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场之中,空空如也,刀下留谁?
千里晚照,万宿晴空。
天上浓云忽至。
骤雨瞬间瓢泼。
围观百姓抱头奔逃,连监斩官员,亦不得已起身遁避,一场狼狈,一场空。
矾楼之中,侍女撑着伞,遮住院中对奕的李师师与端王。
闪电轻划长空。
李师师皓腕凝霜,抬头不语。
“师师,怎么了?是不是又头疼?”赵佶砰然心跳,欲要伸手,去抓住她那腕子。
李师师缓缓摇头,面上清野之气,叫赵佶不敢近前。
“王气,龙气,圣气,妖气,乱作一团……”
李师师忽然收起视线,看住赵佶,露齿一笑,“……我见到你了。”
赵佶心跳如初恋少年,语声中有说不尽的温柔。“好师师,你见到我什么?”
“万人簇拥。”李师师轻轻说。
赵佶心中一喜。
“……而一朝为奴。”
赵佶愣在当场,不知是要发作,还是再去寻大好珍珠,疗治这少女疯症。
但癫狂少女忽然下了一子,在棋盘某处。
赵佶一条大龙,被她封死,再不能动。
(2)
“臣米继仁,参奏简王殿下!”
大殿上百官云集。
赵煦形销骨立,坐在龙椅之上,直如一具骷髅。
“大胆——”
皇帝拂袖。“讲。”
“臣亲眼目睹,真凭实据,参奏简王殿下与许仕林有私。先委状元,再命钦差,唯一目的,乃是放走人犯佘青!”
一片哗然。
“你,你说小王要放走什么人犯,所为何来?”赵似气急,走至米继仁面前,指住鼻子叱问。
“回万岁。”米继仁挪出一步,神色端如泰山。“怕是放人是假,灭口是真。人犯若不遁走,供出主谋,只怕对简王殿下不利!”
“人犯早已口称幕后主使乃是国师。”苏辙咳嗽几声,开口调停。“又干简王何事?”
“臣百死。”米继仁忽然跪倒,匍匐三拜。“国师常年住在圣瑞宫中,臣为国祚,甘愿赴死,但有遗愿,愿请国师与简王滴血验亲,以释武姜叔段之疑,嬴政不韦之惑,明我大宋真龙子孙!”
朝堂轰然。
朝臣当面直指国师与太后有私,生下幼子。
若当真如此,便是太后、简王、国师联手,谋害国君,共扶奸夫之子登位,分明乃倾国之祸!
再看米继仁,已然宽去朝衣,摘下官帽,自行走至朝堂之外,叩首待死。
上下瑟瑟。
无人敢言。
赵煦闭目无言,不知是无能为力面对此挑战,还是早已气晕过去,口不能言。
苏辙忽然振作,目露雄光。
“此人言语颠倒,想是疯癫之症。来人,还不将他带到太医院去,好好看一看是什么症候!”
最后一点息事宁人的努力。
“等一等!”赵似簌簌发抖,不知因为惊怕还是愤怒。“我和许仕林有私情是真,但若说谋逆,天打雷劈,绝无此事!今日若不辩论到底,本王今后,要如何立足于朝廷,处身于皇兄面前?”他凄然跪倒。“滴血验亲便滴血验亲,我怕什么?请皇帝哥哥恩准,验明之后,杀此狂生,为你我母后讨还一个公道!”
一时之间,朝堂之上都是无语。
苏辙忽然狂咳起来。
“殿下,您……您……”
赵煦仍闭目端坐,面色青白不堪,惨淡如斯。
有伶俐臣子已然说出口。“简王,你便是认下了与许仕林有私之控?”
“我——”赵似一时不察,怔与当场。
“殿下。”苏辙长叹。“你去理会什么滴血验亲的疯话?后宫森严,国师长住圣瑞宫,侍奉三朝太后,乃因他本是天阉!当年先皇曾在朝堂之上提及,人所共知。——但状元放走钦犯,又有人劫走状元,兹事体大,如今坐实,殿下你……”
赵似如梦初醒。
原来,皇帝哥哥闭目不言,便是等自己亲口招供,露出马脚。
串通好了的一场好戏,自己蠢到钻入圈套,还自以为英雄。
维护母后之心,成了引他入套之饵。
天家兄弟,便是如此?
