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仕林忽用凌厉眼光看住岳飞。
岳飞吓得一颤,嚷了起来。“恩师莫怪,弟子……弟子只是看到那个小姑娘,觉得心中有熟稔感觉升起罢了,并不是喜欢,并不是喜欢。”
万世千生。
“仕林,你何时开始喜欢了我?”
“五岁时与先生避难在城外石洞之中。”许仕林答。“先生命我诵童韵启蒙。先生走时,恐惧便如蛇缠身。先生归来,忽如冰雪消融,万千花开,心中坦然欢喜,只盼生生世世,不离先生身旁。”
韶光空逝。
小船正转入宽广水域。
雷峰塔影,倒映在西湖水面之上。
许仕林站在船头。
一片秋池。
半壁菡萏。
好山好水。
人去人来。
“仕林,作诗首重气韵。”佘雪晴笑眯眯地扶着许仕林握笔的手,去临他写下的条幅。“江南景致何可忘,要留初心在归途——”
许仕林仰面。
有水气氤氲在湖面船身。
“江南景致应犹在,却失冰雪在归途……先生。仕林又要如何归去?”
这星汉迢迢。
要如何归去。
才能忘却江南。
又要如何毁灭。
才能换回初心。
西湖水面,倒影空自悠悠。
岳飞半惊半惧,半是好奇,看住恩师颀长身躯,在斜阳下化作一个剪影。
第四十四章 (番外)戚·顾
1,顾惜朝
(1)
顾惜朝慢慢地在擦自己的剑。
无名的铁剑,够拙劣,够锋利。
正配一个无名的刺客使用。
接蔡京令。
谋刺诸葛小花。
“想当年还不是本相将他引荐给皇上……咳咳。”蔡京缠绵病榻,消瘦得不似权相,倒似忠臣。“小顾啊,若你能办成此事,今后就不必再做探子,扮细作,理那些见不得光的事了。西北路有个大大的好缺……”
门帘摇动。
顾惜朝狎昵地向着蔡京一笑。
时新却不算精致的青衫铺在地上,用手去摸,有地方湿,有地方黏。
他还是捡起来穿回身上。
蔡京用枯瘦的手爪摸了摸顾惜朝的脸。
“诸葛门下四大名捕,是你的最大障碍。——咳,也是,也是……”
——也是顾惜朝的最大机会。
顾惜朝明白。
所以在之后的整整三个月中,他用了常人难以设想的种种方法,如一个思春少女去了解她所爱恋的情人一般,去了解了那四个人的一切。
无情。
铁手。
追命。
冷血。
今日,顾惜朝将那铁剑擦到最亮。
——锋刃可以毫无困难地杀死一个成年男子。
已够了。
(2)
顾惜朝坐在一个小酒馆中。
擦亮了的铁剑包在木鞘里,平放在桌上。
顾惜朝的脸上擦了灰黑的粉末,唇上还贴了假须,整个人看来似乎苍老了十岁。
他看来就是一个心力交瘁的平凡江湖客,坐在这酒馆的角落中,吃一餐饭,歇一歇脚而已。
顾惜朝边吃一条糖醋鱼边想,自己十年后是否真会变成这个样子?
又或者,若是遇见蔡京时的自己,就是这副模样,还会不会有今日的顾惜朝?
