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妖族不老。
“现今你们当已知道了。”月轮儿坐在主位,为两女斟上奶茶。“当年宗弼追杀甚急,我只来得及将一半法印传予辛弃疾,结果却是文印。武印,我嫁给了也速该为妻,便传给了我和他的长子。”
阿玲叹了口气。
阿琼却掩面,似在抽泣。
“莫哭。”月轮儿柔声安慰。“蒙古虽联宋灭金,他日灭宋,也在翻掌之间。这万里纵横,铁蹄肆虐,冤魂何止百万?我日日便瞧着,这人间,渐渐走在覆亡路上,我都也没哭啊。——但记得那时,我将法印传给铁木真时,深觉无悔,亦遥遥了解了当年,你们为何如此待我。”
她饮一口奶茶。
腥膻的羊肉味道从帐外传来。
“嫁人,生子,成家,落地,生根,归心。”月轮儿的眉头浮着薄云。“你我仍旧输给了人欲。而不得自由。”
“若心甘情愿,不要自由,又怎算输?”阿玲垂眸道。
月轮儿一怔,“是啊……甘心受缚,从欲而为,又怎算是输?呵。金国已成焦土。不知玲姨与琼姨有何打算?”
“回归洞府而已。妖本不该在世间长存——不老容颜,吓坏多少世人。”阿玲握住阿琼柔荑。“我们修行将要到三百年的小关了,也许会有雷劫。”
月轮儿抚住自己脸颊。
“呵,洞府,修行,雷劫,这些才是属于妖族的天地……”她自嘲地笑道,“这世间劫,本欲从我而灭,却或许正由我而起。人道早无总摄,就算有日覆灭,便又如何呢?魂魄无世不转,多么辛苦!”
“不如随我们回洞府。”
“娘已去了曼殊世界,这世上,我也唯独只有随你们回去洞府啦。”月轮儿笑着,如最最无邪的少女。“今次,莫要再算计轮儿了。”
不日,铁木真之生母月轮薨逝。
又四十年后,拖雷之子忽必烈派伯颜攻克临安,南宋亡。
一时之间,四境萧然。
又五十年。
濠州钟离县中,一群孩童正嬉戏玩耍。
“重八重八,你在看什么?”
“看星星。”
孩子们纷纷大笑。
“重八,大白天的,怎会有星星呢?”
“大白天也有星星的,只不过你们看不到。”
扎着冲天辫的小孩,神情中有与世不符的镇定。
天上浮云悠悠掠过。
英雄更替。
人间,仍在苟延残喘之中。
第四十三章 (番外)师·徒
(1)
西湖永夜。
似人似妖的男子在湖中潜泳至岸。
白色的衣裳紧紧贴住□,长发紧贴面颊,竟带着一缕荷叶的香气。
一身文士儒衫的青年站在岸边,倾身下来,抓住那男子的手。
“上来罢。”
“……你下来。”
白衣男子一用巧力。
青年儒生被他生生拽入了水中。
水溅出沉闷而微妙的声音,窸窸碎碎,如猫爪刮在人的心头。
然后便是无边际的沉沦,似那黝黑湖水,柔得直叫人坠入那深渊之中,万劫不复。
光芒忽转。
另一侧,那个儒衫青年却好好地负手站在西湖岸边,旁观住湖水之中的嬉戏交缠。
他满脸皆是寂寞。
身侧的西湖,也不是夜间,而是白日。
暖风熏然。
临安已成帝京。西湖畔的雷峰塔下,王气丝缕消耗,维持住南宋小朝廷的运与命。
西湖上画舫双双,扁舟片片,美不胜收的妙龄女子们成群结队,着着最时新式样的纱衣绸裙,穿过湖心的长堤。
但若从他身后去看,那西湖竟刹那又变回那个夜色深秾的水域。
“恩师。”
十二三岁的少年立在那文士身后,出声呼唤。
文士似从梦中惊醒,回头。
“你回来了。”他淡淡收敛眸中的雾色。“走吧。”
身后西湖,忽而永夜,忽而繁华,如魔似幻地轮转。
暮色点滴东移。
西湖对岸的雷峰塔,似一个铁制的□,镇住这西湖的一池柔波。
暮色中那美景叫人心中恻然。
少年忍不住频频回头张望。
直到走得很远很远,夜色才真正降临下来。
“恩师。”少年迟疑地开口,“为何湖中竟有长发男子潜泳?”
