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姐凑近他,将声音压到不能再低,不无失望地说:“你照顾得很好,都把小发照顾到封雷床上去了。”
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识芳姐彻骨的仇恨,康庆抬头,在眼中看到无边无际的绝望,那是芳姐打算同归于尽的决心。
“芳姐……我对不起你。”
说着话,康庆的眼神已经穿过芳姐肩膀,看向旁边的封悦,他们的目光碰在一起,他看见封悦嘴唇蠕动了下,象是在叫他的名字,康庆眼中有泪,然而嘴角翘了下,笑了。封悦心里突然发冷,被恐惧紧紧攥住,情不自禁地大喊出声:“康庆,不要……!”
趁芳姐愣神的功夫,康庆探手过去,轻而易举地卸了她身上的枪,对准自己的脑袋,想都不想地扣响扳机。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周围的人似乎都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只有芳姐几乎本能地,一脚踢在康庆手上,枪口顿时朝后,子弹擦着脸边儿飞过,正打中天棚上硕大的水晶吊灯,哗啦啦一阵破碎,纷纷坠落而下,封悦的心在这一片耀眼和清脆的纷乱里,捕捉着康庆的身影,他的心悬在半空,身体上任何疼痛都感受不到……当大家从这一阵狼狈和愕然里回过神,封雷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口,所以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封雷从满地碎片中走过,目光始终回避俞小发,站在芳姐面前,他的沉着带着伪装的成分:“你放封悦下来,我们慢慢谈。”
芳姐从康庆自裁的惊诧中清醒过来:“大少的想法太天真,你当我要你来,是为了和你谈判?”
封雷并不着急,语调有条不紊:“不管你想怎么做,都请先放下封悦。我今天一个人来,就是任你处置。”
“我看未必吧,以你的性格,怕是拖延时间而已吧?等你的救兵来?”
“是可以那么做,可今天,我是诚心来承担,只要你别伤他。”
“你们真是兄弟情深,都想一个人来抗!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痛下杀手的时候,你是不是以为我们永远也不会发现真相,你和你兄弟,就可以继续玩弄波兰街这帮笨蛋?”
“芳姐,你听到的故事未必就是真相……”
“谁他妈的在乎真相?我只问你,是不是你找人杀了他?”
封雷注视着老大黑白的遗像,在微弱的烛光背后,是他停留在若干年前木讷的表情。
“……是我。”
“封雷,你有种!”芳姐从随从那里接过枪,对准他的胸口,“那我给你个选择,你想先走,还是想你弟先走?”
“芳姐!”小发拉住她的胳膊,却不知如何开口。
“你给我滚一边儿去!”芳姐扬手就给他一巴掌,“你敢给他求情,试试看?!就算康庆不在乎你哥的冤死,你也 能视而不见?他死的时候还抱着你呢!”
小发梗着脖子,站在那儿,皱着眉强忍着想哭的情绪,封雷忍不住看着他倔强的侧影,万万不会想到自己会和当年老大怀里那个少年有如此深的瓜葛。人若能预测将来,或者真能绕过很多弯路,少犯很多错误。如果他那时没有对老大痛下杀手,今天又会是怎么样一番结局?
“你就算杀了他们兄弟,我哥也活不回来!”小发突然爆发般呐喊,他毕竟不是封悦,会在这么多人前羞于启齿感情的事,“你爱我哥,就是天经地义,为什么我喜欢封雷,就是给我哥丢脸?!”
“是他杀了你哥啊!”芳姐简直就要被这种情势逼迫得疯掉了,她被爱和恨撕扯到癫狂,已经完全无视别人的感情,“你怎么还能说出喜欢的话?!你鬼迷心窍了,他欺骗你,利用你,杀了你唯一的亲人,你竟然不恨?”
“我恨!谁说我不恨了?可你杀了他们有屁用啊!”小发全无顾忌地嘶喊,“我哥能回来吗?感情能回来吗?”