赵煦缓缓睁开眼目。
“似弟。你与许仕林有如何私情?又如何委他为状元?他为何放走钦犯?法场劫囚的,又是何人?”
他淡淡问,如审犯人一般。
赵似咬紧牙关,不堪相信地倔强跪立那里,不出一言。
——能说的他不愿说。不能说的他本不知晓。
片刻之后,赵煦拂了拂袖,长叹一声。
宦官高声叫,“退朝——”
侍立一侧的赵佶看了赵煦一眼,赵煦点了点头。
赵佶快步走到苏辙身边,耳语几句。
便有侍卫入来,半请半绑,将赵似架了出去。
赵似一脸恨恼倔意,一言不发,如泥偶一般,任凭摆布。
至金殿之外,跪坐在那里的米继仁嘿嘿一笑,露出得意之色。
他正想起身,忽然另一队侍卫来,将他拎了起来。
“……作什么?作什么?去哪里?”
“端王和丞相有命,带你去太医院检验疯病。”
米继仁高叫起来。“我不是疯子!我怎会是疯子?”
侍卫阴阴一笑。“极好。待查明若你不疯,口谤太后,按律则即刻下狱,斩立决。”
米继仁瞪大双目。
“斩,斩斩斩……立决?……我,我,端王殿下,我……放开我……”
他喉头发出古怪声音,被侍卫拖出半路,四肢抽搐,挣扎许久,忽然问道,“若我是疯子,便又如何?”
“你若是疯子,就押至刑部疯人所,自生自灭。”侍卫嘿嘿一笑。
米继仁浑身一抖。又拖出一程,他忽然高声狂笑起来。
“我要吃土!我要吃屎!我要学狗爬,学狗爬!——”
“放开他。”侍卫之首忽然下令。
米继仁跌落在地。
“——你不是说要学狗爬么?”冷淡的质问语气。
米继仁高笑几声,竟真在宫城中爬了起来。“屎,我要吃屎,屎在何处?”
他爬来爬去,本也是一个锦衣少年,华服才子,如今却披头散发,面目全非。
“好了,看来是真疯了。押入刑部疯人所吧。”侍卫挥挥手。
米继仁面如死灰,胸膛起伏,被扯着散发,拖曳而去。
人间腐朽。
洞中清明。
涂山泉畔,佘雪晴将许仕林放落在地。
四目交望。
佘雪晴转身欲要离开。
许仕林一把抓住他手腕。
“既已相见,你还想走么?”他问。
佘雪晴梗了一梗,“你……已全部想起来?”
许仕林不答。
佘雪晴正欲有所动作,忽被许仕林用力一扯。
促不及防。
许仕林伸手,用尽所有力气将佘雪晴贴近自己胸口。
他身量已与雪晴齐高。
许仕林一口咬住了佘雪晴双唇。
佘雪晴身上温热。
许仕林皮肤冰凉。
一蛇一人,人似蛇,蛇却仿若是人。
唇齿交缠。
许仕林紧箍住佘雪晴的腰际,啮咬搓揉,似要发泄尽十年间被滞留在心中某个角落的情火。
“先生说过永不再离开仕林的,你说过的!”热吻间隙,他喃喃梦呓。
“可惜世间之事,并非由你我做主……”佘雪晴喘息间抗拒许仕林如幼兽样的发泄。“纵有相守之意,却又奈何?”
“……先生。”仕林眼中幽光冷射。“世间之事,为何不能由你我做主?”
“仕林。”
许仕林忽然一笑,“雷峰塔,西湖水。先生,仕林愿随先生为妖,傲啸泉林,再不问人间烽烟。”
“……你究竟想起多少,又明白了多少?”
“仕林想起来先生欠仕林的东西很多。”许仕林语意带狎,色笑如邪花盛放。
佘雪晴低吟一声。
许仕林单手,已经探入他衣袂。
春光布满涂山。
许仕林忽然另只手一勾。
两人朝后,双双跌入乳白泉水之中。
涂九歌自山间走来,向着泉水虚虚一望,摇头叹了口气。
迤俪抱着轮儿在他身边,笑道,“阿涂兄弟,你家这上古灵泉,便是如此的下场。”
涂九歌指指泉水,又指指远处茅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迤俪俏面飞红。“啐,谁愿理你。——‘他’呢?”