遥遥望去,一片烟水。
“这么远,你也看得到?”
少年腼腆一笑,“近来习练弓箭,眼神竟日日疯长——恩师不信么?我还能看到那边山中的鸟儿情状哩。”
“眼界需广,眼光却不必如此精细绵长。”文士并不回头,“人间的事情,有些该糊涂的,你若也看得清晰,却不会快乐。”
“弟子不贪一人之乐。”他恩师走得极快,那少年追得略显吃力。“弟子要看清世间大势,然后做个有用之人。”
“此木有用。”文士缓步下来,随手指住路边一颗大树。“砍断肢体,劈乱为柴,焚身为灰,可烧水做饭,饱暖人间。——你,可要如此?”
少年愕然摇头。“为何不能是以自身浓荫,为世人遮风挡雨?”
文士冷冷一笑。“怕是雷来,你与被你遮挡之人,同遭厄运。”
少年陷入深深沉思之中。
夜色重得难以揭开。
远离西湖的夜歌倩影,路上渐显荒凉。
“恩师……前面便是我们要借宿的灵隐寺了么?”少年心性,片刻便将忧虑忘怀。
“那是理公塔。我们过了‘咫尺西天’之后,绕到前面,便可看见灵隐寺了。”
夜色中佛刹幢幢。
少年忽然打了个哆嗦。
“宝刹为何有种逼人寒气呢师父?”
“在你出世的那年。”文士凝顿片刻,方答,“杭州曾有天灾,西湖水干,雷峰塔倒,死一万人,后由灵隐寺僧收齐残骨,在此地做了公坟。——你怕么?”
“怕什么。”少年笑道,“人也好,鬼也罢,求的不过是有人给条路他们走。”他竟倾身路旁,随意撮土为香。“十多年过去,若有恶念,怕也淡了。若真有孤魂游弋在此,不过挂念家人或是爱侣,执着不去而已。此等长情,可受我岳飞一拜。”
许仕林心中忽然一痛。
挂念家人爱侣,执着不去之魂。
回头已望不见的西湖中,可有似人似妖的男子,潜泳至岸?
西湖不过苦海。
苦海无边。雷峰无岸。
“恩师,你在想什么?”少年好奇地望着文士紧皱的眉宇。
“想你他年遭遇人间霜雪之时,可还会有如此担待。”
“恩师放心便是。”岳飞微笑如月照花开。“这个人间,是春暖花开也好,是冰爽雪冻也罢,弟子都喜欢。也都想要发愿去守,叫人间之人,都能安逸快活。”
“……你从何时开始,有了这种念头?”
“若无此人间,何来恩师?何来弟子?”岳飞装模作样叹了口气,“唉,师父,弟子饿了。这算不算什么人间霜雪呐?”
许仕林莞然一笑。
“走吧。”
他轻轻携起少年臂膀。
两侧浓林老石,向后疾退。
缩地成存,咫尺千里,片刻就到了灵隐寺前。
一片星云光辉,正照山门。
小沙弥早在迎候,“阿弥陀佛,两位施主可算到了。”
森森严严的人间,便展现在许仕林与岳飞的身前。
绵延不知何处。
(2)
夜已经深了。
人都睡去。
而野草堆中,妖正乱舞。
乱石中有浮光成亭,亭中白衣静女,膝上横着无端之琴,如仙姬圣母一般,娴然端坐。
许仕林负手而出。
他足下所踏青苔,都变作玉石琉璃,光彩焕然。
一路虚浮。
走至亭中,白衣女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
萤火成群。
“仕林。”
声音微微颤抖,似是饱蘸深情。
许仕林却报以冷笑。
“人已带来杭州,就在房内酣睡。”
“我知。”白衣女垂头,指尖抚过琴弦,掠出清越之音。“十年未见。你我之间,便连一句余话,亦不愿说么?”
“何必呢。”许仕林转身,仰望天上群星。“——你早已断情灭欲,刻意流露柔情,却又所为何来?”