小发想起那次大雨天去找封雷,这人将自己拒之门外的冷漠,他的视线是模糊的,听力在一片雨声里,不甚清晰。
“你回去吧,我们之间不可能的。”封雷对他说。
隔在他们之间的,是一扇永远无法开启的门……俞小发的心,沉浸在让他窒息的绝望里,封雷这个名字,悬浮在空中,冷冷看他溺亡。
芳姐的情绪是完全失控了,她就不明白为什么康庆和小发都无法体会她的仇恨,为什么他们竟都会站在仇人的立场上,她双手拄在供桌上,紧紧盯着照片上的人,呼吸错乱,思维象是枯竭的草原,被野火点燃,迎着风,肆无忌惮地燃烧。而康庆和封雷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如何将封悦解救下来,他整个身体的重量都集中在那只受伤的手腕和肩膀上,每一秒都形同地狱。
芳姐突然转身,枪口再次对准封雷,她无法再忍受这种憎恶和仇恨的煎熬,只想把所有的爱和恨,都尽快了结!
那一声枪响,震破多少往事和年华?
小发的身影,如同蝴蝶破败的翅膀,朝封雷扑了过去……他的背,象是迎着阳光的风筝,单薄得几乎透明,墨红的一点枪伤,突然血光泛滥,仿佛夜空里轰然绽放的最后一朵烟花!
小发的身影,如同蝴蝶破败的翅膀,朝封雷扑了过去……他的背,仿佛迎着阳光的风筝,单薄得几乎透明,墨红的一点枪伤,突然血光泛滥,是黑茫茫夜空里,轰然绽放的,最后一朵烟花!
康庆并没有意识到小发中枪,他第一时间扑将上去,想从芳姐手里把枪夺过来,然而芳姐已经丧心病狂,似乎意识到自己伤了小发,又有些不确定,本能地只想不停地开枪。场面混乱到没人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只发现小发突然倒在血泊里,而康庆和芳姐扭在一起……紧接着又是一声枪响,这时候所有的人,都被眼前的情景震慑住:康庆缓缓退开身,沾满鲜血的枪从他的手中坠落到地上,脸上挂着难以置信的表情。
芳姐弯着腰,汇成小流的血,在地面迅速聚集成一滩,她站直身体,死死地盯着康庆,却什么话也没说,缓了口气,朝后退几步,扶着供桌坐在地上,她的脸贴着老大的遗像,身体一沉,眼睛直直地,象是看见从前……
第十七章
暗淡的黄昏弥漫上来,路灯一盏盏亮起来,封雷的车子无声地穿越在下班时的车流车海之中,来得多了,司机变得轻车熟路,总能找到躲避拥堵的捷径。停在住院部的门前,正好晚上六点,封雷下了车,对他说:“明天早上再开接我吧,今晚我住这里。”高大的身影从安静的大堂走过,留下一串沉重的脚步声。电梯门打开,正是十二楼的护士长,看见他,笑脸盈盈地说:“封先生来啦?那我再陪您去楼上吧。”
封雷没有推拒,在电梯里,问她:“今天有进展吗?”
“还是老样子,”护士长诚实地说,“虽然没有更好,但至少能保证现在的平稳,也算不错。”
子弹穿过小发左边的肺叶,卡在心肺之间,对他的呼吸和循环系统造成很大程度的破坏,虽然手术取出子弹,可他却一直没有醒过来。
“我提过去美国就医的事,你们主任什么意见?”
“他是不太赞成这时候让病人长途旅行的,其实您可以请美国的专家过来会诊……”
“那怎么能一样?”封雷打断了她,挥手示意不想听了。
护士长将情况汇报得差不离,也没有逗留,转身走了,她在这里工作,早就习惯了有钱人自以为是的坏脾气。
封雷坐在小发床前,看着这些天几乎没有变化的神态,怎么还不醒呢?他在心里一遍遍回想,你什么时候才能醒呢?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小发枯瘦不堪的指头,期待着他也许会有什么反应,可是小发几乎靠机器维持的生命,被动而消沉,不曾给他半点惊喜。
“我记仇的,封雷,”那是小发和他说的最后一句,“我会记一辈子。”
既然不能相爱,就用恨来记得你。
我记得你,封雷,永远记得你,这是俞小发藏在心里,从来不敢和人说的话。
封雷走去阳台,靠着窗台半站半坐地抽烟,微微敞开的玻璃窗,映着小发沉睡的影子……很久很久,他姿势不变,目不转睛,然后慢慢地伸出握烟的手,触摸在窗户上倒映的小发宁静的脸,香烟弥漫着,模糊了他的视线。
第二天一早,阿宽敲门进了病房,将带来的西装挂在衣柜里。封雷不在屋里,洗手间传来水流声,他站着等了一会儿,床上躺着的小发,搭在额头的黑发,还是湿润的,显然是刚刚洗过脸。小发昏迷这些日子,封雷几乎每天晚上都来陪他。本来阿宽想来帮忙,但他跟随封雷这么多年,脾气秉性喜好,都清楚得很,知道这人肯定不愿意让陌生人接触昏迷中的小发,也就不再插手。
卫生间的门开了,封雷洗漱完毕,虽然脸色憔悴,精神却是不错,他从来不在别人面前泄露颓废和消沉。
“回家休息吗?”阿宽取出西装,拿在手里,封雷转身套进胳膊。
“不了,直接去公司,有空给康庆打个电话,我下午去看封悦。”
“哦,好的。”阿宽只觉得大少太拼命,这段时间心力交瘁,却似乎比平时更忙了,几乎马不停蹄地见他的律师,会计师,董事会……没人知道他在忙什么,“二少等会儿,也许会过来看小发。”
封雷扭头看着阿宽,皱着眉:“他身子养好了吗?”
