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波兰街----晓渠
  发于:2009年04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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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悦光着脚,走在冰凉的卵石路上,刚刚那一串动作,让大病初愈的他精疲力尽,可紧张的心情一直要命地抓着,对身体上很多反抗,都暂时地忽略不计了。康庆背对着他抽烟,烟头时亮时灭,对面低声和他汇报的,正是这几天不太见人影的阿昆。尽管他们声音不高,但夜里实在太安静,封悦和他们只隔了几丛高大的灌木,几乎一字不落地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怎么可能没逃出来?机组人员不都撤离了吗?”
康庆不敢相信阿昆的最新汇报,封雷的私人飞机出现机械故障,在日本海附近的岛屿迫降时发生爆炸。这两天铺天盖地的新闻都在追踪这一条,瞒着封悦的难度越来越高。
“传来的消息说,大少他……”阿昆顿了顿,“他坚持要带着小发,耽误了时机,当时已经发生局部爆破,很紧急,没有时间说服他。”
“……”康庆无言以对,狠狠地多吸了两口,“多雇人去岛上搜索,也许封雷带小发跑了出去,和其他人联系不上呢?”
“阿宽派了很多人手过去,不过,刚刚在机舱里找到部分残骸,送去做DNA验证了。”
康庆握烟的手停顿在半空中,有那么几秒钟,象是定住了,回过神来,慌张地想要多吸两口,送到嘴边的烟,却一直哆嗦着。
“和阿宽约个地方,我明天出门见他。”
说完,康庆发现阿昆的目光里多了份尴尬和焦虑,他顺着看过去,封悦正站在他的身后,穿着单薄的睡衣,露着细长的手脚,肩膀低垂着,直楞楞地看着他。康庆连忙三步并两步地冲过去,脱了自己的衣服给他披上,心里骂着门口把守的阿战,怎么连个病歪歪的人也看不住?
“你怎么鞋都不穿,就跑出来?”
封悦好像并没有听见他的话,右手现在自己的口袋里摸了摸,空空的,又伸手进康庆的……
“你找什么呢?”他错乱的举动,让康庆特不踏实,捉住他的手问。
“电话,你身上带电话没有?”封悦见他也不象有带的样子,冲阿昆喊:“阿宽,把你电话给我用一下。”
“他是阿昆啊!”康庆握住他的肩膀,“封悦,你别慌……”
“电话!”封悦尖锐地喊出声,“给我电话!”
康庆没有办法,只好把阿昆的电话递给他,封悦只有一只手能动,胡乱地拨着号码:“我哥的号码是多少?你记得吗?康庆,你记得吗?”
“咱先进屋,我详细和你说,好不?”康庆几乎哀求,“你打不通的。”
封悦却退两步躲开他,刺猬一样:“别碰我,”他终于想对了号码,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转入秘书台留言:“哥,我是封悦,你给我回个电话。”他挂断,又觉得不对,再次拨通:“哥,这是阿宽的电话,你回拨到我手机上哦!”
说完,他就往屋子里跑,可能是为了回去找自己的手机,康庆连忙追上去,从背后一把抱住他,封悦却没有挣扎,呆呆地放任他用力的拥抱。
“康庆,”他六神无主试探地问,“你说,我哥他是不是,又不想理我了呀?”
这种想法击中心脏,带来难以忍受的绞痛,封悦捧住胸口,试图换气来缓解,气管却象给人拿细线紧紧勒住,呼吸瞬间被切断,四肢顿时无力,两耳轰鸣,身体挂在康庆的手臂上,绝望地仰头看着天空,满天星辰雨滴般坠落下来,而他的世界陷入一片,不可救药的黑暗。
因为哮喘,封悦小时候经常梦见自己溺水,为了能喘过气,拼了命地挣扎。这回他再一次梦见自己坠入深海,但他没有反抗,也不试图求生,象是睡着的鱼类,向着寂静的深海,沉沦而去……封悦的梦,一个连着一 个,接踵而来,梦里都是关于封雷的记忆,从小到大,似乎每一天都记得那么清楚。
他从小怕水,当康庆小发他们在海浪里自由出没的时候,封悦总是站在岸边,远远看着。有一次康庆让他坐在肩膀上,带他在水里玩耍,他心里又是害怕,又是高兴,但很快给封雷抓到,迎头大骂康庆找死。后来他们搬去柏林道,念上贵族学校,五年级体育课考察游泳,十岁的封悦,穿着嫩黄色的泳裤,却怎么也不敢下水,给同学取笑很久。他的游泳是封雷教的,他象康庆那样,让封悦骑在肩膀上,从浅水区游到深水区,耐心地让封悦习惯水的浮力,习惯脚踩的是水流,而不是地面……那时的封悦有些纳闷,为什么康庆不可以做的事,哥就能做?