思绪一闪即逝。
三年前顾惜朝曾在一座戒律森严的佛寺出家了整整八个月,目的便是在日日苦行中修习如何控制自己的思绪。
禅坐时总会有杂念纷涌而至。
上师所教导的,便是去延长两个念头之间的那片刻空白。
所谓收慑心神,摒除杂念,并非世人所想的那么简单。
当时的顾惜朝,唯一能做的事,便是将念头集中——光宗耀祖,飞黄腾达。
这八个字曾被他刻在自己的右手腕上。
后来蔡京看见,笑着令御医替他去除。
然后顾惜朝明白,一个人的念想,要刻,也当刻在心里。
而不是外人可见之处。
所以小酒馆中顾惜朝心中纯粹的念头,便只有一个。
完成任务。
然后在这念头中,无论是蔡京也好,西北路的好缺也罢,甚至乎顾惜朝自己,都湮灭在了那极浅极浅一出现便被掐灭的念头海中。
(3)
今天是一个大日子。
因为传说中的四大名捕,将会聚在一处。
此地乃是杭州。
距开封百里水路,三日可至。江南繁华,更胜帝京。
四大名捕,将聚于杭州。
为的却不是查案。
而是祝寿。
做寿的却不是什么达官贵族,也不是什么巨富豪绅。
而是江南最有名的妓院琴楼中的一位□。
七年前,四大名捕中年龄最小的冷血,在此追查自己出道第一件大案时,年轻气盛,为人所趁,重伤跌落了西湖。
正是这位□将冷血救起。
原因并无其他,只是因为这位□,有一个心智如同三岁幼儿的弟弟,与冷血一般年纪,模样竟还有些相似。
不久后其余三大名捕赶来杭州支援,及时救返冷血,并将贼人绳之于法。
但可惜的是,那名□的弱智弟弟,已在之前被贼人错认为冷血而杀死。
此后冷血便认此女为义姊。
既为冷血之姊,也即成了四大名捕的义姊。每年义姊生辰,四大名捕无论公务多么忙碌,都定会抽出空来赶赴杭州。一为贺寿,二来近年事务繁忙,师兄弟四人长久也见不着彼此一面,便趁此机会一叙近况。
今年的杭州之聚又比往年不同。
因为三个月前,江南出了花石纲被劫的惊天大案。皇帝钦点的武状元杨志,失落了进贡大内的花石纲,竟就此潜逃,不知去向。
而此批花石纲中,又隐藏着大宋朝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诸葛小花便不得不出京,前来江南理会此事。
表面上,他却是和四名爱徒一起,赴杭州去拜会冷血那位有恩有义的义姊。
这一切,都已经被顾惜朝查得清清楚楚。
亦是顾惜朝杀诸葛小花的布局中,十分重要的凭借。
——今日这个小酒馆,便是诸葛小花约见杨志之处。
而小酒馆的正门,直对着琴楼的后墙。
那位讳为“飞花”的□,刚刚好地住在二楼紧靠后墙的一间房中。
(4)
小酒馆中日影横斜。
诸葛小花走进来时,顾惜朝的心仍旧不受控制地狂跳了跳。
若心跳之声可闻,恐怕他即刻便要露馅遁走。
但那随诸葛小花进来的另外一人,却令顾惜朝狂跳的心平静下来——
那个人,并非杨志。
顾惜朝霎那间在脑海中思索了无数可能,却得不到答案:
这个人,是谁?
小酒馆中仅此三人。
顾惜朝将半串钱放在桌上,起身而去。
走到酒馆门口时,他故意顿了一顿。
那个陌生人的视线,果然如他所料,扫了过来。
顾惜朝用余光锁住那眼神。
——武功极高。
——霸气威严。
——横行无忌。
绝非官府中人,如此气质,定为绿林一方豪雄。
顾惜朝默默记住此人样貌,踏出了酒馆,转身拐入与琴楼毗邻的那条小巷。
小巷中有一只不知名的鸟儿,站在石块铺作的路面上,踮起爪子跳行了几步。
顾惜朝看得一时出了神。
一个名字,在他脑中渐渐成形——
杨志的义兄,南方武林中绝不可招惹、亦不可忽视的人物——连云寨主,戚少商。
2,戚少商
(1)
“诸葛前辈,你可是在看那人所留下的剑?”
戚少商问。
面前的诸葛小花微微颔首。
“什么样的江湖客,会结账走人,却将自己的随身兵器落下?”
很好的问题。
戚少商眯眼端详片刻。
“木鞘铁身,虽然怪异,但并不是把好剑。”
而那人行路姿态,眼神精气,更加流露出一种姿态:他并非一个高手。
一个三流江湖客,留下一柄三流铁剑。
算不算值得怀疑之事?
戚少商不知道。
因为戚少商不是捕头,诸葛小花才是。
戚少商是绿林寨主,黑道豪雄。
但戚少商亦是武林人。
武林人的自保本能,令他永远只选做最直接,最谨慎之事。
“小二,”他拍桌唤来店家,“那客人落下东西了,怎不给人送去?”