“手伤还需要时间恢复,精神上养得不错,康庆一直跟着。”阿宽说完,见封雷原地不动,识趣地说:“我去外头等您。”
封雷走回病床边,摸了摸小发的脸颊,凝神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出门。
第十七章(中)
中午吃过药,封悦昏昏沉沉地睡了好一会儿,醒来的时候脑袋越发不清醒,萎靡不振。误杀芳姐之后,康庆情绪上压抑得很,又碍于封悦受伤,不忍心拿这些事烦他,什么都憋在心里,什么情绪都藏着,不给人看。即使诱导他,也总是太极推手,蒙混过关,这样一夜之间的蜕变,反倒让封悦看得心疼。这会儿躺在床上,之前发生的一切就象噩梦一样,小发和芳姐的脸,时不时在他脑海里翻涌上来,心脏跳得就不自然了,一阵阵地发慌。
“醒啦?”康庆蹑手蹑脚地走进来,“睡得好不?”
“还行。”封悦感觉康庆摸上床,从背后抱住他,“警局那里都办好了?”
“律师在办,应该没有问题。”康庆不想谈这些,换了话题,“洗个澡吧,你哥要过来看你。”
封雷沿着楼梯往楼上走,饭厅里灯火通明,佣人正在准备晚饭。他不禁想起第一次到康庆这里吃饭,小发从外面飞扬跋扈地走进来的样子,康庆那天毫不客气地骂他,他瞪回来的目光里,带着少年的叛逆和执拗,爱与恨,总是分得清清楚楚,晒得明明白白。封雷艰难地转过头,不再去想。
刚洗过澡的封悦,头发半干半湿,病了这些日子,加上之前因为与张文卓的混战,也时常躲在家里,闭门不出,他的头发长了好多,新洗后松散的流海,一次次遮挡他的双眼。就象阿宽说的,身体上瘦弱如初,精神却还可以,见他进来,开心地笑了,这样的笑,封雷好久没有见识,顿时感觉思念原来早就盘根错节。
“洗澡怎么不把头发吹干?不怕着凉?”
“不至于的,一会儿就干了。”封悦招呼他坐在靠阳台的小客厅里,佣人送上了茶水。
“怎么不在床上休息?下地乱走什么。”
“已经好得差不离,”封悦穿了身雪白的衣裳,披了件红色的棉线外套,趁得他的脸色稍微显得红润些,“精神再好,坐在床上,就会给人生病的错觉。哥,你喝茶。”
佣人弄好,就都退下去,连康庆也没有上来打招呼,故意给他们些单独相处的时光。
“张文卓那头,你让康庆加倍小心,这人近期好像在调动资金,怕是有什么举动。”
“他在查呢,就是藏匿太深,也挖不出究竟在哪儿。”
“要是藏不住,他早就没命了,现在多少人对他下了必杀令。这个人不简单的,睚眦必报,康庆摆了他一道儿,害他这么惨,是绝不会善罢甘休。我就怕他从你下手,所以,你不要随便出门,就是小发那里,你也不用去,我……”封雷提到小发,就说不顺畅,尤其在封悦面前,“我会照顾他的,不用你跟着操心。”
封悦听着他的话,点了点头,捉了他就和捉了康庆没区别,这个道理,他终于理解到精髓。
“听说你要带他去美国?”