可他从来也没有问出来,那是他和封雷之间,毕生都不会洞悉的,永久的秘密。
封悦醒的时候,总是能看见康庆的身影,陪在他身边,小心地握住他的手,跟他说话,但是,大部分的时间,他都在昏沉中度过,梦着从前,梦着封雷的一切,他的头脑刻意地屏蔽了那夜偷听到的内容,似乎只要不醒来,就可以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不管外面的世界多么混乱,他在昏迷中消极逃避。
与此同时,康庆几乎成了这世界上最忙碌的人。
从波兰街的血腥屠戮,到封雷突然爆发的意外,所有的事,都得他一个人来承担和处理。封悦病得让他心慌意乱,在外头奔波的时候,一接到医院守候的阿宽的电话,他的心都忍不住焦虑地翻个儿。那天深夜病得来势汹汹,哮喘喷剂完全失去了作用,救护车赶到的时候,封悦呼吸微弱到几近于无。就象上次服毒,眼睁睁目睹怀里的人,生命迹象逐渐消逝,却束手无策的康庆,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经受这样的考验。
DNA结果已经出来,死亡通知送到,封雷的葬礼是由“雷悦集团”董事会筹办的,而小发向来讨厌这些繁文缛节,康庆只想他生后安静地走。也许这正是他想要的结局,康庆情不自禁地想,毕竟在最后的最后,封雷选择和他一起。封雷的律师,都等待着封悦的身体状况好转,好和他商谈遗产的事,而康庆并不想他们太早接触封悦,他不想任何人,强迫封悦面对,封雷不在人世的事实。
等到封悦完全摆脱了机器的“操纵”,离封雷出事快一个月了,康庆在他面前再没有提过,而封悦也不会问,他们都努力地制造着一种平安的假象。因为糟糕的身体状况,封悦一直住在医院,幸亏有阿宽的帮忙,帮助康庆设了严密的保安系统,看守着封悦。他们都怕在这时候张文卓会趁火打劫,可是,泥牛入海的人,却没有半点风声。
药物减半的作用,封悦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多,康庆不能在外头耽误太多时间,不管多少事没有办完,他一定会让清醒的封悦看见自己。这样两头折腾着,康庆憔悴不堪,唯独强打精神,有时候坐在封悦身边儿,因为病房里的安静,和午后暖洋洋的阳光,他会忍不住睡过去。这天封雷的律师再次联系上康庆,说遗嘱里不动产的部分,可以暂时搁着不急,但是“雷悦集团”股份的法律程序是迫在眉睫,再不办理,就只能算封悦放弃继承了。
康庆赶到医院,封悦已经醒来,阿宽正在喂他吃饭,因为恢复了饮食,他脸色似乎比前段日子好一些。
“我来吧,”康庆接过粥,“吃了多少?”
“饱了。”封悦手上还打着针,往外推,不肯再吃。
“干嘛,我一来你就饱了?”康庆轻松地说,“我就这么秀色可餐?”
封悦虽然没有笑,眼光却柔软下来。
“你先出去,我和封悦有点儿事说。”康庆回头对阿宽说。
撤走了那些讨厌而丑陋的机器,病房里安静而温暖,让人昏昏欲睡。康庆长长吸了口气,摆弄着封悦更加枯瘦的手指,他连指甲都显得苍白而虚弱,这让康庆又不忍心了,他硬了硬心肠:“封悦啊,我……这话,必须得和你说。”
封悦抽回自己的手,紧张地攥在一起,不安地询问:“以后,以后再说不行吗?”