涂九歌面色沉了下来。
迤俪见他神色,心知凶险。“你不去帮手?”
“他要我守在此地。”涂九歌微微一笑。“……十年将至,你和月,很快可以离开了。”
“离开涂山,又能去何处?”迤俪亲了怀中女儿一口。“江山有幸,见证风云。我亦开始好奇,这结局究竟为何?”
泉中沸烈翻动。
涂九歌揽住迤俪,转身走去他们的茅屋。
月遍照做得一手好菜。涂山岁月,忙里偷欢,正告十年。
(3)
戚宝山缓缓醒来。
“仕林,仕林!”
梦中亲见许仕林被斩首之相,血染千里,足令惊魂。
一朝醒来,竟然天色暗沉,已是晚间!难道——
戚宝山疯了似的爬起来,冲向房门。
房门反锁,他撞了满头,晕乎乎间,却见门上一张字纸——
“宝山,仕林已为人所救,稍安勿躁。妾有急务,明日必归。碧莲字。”
“这是怎么一回事?”戚宝山抓耳挠腮,不知所从。
“何必一意孤行,跟来此处?”
大雨中佘青身上衣物不湿,直至城外狐仙庙前,才忽然扬声。
李碧莲光影一闪,直接出现在破庙之内。
龛上狐仙造像虽已破落,但依稀可见眼角上挑,修眉红唇,一派妖态。
李碧莲朝之三拜。
佘青轻叹一声,步入庙中。
“一日为妖,终身是妖。虽借人体,便复何如?”碧莲清吟浅笑,一身白纱裙裳,葱色抹胸,衬得容颜娇憨明媚,国色无双。
“也好。”佘青沉吟片刻,“你是人体,他们未必会对你下杀手。如此便为我掠阵,此局若过,你便即刻回去嫁人罢。”
“好。”碧莲敛容一拜。“无论此局如何,韩琴终随胜者,足慰此生。”
庙外风雨骤停。
原本被风声遮掩的马蹄顿响,如鼓击雷鸣。
白日闪电。
碧莲轻咦一声。“善财的法网地阵,今次威力竟是先前三倍之多?”
“今次法网乃是林灵素所布。”佘青盘膝坐下,意态闲然。
碧莲一惊,“不空绢索不是要留下本体元功,十年期满之时为许仕林灌顶开灵的么?明明还有数月才是时日,她如今便与化身合一而出,岂非……”
“此局被我一搅,她还等得到十年期满之时么?”青蛇冷冷一笑。“若不提前为许仕林灌顶,许仕林就再也变不回文曲星君了。”
“所以她干脆与林灵素合一,与善财集力,先杀青蛇,再取涂山?”
“何止师徒合力?门外那三万禁军,想是她在朝经营多年,最后一张王牌。”
两人一问一答,门外诸事,全似无关浮云。
“我始终有一个疑问。”碧莲向窗外望了一眼。
“恐怕你也只有再问一个问题的时间了。”佘青笑道。
“十年前她究竟为何不下手杀你?”
“因为白素贞。”
佘青来不及再多解释一句,窗外破风之声便到。
无数利矢,张牙舞爪,飞了进来。
李碧莲傲然一笑。
佘青盘坐庙中,凝然不动。
碧色光芒陡然暴涨。
箭矢纷纷反弹出庙宇之外,隐约可闻惨叫之声。
天外有铮然琴音入耳。
李碧莲缓缓步出庙外。
领头的将领挥手,止住弓箭手下一轮攻击。
妙龄女郎,裙裾翻飞,却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态。
天地之间,强者又岂止男儿!
白玉琴在伊怀中,琴底翻然抽出长剑。
黑压压满城禁军,围住破庙四方,均在这一琴一剑下止步。
将领沉声。“我等奉旨围捕弑君谋逆重犯,姑娘请让。”
“弑君谋逆的重犯,岂可没有同伙?”李碧莲清亮的笑声,飞扬跋扈。
千年琴魂的战意,荡入云天。
将领吸气,扫一眼周遭,终于下令——
“格杀勿论!”