诸葛小花笑了起来。
最简单而有效的手法。
“东南武林中并没有这样一号人物。”
小二去后,他悠悠开口,眉宇间透着睿智光华。
“哦?”戚少商浓眉一挑。
“一流武功,却伪装成三流平凡模样;面有易容,但身量修长,身法必定走的灵动一路;手掌中并无剑茧,他惯用的兵刃并不是剑。——东南武林名册之中,绝无此号人物存在。此人或与你我一样,乃是从北方来此。”
戚少商讶然。
片刻之后,端起酒盏。“晚辈佩服。”
“行走公门,一点微末伎俩罢了。”诸葛小花随口自谦。“如今周遭清场,戚少侠可否详谈花石纲之事?”
戚少商听到花石纲三字,叹了口气。
诸葛小花并不追问,只是等他自行开口。
迟疑了半晌,戚少商终于开声。
所说话语,虽不足以惊天地,动鬼神,却直令诸葛小花,惊得说不出话来。
(2)
“我义弟杨志所押的那船花石纲中,有一块奇石,原是在西湖边的雷峰塔前,石上刻着‘镇湖之塔’四字。”
戚少商饮了口酒。
“晚辈不知诸葛大人对鬼神之事是如何态度,但,此石,却确确实实,乃是镇压临安王气之石。此石若去,恐怕会对整座临安城,乃是整个国家社稷,有不可估量的影响……”
他言语之间,腾移闪烁。
怕就怕诸葛小花问一句:“你又是如何知晓?”
但诸葛小花没有问,只是问道,
“何不瞒去此石?”
戚少商苦笑。“因当朝皇上,要运这批花石纲,本是为了此石。”
诸葛不言。
戚少商只得解释下去,“前辈当知,京师矾楼的那位李娘娘,头痛之症已关生死。传称以此石中之王气疗治,可痊此症。——但此事荒谬无比,晚辈怀疑,朝中有奸臣与敌国勾结,欲以此事,有所谋图。”
“兹事体大。”诸葛小花已清楚事情脉络,“但偏偏又无法对人解释,所以戚少侠无奈之下,只能找到老夫?”
“是了。”戚少商如释重负,“晚辈曾与铁二侠有一面之缘,又与杨志商议之下,觉得唯有向诸葛前辈做一个交代,才能安心。”
“那如今此石何处?”诸葛小花咄咄逼人,眼中射出精光。
戚少商即刻回答,“已被晚辈变了形状,藏于西湖群石之中。如今连晚辈自己亦不知道哪一块石是镇气之宝,除非铲平西湖,再难动此石一分一毫。”
言语中,一派坦然无惧。
诸葛小花眼神一敛,却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3)
李师师。
镇塔之石。
临安王气。
花石纲。
件件都是攸关性命的大事。
亦也是,敏感微妙的说不得之事。
连环事件串起的,却是面前这名似知一切的江湖人。
诸葛小花看住戚少商。
“三十多年之前,老夫曾在杭州。”他一字一顿。“戚少侠究竟是何身份,可否告知?”
戚少商缓缓答。“在下生在杭州,幼习术法,诸葛前辈若真想要打通其中关窍,可设法查探,当年西湖琴楼之主。”
诸葛小花一震。
“晚辈言尽于此。”戚少商抱拳一礼。
“戚少侠请留步。”
诸葛小花站了起来。
在这一瞬间,忽然却生了变故。
隔邻的琴楼上,一声刀剑相击之音,伴着女人的一声惊呼。
刀剑本是寻常兵器。
但那女人的惊呼,却不寻常——
诸葛小花认识那声音。
正是琴楼飞花。
戚少商与诸葛小花站位一前一后,却是并排窜出的酒馆。
直奔琴楼。
飞花闺房,就在临着酒馆的围墙后门。
既有声出,并不难定位。
诸葛与戚少商,双双穿窗而入。
(4)
一入那闺房,戚少商便知中计。
因房内有股奇怪的冷香味道。
青楼女子使用薰香,也是寻常。
但那股冷香,闻在戚少商鼻内,却大大地不寻常。
他闭住鼻息。
然后看向诸葛小花。
是先前酒馆中那把铁剑。
好一个连环计谋。戚少商回想那个背剑之人的身姿。
铁剑木鞘。
那是毒诱之因。
妓院中冷香氤氲,是毒诱之果。
“奇鲮香木,无毒。醉仙灵芙,无毒。两者混合,便成不世奇毒——何人竟有此手段?”
