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佘青立即反问,“我只说有此一种情形的可能性在,何时说过真有人指使我诬告了?”
“许大人。”大理寺卿按捺不住。“人犯满口胡言,言辞张狂,看来不动大刑,断难问出实情!”
许仕林微微迟疑片刻。
看向刑部尚书与御史中丞那边,亦点头附和。
“好。”许仕林仔细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签筒,挑了一支,拈在手中。“佘青,你还有何话说?”
佘青神态自若。“大人——可要挑一支好签。”
许仕林凝视他眼眸。“你既如此,那便如你所愿,让你予取予求。”手腕一抖,竹签飞下地来,嗒地一声脆响。
衙役早守候多时,高声喊道,“传夹棍——”
三木早已齐列,不过搬出几步而已。
吴媚惊呼一声,双手掩面。
戚宝山看她,“你怕看这个?”
“我……”吴媚声音颤抖,无法解释。
“既如此,我们回去罢。”碧莲忽然提议。
“可是仕林还在上面审案哎……”戚宝山有些哭笑不得。“这有什么,那可是十恶不赦的钦犯,怎么就看不得了呢?”
“我说宝山,你还真不懂得怜香惜玉。这种刑伐笞楚的东西姑娘家本就不宜观看的。媚娘,我们走——”碧莲大力抓住吴媚手腕,将她从人潮中拖了出去。
戚宝山只得跟出去,走出人群外还有些不舍地回头望望。
只听公堂上有人在大喊一声,“收——”
然后便是人群喧哗,却未听到他预料中的惨叫之声。
“别哭,你知道他是什么人,没事的,不会有事……”碧莲一路紧紧握着吴媚的手掌。
戚宝山在后面诧异。“媚娘,你真不舒服?……没事吧?……你们走那么快做什么?……”
他实在是满头雾水,一片茫然。
回到客栈之内,吴媚与碧莲亦将门一关,无暇理他。
戚宝山思来想去,忽然一拍脑门。
“是了,必定是女孩子家每月都有的那什么……原来如此。原来不管是媚娘这样的女侠客也好,还是闺阁中的千金小姐也罢,这上面却都是一样的……”
戚宝山一旦想通,神清气爽。“那,碧莲,媚娘,我先上端王那里,打探打探消息,看看咱家仕林是如何当上这钦差大臣的,哈!”
入夜。
春寒如纱,似有实无。
刑部大牢的陈设比天牢污秽陈旧许多,阴暗潮湿之气也更重。
两侧囚室之中,人犯各自躺卧,有些不知是病是伤的,发出听来很诡异的哼哼声,若是声音大了,就有狱卒过来喝斥,“叫什么叫?吵老子睡觉!”
最内一面铁门,重牢大锁,与周遭犯人隔开。
四名佩刀官差,不合眼地守在门外。
但一缕微光拂过,李碧莲仍是毫不费力地出现在铁门之内。
佘青戴着重枷与脚镣,坐在一堆稻草之间,正闭眼假寐。
“怎么,知道我来了,也不肯站起来?”
碧莲小心提裙,在满地草絮之间移动。
“大小姐,我若能起身,必定手奉香茗,捶肩敲背,如何?”佘青缓缓睁开眼,目中有隐约血丝。
“得了罢。我瞧瞧——骨头裂了?”她伸手摸来摸去。
佘青吸气,“别动,很痛啊。”
“你知道痛啊?”碧莲口气不善,“自作孽,不可活。”
“也是。”佘青笑了笑。“——那,其实一点也不痛,我现今无比惬意,无比快活,可否?”
“……吴媚她……”碧莲懒得理他,只是转了话题,一时之间竟又不能继续,迟疑许久之后方继续下去。“她,应该会如你所愿。”
佘青捉住她手,轻轻一吻。“有你在旁照看,我不担心。”
“关我什么事?”碧莲抽回手,狠狠在他伤处拧了一把。
佘青促不及防,差点轻呼出声。
“……琴姊姊,你好狠心。”他一本正经地地流露出楚楚可怜的哀怨神色。
“别给我来这一套。”碧莲咬牙,“……我是说,为何不直接同她说明前因后果,教她如何行事?偏偏要费这个周折。”
“她还没那个火候功力。”佘青轻叹一声,垂下眼眸。
刑部门口,许仕林困倦地走了出来,忽然有一丝茫然。
昨日点中魁首,今日来不及访同年,拜座主,放鞭炮,传喜讯,就已经成了审此大宋第一要案的公差。
且七日为限,莫名其妙将自己的命运绑在了他人身上。
如今第一日算过去,但走出刑部的许仕林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回去何处——是杭州会馆,还是晋阳客栈,甚至,端王府?