“医生的意思,现在他的状况也不适合国际飞行,可如今这么捱下去,我也不知道他能撑多久?”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尽快吧……所以才赶着走之前,来看看你,就怕你现在到处跟人着急上火的……”
“哪有?”封悦表情娇憨,语气里多少掺了些撒娇的成分,“哥,你留下来吃个晚饭吧,我好长时间没下楼吃饭,那些汤汤粥粥的,都喝够了。”
封雷伸手在他腰后拍了拍,点头答应了。
康庆和封雷,各自做了最大的努力,也顶多就是做个礼貌上的敷衍,相敬如宾而已。因为那天混乱的经历,让他们三个,都不能谈笑风生地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那些恩怨,纠结和鲜血,并没有因为芳姐的离去而消散,相反,沉淀在他们生活的深处,象植物变迁成化石,伤口痊愈到伤疤。
就封雷而言,康庆的奋不顾身,确实让他稍觉安慰,很长一段时间以前,他都觉得康庆对封悦,利用多过感情,如今看来,是自己看走眼,若为了他,连自己的命也可以不要,康庆就还是个性情中人,懂得珍惜封悦的道理,至于如何珍惜,方法怕是封雷不能认同的,而他知道,自己的意见是不会受欢迎的。
吃过饭,封雷想要离开,封悦执意要送他出门,他觉得没有必要,阻拦说:“自己家里人,送什么送?外头降温,可冷了,你身体还没好,别往外跑。”
“我就送你到门口!”封悦很坚持,眼里甚至有些焦急。
封雷没办法,严格规定:“只准送过花园,多一步都不行。”
封悦乖乖地点了点头。
封雷的随从都在外头等着,康庆的人也没有跟出来,花园里,只有兄弟俩,封悦突然叫住走在他前面的人:“哥……”
月光穿过树梢,静静地,落在年轻而素净的脸上,他又披件黑色的长外套,只露着一点点红色外套的领子,好似夜色里挤出的一朵,艳丽的花苞。他的眼神纯净温柔,夹带着几乎让人迷恋的,浅浅的哀伤:“哥,你不会,再不理我了吧?”
封雷顿时觉得连日来汹涌的情绪,都涌到喉咙,酸楚地哽在那里,封悦站在楼梯的尽头,默默地看他离开时的忧郁,象潮汐淹没堤岸……他无法把持地将封悦搂进怀里:“我不是有心那么对你,封悦,哥真不是有心的。”
他们似乎好久没有这般拥抱着彼此,没有介怀和嫌隙,不带追悔和怨恨。
“我也不是,”封悦在耳边,轻柔而肯定地告诉他:“我不怪你,哥,我从来也没怪过你。”
封悦记得那晚的拥抱,记得当时在枝叶间穿梭的风,记得月光里盛开的夹竹桃,记得封雷身上淡淡的,烟草的味道……然而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封雷给他的,最后的记忆。
17(下)
因为破冰和解,封悦时而和封雷也通个电话聊天,直到封雷出发去美国,才连续断了几天的音讯。开始封悦并没有怀疑什么,他想也许小发转院的事很是繁琐,况且新的环境里,都是哥一个人在招呼,他连阿宽都没有带去,估计□乏术吧!然而让他心里不踏实的,是康庆几乎二十四小时如影随形地跟着,分分秒秒都要把自己装进他的视线。不仅如此,家里的有线和网络坏了两天,却没人来修理,封悦开始在焦虑里失眠。
这天晚上睡觉前,康庆让他喝一杯牛奶,说对改善睡眠有帮助。他没问什么,顺从地喝了,虽然头脑觉得昏沉,但却并没有完全睡到不醒人世,康庆并不知道,封悦对一般的安眠药已经有了抵抗力,他的剂量放轻了。康庆半夜走出卧室的时候,封悦是有印象的,他随后起身,在门口听着康庆的脚步到了楼下,开门的声音很轻微,肯定是阳光房那里的纱门。他没有立刻跟出去,门口也许有人看着也说不定,他回到阳台上,被湿润的晚风一激,整个头脑清晰起来。封悦他们的卧室阳台,连接着二楼的客厅阳台,虽然他左手依旧打着石膏,可是仗着身高腿长,协调性好,翻过去并不太艰难,而客厅的阳台是装着防火梯通到花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