戚少商一念之下管不得房中情态,直直去扶诸葛小花——
同嗅此两种香味的,便只有戚少商与诸葛小花二人。
戚少商并不惧毒,但诸葛小花……
——诸葛小花果然应声而倒!
几道攻击从四面而来。
戚少商知是四大名捕误会自己暗害诸葛,却也无从分辨,只得一一挡下。
避开了两掌四腿三轮暗器,冷血一把先发后至,直来直去的剑,刺入了戚少商肩头。
戚少商退出几步,撞在墙壁之上。
四大名捕接住诸葛小花。
一团乱斗之中,房中唯一一名女子,已然退至门口,眼看就要溜之大吉。
“回来。”
戚少商腰中软索一扬。
正套中那女子脖颈。
“快助戚少侠擒拿此女。”诸葛小花盘坐地上,额上汗珠微现,却沉声道出指令。
3,花飞花
(1)
多年前,花飞花还只是一个小女孩。
自小家贫,被卖到了青楼之中。
先伺候的一位姑娘,擅弹琵琶,还传是苏大学士的私生女儿,十分风光。
飞花也跟着吃得好,穿得暖,七八岁的小女孩,给姑娘捶腿捏腰,调试琴弦,倒也惬意。
后来这位姑娘不知为何,竟忽然惨死。
飞花一时找不到主子跟,差一点被鸨母安排去开了苞,做雏妓接客。
苦苦哀求之下,幸好又来了一位白姑娘,愿意要飞花做侍女。
白姑娘懒惰嚣张,却是琴楼的头牌。
飞花跟着她十分得势。而此位姑娘并不喜多使唤下人的,飞花随她的数个月中,竟是生生胖了一圈儿。
后来这位白姑娘又无端端地不见了。
不久,妓院无主,又被朝廷查封。飞花本无去路,却幸运地被善人收养,认作了义女,还多了个幼弟。
十年之后,正欲嫁人,杭州城内却突逢大变。义父义母在西湖边兜售藕粉莲子,却在那日意外地被卷入湖中,溺水身亡。
彼时西湖上下亡故者达万人之多,飞花带着幼弟,无以谋生,兜兜转转,终于还是入了青楼。
不久后琴楼重开。飞花过户到了自幼生长的彼处,那几年临安繁华,飞花虽是姿色平凡,但恩客不断,倒是生生成了半个名妓派头。
直到如今,又是二十多年过去。
当年佳人,已是半老之妇。
——但奇异的是,飞花的姿色却保养得比富贵人家的女眷更佳。
直到如今,看来亦不过二十许人;而风姿韵致,更是独好。
没有人知道,飞花常葆青春的秘诀。
那本只是一张纸而已。
在她七八岁时,最后一次收拾白姑娘房间时,拣落的一张,严格来说,是半张帛纸。
上面写着一些心法。
飞花并不知道那,便是三界中谈之色变的,人欲大法。
她只是无意识地习练,从而挽住了青春,招揽了恩客,令自己的生活,过得更好。
后来她遇见了冷血,遇见了四大名捕,义弟又意外身亡——波澜在烟花之地漫开。
(2)
戚少商以腰带禁锢住飞花之脖颈。
同一时间,追命已经挡在了飞花身前。
“花姑娘请留步。”
身后,冷血冷森森还带着血的剑锋,斜斜指过来。
飞花吓得大叫出声。
——她只是练过半节媚术。
并无一点武功。
“将解药拿出来。”
戚少商撕开衣襟,扎紧肩上伤口。
“什么……什么解药,我不知道……”
她眼波中媚光一闪。
然后声音中忽嵌柔情。
“我只知道,若此地有人忽然不舒服,或是病了,无法可想的时候,有一个江南偏方可以疗治。”
飞花银牙轻轻咬在红唇之上。
“哦?”戚少商神色玄异。“什么偏方,我也是本地人,怎么从未听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