康庆无法正视他哀求的眼神,把随身带来的盒子,放在他手里:“这是你哥的……”他考虑了下用词,一狠心,说,“你哥的遗物。”
似乎被这两个字煞到,封悦眼神凝固了,楞楞地盯着,转瞬的功夫,眼泪“刷”地就流下来。
康庆使了很大的劲儿,没有凑上去安慰,想他至少尝试去接受这个事实。封悦手指颤抖着,打开盒子,里面是爸爸用过的一只古董怀表,带着烧焦的痕迹。封雷并不用这么老套的东西,但他总是随身带着。封悦拿在手里,熟悉地按了下弹簧钮,表盖儿弹开,里面是他们的全家福,照片上封悦只有四五岁的模样,拉着封雷的手,笑得又开心,又害羞。
如今,他是一家人里,被遗忘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 个。
眼泪顺着封悦的脸颊,蜿蜒流淌,无声无息,没有尽头,沾在长睫上的,突然隔空坠落……康庆的心顿时就给拧起来,他探身过去,慢慢地将封悦搂进怀里,轻柔得好像怕碰坏:“熬过这一段,封悦,熬过去就好了,”他心里早疼得乱七八糟,不知如何才能安抚他激动的情绪:“我在你身边儿,我还在呢。”
封悦的埋脸在他的肩头,终于哭出声:“我想他活着,康庆,我想我哥,好好活着……”
“我知道,我知道的。”
康庆在他耳边,轻言轻语地劝说,再温柔地,一遍遍,吻去他的眼泪。
很多事就是这样,千方百计想要躲避的时候,哪怕被影射到一点儿,也通彻心扉;当无路可退,只能迎头而上的时候,反倒不象之前躲闪时,疼了一次又一次。毕竟人的身体和精神所能承受的疼痛是定量的,因此,即便施加得再多,痛到尽头,多余的疼,便被无意识地吸收或抵消了。
封悦在病房里接受了封雷动产不动产,加上投资股权,市值逾百亿美金的遗产。在外人面前,他依旧摆出冷静淡定的态度,让人摸不偷他的想法。自那以后,封悦似乎是对命运低头,不再象以往那么纠结挣扎,在心理身体上各方面努力地调养,精神渐渐养回来。但是康庆没有让他出院,一是医生建议这次不要匆忙,至少要把更方面的指标控制到合理,再来,康庆也不确定封悦要不要搬回柏林道封雷那里去住。
事情的处理接近尾声,封悦刚刚能控制自己情绪,这天做了一系列的检查回到病房,康庆恢复了他和外界的联系,电视,网络和手机再开始使用。他疲倦地躺在床上,因为检查要禁食,这会儿体力透支得很,身边儿的手机响起来,他以为是康庆,看也没看,直接听了:“干嘛啊?”
那头似乎被他亲昵而依赖的语气震到,静了那么两三秒钟的时间,才不自然地出声:“好久没联系,二少近来可好?”

第十八章 大结局(上)

封悦从“东方帝豪”的地下停车库进了货物电梯,这是酒店运送内部物资专用的电梯,除了指定的楼层,不会多停,他直达九十九层,走到走廊的尽头,再次核对了房间的号码后,按了门铃。门从里面静静地开了,却没有人,封悦并不惊慌,迈步走了进去。门在身后关上的同时,枪口也顶上他的腰眼儿。
“二少果然够胆量!”张文卓推着封悦走进客厅,“我还真怕你不来呢。”
屋里光线明亮,四周大片的落地窗,开放着整个城市奢侈的风光。封悦穿着医院宽大的白色病号服,外面披了件长身的黑色大衣,看得出是很匆忙,外头已经那么凉的天气,他只踩双拖鞋,脚板儿格外地苍白而单薄。张文卓不敢相信他是穿这一 身,从正门走进来的。
“对这里很熟啊,怎么上来的?”张文卓伸进他的大衣,一边搜身,一边问:“看来你对这里也有感情,该不是常来回忆我们共度的良宵吧?”
封悦对他的□和戏虐并不回应,可当他的手摸到敏感部位的时候,忍不住躲避:“我身上没带武器。”
张文卓竟然听从,收敛自己的动作,不再搜了。衣服下瘦骨嶙峋的身体,确实让他吃惊。虽然封悦向来瘦削颀长,可上次见他的时候,还没象现在这般体不胜衣,腰身单薄得一手便能握了似的,看来封雷的死,对他的打击,是难以想像地致命。他朝后退了两步,注意到封悦在发抖,走到中央空调那里,将屋子里的暖气升高了。
“我今天找你,是想跟你澄清,大少的意外,和我没有关系。”张文卓坐在沙发的扶手上,盯着站在客厅中间的封悦,“大少死了,对我有什么好处?他的钱一分也不会留给我,反倒是你,该是柏林道最年轻的亿万富翁了吧?”