破庙之内,佘青端坐不动。
神龛上,狐仙造像忽然片片碎裂。
一个虚无的影像从龛上化为实体。
善财童子从高台上旋然落地。
庙内气息,为之一清——万千竹林摇曳之声,自千军万马之间传来。
紫电春雷。
云破天开。
“恩师听说你手上有张底牌可制衡她,所以不得不亲来领教了。”善财童子手中已不见折扇,而是带着紫焰的软剑斜提。
“你真傻。”佘青忽然一笑。
“哦?愿闻其详。”
“你,就是你师尊的破绽,亦即是我的底牌。你若与她兵分二路,先去涂山,我一时半刻,倒还真无办法脱走。”
门外李碧莲剑下一帘血雨。
万千人之间,似看不见那些生死鏖战,林灵素骑在马上,悠然走去破庙之门。
李碧莲横剑。
马首抬起,狂嘶一声。
剑气贯穿马口。
奔马倒毙。
林灵素立在万军之中。
李碧莲心中陡然一惊。
林灵素的样貌气韵,已经改变。
形容不出的庄严圣美,自他身上传出。
暖暖光韵,向外散发。
一时之间,四野萧然。
茫茫人道,浮尘嗟叹。
但庄严之下,出手却亦毫不留情。
拂尘一挥,万千银丝射入李碧莲身体之中。
辣手摧花。
李碧莲口中鲜血狂喷,向后跌去。
庙门洞开。
佘青接住李碧莲的躯体。
身后善财童子长剑,已经抵在佘青背心。
——后无退路。
前有强敌。
三万禁军环伺。
怀中有重伤同伴。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唯可名之:死地。
非死,不能转圜之地。
并无存余。
“我真蠢啊!”
戚宝山落地,一个翻滚,肩上旧伤又隐隐作痛起来。
“早想着跳窗不就好了,去弄门锁整整费了大半刻的功夫,真蠢,真蠢!”
他咬着牙打了下自己的头。“那么蠢,你拿什么去配碧莲?”
街上刚下过雨,天色冲淡,一碧如洗。地上积水濡湿了戚宝山的衣衫。
他暗自按着肩上疼痛之处,向着天街行去——
“戚壮士!”迎面遇上的竟是蔡京高俅二人。
“啊,是两位兄台!”戚宝山眼睛放光。“正想去寻二位,打听事情……”
“咳,戚壮士你还打听什么?快些暂避吧。你好友许仕林法场被劫,小心稍后就有人来传问。好在这会子全城人马都去了城外狐仙庙捉拿刺客,也无时间来管你……”
“城外狐仙庙?”戚宝山心意一动。“在城西还是城南?”
“就城西那个。对了戚壮士,这里还有些盘缠,”高俅好心递出一张交票,“我从小在京城长大,二三十年了,还从未见过如现在这般乱世之局。还是南方好,戚壮士不如还是快快返家吧,莫再陷身是非之中了。”
他们奉赵佶之命与他结交,但如今这段说话,却是从未有过的真意流露。
戚宝山点头,忽然想起之前许仕林提议四人同归之事。
若那时便允了,无那些争夺功名的妄想,恐怕现今,四人已在不知何处明媚山水之中,快意逍遥。
“多谢高兄。我听你的,找回碧莲,便走。”
他抱拳一谢。“小时候读过书,记得有那么几句,什么庙堂之高,不如江湖之远的……有朝一日若高兄蔡兄有闲,定要来杭州一道赏花饮酒。”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目送戚宝山向着城西走去,蔡京忍不住将戚宝山记岔了的原句诵出。
高俅拍拍蔡京肩膀。“他们能走,我们可必得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啦。”
“不错。”蔡京面露喜色。“简王下狱,端王殿下若是……现在那个姓戚的又被我们说动离去。哈哈,高老弟,你我真是要微斯人,吾谁于归了!”
第三十五章 童子?菩萨(1)
三万禁军忽然惊恐走避。
四围有无数毒蛇,不知从何处现身!
骑马的,奔马悲鸣。
步行的,拿兵器斩落下去,却见断裂的蛇身一触泥土,便钻了下去。再钻出时,一段便成一条,无首无尾,却挑人噬。
似一个噩梦一般。
被蛇沾到,触到,咬到之人,惨叫着跌倒。
似一场屠杀一般。
跌倒在地之人,被泥土中又化生出的无数小蛇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