“仕林。”她起身,古琴化作玉箫执在手中。“我所灭者,为欲所驱之心而已。自心流露之情,本是天性,灭它作甚?——我,毕竟,是你娘亲。”
“娘亲……么?”
许仕林转回来,看住白素贞翦水双瞳。
那其中无波无澜,无雪无晴。
静默中,白素贞试图去触许仕林之手。
却被许仕林轻轻滑开。
那眸子中流露出一闪而逝的失望。
“十年前已有人对你说过,你根本不配做人母亲,你可还记得?”
“……你还在记恨十年前的事?”
许仕林避而不答。“——岳飞你已见到。十年后此地传功,你我共践约定,之后便再无瓜葛,永不相见。”
“若真能传功便罢。我却不知,十年后,你究竟是如何打算?”白素贞虽在质问,语声中却仍是一片温柔平静。
“我如何打算——你猜呢?”许仕林轻笑一声。
“三界都道你欲承继‘他’的遗志,杀人道,灭鬼神,绝苍生;唯有菩萨一人信你,更允你留在岳飞身边。”
“不允便又如何?”许仕林扬眉。“与我再战,翻天覆地,有何好处。”
“仕林。”白素贞蹙眉,语中带了嗔意。
许仕林被她唤得心头火气,拂衣挟怒,
“——本是尔虞我诈,弱肉强食之事。你偏要一副慈母圣姑模样,可知,真真叫人作呕?”
他作怒色。
却见白素贞正凝望他,一双美眸,静不见底。
“你若真有……真有……”许仕林牙关紧咬,思绪一乱。“所谓,母子亲情。”
他深深吸气。
“便只告诉我一件事——这世上可还有方法,能让我,见到雪晴?”
白素贞仍是静静看住他。
而后摇头。
“他,难道就不是你亲生之子么?”
“他是。”
白素贞垂眸又起,天上月影被浮云半蔽。
她答了两字,便不再开口,似乎并无任何话语,需要解释。
等了许久。
许仕林忽然转身,大踏步地离去。
“仕林。”白素贞身影一移,连同浮亭缩地追去,终于抓住许仕林冰冷的手。
“你听我说。你若想要待临安王气散后设法寻回雪晴,怕只是一场徒劳。”
许仕林浑身一震。
白素贞语声清悠。“因世上本无方法,可换回已去之物。所以,仕林,请你死心。”
她坦坦然看着许仕林。
双眸中静影沉璧。
刹那间,许仕林几乎想要抠去那双眼睛,或是干脆挖出面前圣女之心。
“雷峰塔下,永镇蛇妖,为何却是他,而不是你……”许仕林喃喃似是自语。
“十年后,便来此履约,将你所承的五成人欲大法,传予岳飞罢。”
白素贞握住许仕林的手上,毫无温度。
就似她的语声,并无感情。
“我既说会履约了,那便是会履约了。”许仕林只能笑起来,“你担心什么?人间的事如此有趣,我岂能食言而肥?”
他将手抽出,抚摩了下白素贞垂在胸前的一缕长发。
“西湖水,雷峰塔。母亲,你真真乃是,一段传奇。”
他话带讽意,大笑转身而去。
白素贞静静立在那里。
手中玉箫变作了一朵夜花。
在月光下盈盈颤抖,映出苍白颜色。
“师父。”许仕林一回房中,便听岳飞呼唤。
“怎么没睡?”
“师父不见了,如何睡?”
许仕林一笑,“既知师父不见了,怎不见你出来寻?”
“师父在与神仙姐姐说话,弟子生怕打搅。”
“你在房中,都能看清?”
“弟子说啦,练骑射练的,别说师父所去的那里,就是再远些,也能望见。”
“那你可听得到我们说话?”
岳飞摇头。
“你不问那女子是何人?也不想知道,我为何漏夜见她?”
岳飞认真反问,“若是能告诉的,师父自然会告诉我,对吧?”
“我可以告诉你。”许仕林的眸中星采一扬,看得岳飞心驰神往。“但,我若要你答应我三件事,你可能做得到?”
“能。”
“你不问我,是什么事?”