“我又不会为了钱害我大哥。”封悦说完,有些后悔,他很快意识到,张文卓是在往哪个方向引导他。
“你当然不会!不过,你掌握‘雷悦集团’的大权,有人就要跟着借光了。恐怕波兰街那些小买卖,早就满足不了他了吧?”张文卓果然怀疑是康庆做的手脚,或者他希望封悦在这件事上,能和他统一立场,“大少的私人飞机,都是按时检查的,怎么会突然出现机械故障?况且,还是在这么关键的时候,实在是让人不能不起疑心。怎么?二少该不是给他慷慨赴死的表态迷惑了双眼,真觉得这意外就是大少倒霉吧?”
“这是我自己家的事,不劳烦七哥操心。”封悦一句话,将他的挑拨搪塞过去,让张文卓顿时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了。
“哦,看来康庆那一招苦肉计,是真有用啊,现在整个波兰街都在传他对你如何至死不渝,心里感动吧?既然这样,今天我们就再试他一次,看他是真的可以为你去死,还是认准了芳姐不会看他自裁,在你跟前做戏而已。”
封悦面有倦色,他大病初愈,毕竟体力不济,于是问他:“我能坐下来吗?”
张文卓扬眉道:“当然,床就在里屋,你想躺下来,我也没有意见。”
他字里行间总是带着亵渎和嘲弄的语气,封悦只好当做听不出,走到张文卓对面的沙发坐了下来。他的手搭在沙发扶手上,看了看旁边矮几上摆的台灯,是埃菲尔铁塔的造型,铜色的底座,明黄的灯罩子。
“你究竟想怎么样?”封悦看着台灯擦得一尘不染的底座,打定了注意 ,直接问他,“事情已到这个地步,要我怎么做,你才能收手?”
“不难,”张文卓熟练地玩弄着枪支,他的手掌厚实宽大,带着沉着的力道:“我不是早就和你说了,我会让康庆死在你面前。”
封悦脸上血色消退,抿了抿嘴唇,道:“他今天不会来?”
“哦?”张文卓笑了,“有你在,他怎么会不来?他不是为了你,命也可以不要?”
“他不知道我过来,”好像怕他听不懂似的,封悦再次强调:“没人知道我到这里来。”
张文卓笑容凝固,他明白封悦的意思,刚才搜他身体,就已经纳闷他身上怎么可能连手机都没带?原来是怕康庆追踪到他的信号。以这人的聪明,想要瞒过康庆在医院安置的保安的耳目,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可真替他着想,”他心里酸溜溜地,不是滋味,“不过,给他打个电话,也不会是什么难事吧?”
“我不会让你给他电话。”封悦语气自信而肯定。
“哦?你凭什么阻止我呢?”
封悦的手忽然在台灯底座上一拍,那里竟有个暗匣弹出,几乎眨眼的功夫,枪已经拿在手里,对准了他。
张文卓万万没想到,愣神的短暂瞬间,已被封悦占了上风。
“你……”他不可置信,封悦这段时间都在生病,怎么可能在这里有埋伏?
“我早知你将来若找我,会选这里。”
“有多早?”
“从你杀了Joey之后。”
“我还是低估了你的戒备心,”张文卓并不慌张,或者就象他说,他已经没有什么可输的了,“难怪你今天答应得这么痛快,是想出来处决我?”
封悦盯着他,眼睛里不能隐藏他的纠缠和挣扎,但他强做镇定:“我会在瑞士银行帮你存笔钱,可以送你出境,给你新的身份……只要你肯罢手,有什么条件,我都可以考虑。”
“你也可以杀了我,这恐怕比什么都简单,”张文卓突然认真地说,不再讽刺,不再影射,不再玩世不恭,“你不是早就做了选择?为了康庆,你可以牺牲任何人。”
“这件事是我不对,我可以补偿……”
“你怎么补偿?”张文卓提高声音,“你当这世界上什么都可以用钱补偿?”
封悦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他从心里害怕这样认真的,张文卓:“我真不知道事情会是这样……”
“怎么可能?你连我今天会在这里找你,都算得这么清楚,封悦,你比谁都敏感,都心细,康庆纵容你和我的接近,你早就心里有数。当年我的手下言语上轻薄你几句,他就砍了人家的手,我一次次找你, 甚至在你家门口拥抱你,他却没有追究,你怎么可能想不到他的打算?封悦,我最近才想通,你根本不是一无所知,你早就做了自己的选择,和康庆的前途比起来,我的死活对你来说,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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