娘放心。”金樱点了点头。
杜绿萝顿了顿，又道：“画眉的身体有点不舒服，等少爷醒来，就让他过去看看，千万不可有所怠慢。”
“咦？公主生病了？”金樱诧异道。
“嗯，我也觉得奇怪，上午明明还好好的……也许是思乡情切吧，她第一次离家这么远，想必这也是难免的。”
“公主的心地十分善良，她人这么好，一定很快就会没事的，娘娘不用担心。”
杜绿萝闻言只微微颔首，算是应了。
奉天苑的重重回廊之间，香忘居的身影越来越近。
守在门口的烟儿伶俐的回转屋内，在皇后耳畔低语。
“娘娘，发生何事？”画眉不解，一双明眸写满了困惑之意。
烟儿自侧旁安静的退下，杜绿萝不着痕迹的伸手，把画眉扶到床沿坐下：“你的面色过分苍白，或许是体内虚寒的缘故，不如让我帮你看看。”
“嗯，让娘娘费心了。”画眉顺从的倚在榻上，说话的同时将袖口拉开，露出了藕一般白皙的小臂。
杜绿萝替她诊完脉，面上的忧愁之色愈重了。
“娘娘？”
“果然是气虚体寒，你的身子需要静养，这几日最好不要下床，有什么需要吩咐下人即可，一会儿我去太医那里开个养身的方子，你记得按时服药，三日之后即可好转，明白吗？”
“嗯，我知道了。”
画眉语罢抬眸，却是意外瞥见了一抹靓紫色的华贵身影，静静的伫立在门口的地方。
“原来是忘居，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杜绿萝循着她的视线望向门口，眉心微蹙的同时，说话的语调也不免带上了几分责备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