“弟子尽力去做,做不到的,便拼死做到。”岳飞答得简单干脆。
“好孩子。”许仕林伸手摸了摸岳飞发顶。“我要你应承的第一件事,便是此生此世,若再见到那名女子,你要为为师设法,将她杀掉。”
岳飞惊呼了半声。
许仕林与他四目相对。
呼吸声一急促,一安详。
片刻后,岳飞才答。
“弟子记下了。另两件事呢?”
“——到该告诉你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你。”
十分不公平的条件,岳飞却并无异议,点头缩回被窝之中。“弟子知道了。弟子困了,我们睡吧?”
“睡罢。”许仕林笑了笑,和衣在岳飞身旁躺了下来。
片刻之后,少年的呼吸便转为均匀。
许仕林悄然起身,结印趺坐。
窗外星光如水,流入许仕林指尖之中。
(3)
西湖中一片晨光。
许仕林在人群中穿行。
断桥处,白衣男子在一棵树下背身而站。
“雪晴先生!”
仕林疾呼。
佘雪晴转过身来。
“奔那么急做什么?”
“不做什么……”许仕林绽出傻傻笑容,去抓紧佘雪晴双手十指。“先生,你去哪里了?”
“游完水,换件衣裳罢了。”
许仕林将视线移到佘雪晴身上。
白色绫衫上,有银色绢丝,密织细纹;棉布腰带上镶着密密的细小珍珠。
那些珍珠,泛着淡灰色泽。
“先生的衣裳真好看。”许仕林伸手去摸,却滑过了佘雪晴的脖颈肌肤,手感一片温润。
他心中欲火忽窜。
“但,”他附在雪晴耳边,“先生不穿衣裳,更好看。”
两片嘴唇,凑上去,便待要吻。
“大庭广众,仕林,莫要顽皮……”佘雪晴笑着受了浅浅一触,然后反抓住许仕林手,“走了,去船上再说话罢。”
“船上?”许仕林有些疑惑。
“是呀,不是答应了带你游湖么?”佘雪晴饱含爱怜地看了许仕林一眼,“可怜的孩子,生长在西湖侧畔,却还未及好好观赏过这人间美色呢。”
岸边一艘小船停在荷叶之中。
佘雪晴披上箬笠,权充艄公。
许仕林坐于船头。
芦苇轻荡。
“原来,自西湖中间看西湖,是这么美的。”
许仕林喃喃望住四围天光。
“恩师不是杭州人氏吗?难道头次在西湖泛舟?”
岳飞好奇地问。
“少年时候,忙于读书,也无玩伴。”许仕林淡淡答。
“如今有弟子相伴,师父可要赋诗一首,纪念这西湖美色?”岳飞调皮地问。
“你在考你师父么?”许仕林浅笑了下。
风行水中。
菡萏如盖。
许仕林略一沉吟,心中有成句浮起,便低声诵了出来。
“经年尘土染霜衣。
为慕仙踪下西湖。
一片秋池开难谢。
半壁菡萏荣未枯。
好山好水空度日。
人去人来看未足。
江南景致何可忘。
要留初心在归途。”
岳飞击节叹道,“师父真真是才高八斗啊!要我作的话,怕只能写几句:十里荷花红伴绿,两面高山云共雾之类的大白话了。”
许仕林摇头笑道,“你那两句简单中透出气魄,倒不雕琢。”
“师父的诗里有一句为慕仙踪下西湖,这仙踪何指?”岳飞敏捷机醒。
“你没听过西湖白娘子的传说么?”许仕林淡淡答。“一阵去逛本地庙会夜市,听人说书,你便知道。”
岳飞想了片刻,似有记忆。“弟子好像听过些,却不记得在哪里听到的了——对了,师父啊,早晨你不在的时候,我结识了一个小姑娘。”
“姑娘?”
“是啊,她是来灵隐寺拜佛的。”
“叫什么名字?”
“她是金州人氏,也刚随家人来的杭州,比我小一岁,闺名叫作娲儿。”
“哦。”许仕林随口应道,“为何告诉我?”
“……弟子的一言一行,难道不该告诉师父?”岳飞狡黠地笑,“师父,弟子想问,‘喜欢’二字,是如何解的?”
“喜者,乐也;欢者,欣也。若见某人某物或是某事,便心中高兴,便是喜欢了。”
“那,师父你多大的时候开始,喜欢,一个人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