没有官邸,没有官职,没有品级的所谓钦差,许仕林苦笑。
夜风中茫然忽逝。
一双明亮温暖的眸子,如夜色中的宝石,指引给许仕林毫无犹豫的方向。
“媚娘!”他欢喜地前去,握住吴媚的双手。“这两日发生了很多事……”
“我知道,我都知道。”吴媚柔柔笑了起来。“你一定已经很累很累了……我们回去罢。”
“好。”
许仕林被吴媚牵着,向客栈的方向走去。
似乎还有很远的路程要走,但疲惫乃至于饥肠辘辘的感觉,都似消去无踪。
“仕林。”
夜色中吴媚回头。
“什么?”
温软的唇堵上来。
许仕林眼前一片虚无,心跳得似要从胸膛跃出。
他慢慢伸手,环抱住触手可及的娇躯,将她拉得离开自己更近,更近。
——亲密无间,唇齿相依。
第三十三章 你死?我活(1)
晋阳客栈。
吴媚衣衫从肩头滑落,挺拔的身躯,泛着晶莹光泽的皮肤,全部袒露在许仕林面前。
许仕林正伸手,试探地触摸那些神奇的禁地。
血气方刚,痴男怨女,月夜正当时。
“仕林,我年纪大过你。”吴媚的眸子里雾蒙蒙的,都是水气。“……我虽在江湖行走,却从未,从未和人……”
“我知道。”许仕林将她腰间缎带解开。“媚娘,等此间事情一了,我就……娶你为妻。”
吴媚一颤。“娶我?”
许仕林认真地在她耳旁细细舔舐,“今夜之后,你我已成夫妻。并头鸳鸯,但愿白首与共。媚娘你放心,”他深情地看着那双眼睛,“我定会照顾你一生一世。”
“仕林。”吴媚忽然哭了起来。
“……莫哭,莫哭。”许仕林哄着她,然后将她横抱起来,回身入帐。
残月如钩。
吴媚正起身披衣。
许仕林支着身子,侧首看榻上星星点点的落红。
“媚娘……你要去哪里?不同我一起睡么?”
吴媚撩起帐子,拢好自己长发,忽然在床前跪了下来。
许仕林一惊。“媚娘,你……”
“仕林。”吴媚神色凄楚,字字带泪。“如今,我已是你的人……生既已同衾,死亦求同坟……仕林,若我求你,求你一件事情,你可会,答应我?”
许仕林看住她面孔。
长长睫毛上浸了细小泪滴,衬得那双眸子比平日里更美,更艳。
“你说。”
吴媚声音颤抖。“你主审的犯人……是我的恩师。”
许仕林的心似慢慢向着一道深渊沉下去。
吴媚的眼睛却越来越亮。
“求你,求你设法,放了他……”
许仕林忽然背过身去,大力抓住衾枕。
绣着碧绿荷花的缎面被子,冰冷到拿不住。
“仕林!我,我也是别无办法了……他救了我,收养我,养育我成人……我,我绝不可以让他有事的,仕林,仕林!”吴媚伸手去,紧紧抓住许仕林的手臂,不知不觉间,指甲在他臂上掐出一道道的血痕。
“媚娘。”许仕林反手,覆住她的手掌。“……你刚才说,生既已同衾,死亦求同坟……”
吴媚呆呆地点头。
“夫妇之间,便是要死生与共的,是么?”
吴媚激灵灵一抖,“是,所以仕林,我的恩人,便也是你的恩人,你定要救他,仕林我求求你,我也曾救过你,你就当,就当还情给我,不不,从此之后,是我欠你恩情,我会好好对你,侍奉你一生一世……”
“别再说了。”许仕林掩住她樱唇。
明眸茫然。
仕林忽然倾身,去吻她眼眸。
“媚娘,我第一次见你,你一对眼睛看住我,我就很喜欢,很喜欢了。”他低低倾诉。“总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的眼睛,很熟悉,叫我无比的安心……媚娘,媚娘。”
他紧紧抱住吴媚,“你放心。”
短短三个字似魔咒一般。
吴媚瞬息间快乐了起来。
而许仕林则似乎在深渊中落到了底。
“仕林,你会帮我?”吴媚娇声问。
“会。”许仕林淡淡地笑一笑。
黎明。
百官上朝。
“我没有官服,亦没有朝服,他们今日赶制给我。昨日已和礼部尚书说过,今日我还不必上朝。”
许仕林穿着便服,媚娘则着男装,一身官差服色。
“所以,他们上朝时便是我们最好的机会?”吴媚呵出一口寒气。
“没错。况且天色放明,亦是衙差们最为松懈的时刻。”许仕林从袖中取出官差之印鉴。“你一字一句都要按我吩咐去走,不可有一点偏差,明白么?”
刑部大牢。
吴媚佩剑而入,一身狂傲之态。
四名官差一愣,“阁下是……”
吴媚反手亮出一块金牌,瞬息又收了回去。“御前侍卫,我姓吴。”
官差相互看了一眼。“麻烦吴大哥将腰牌给我们细验。”
吴媚哈哈一笑,“受皇命,不得暴露身份。不过圣上已命钦差大人将印鉴交我。”她递出许仕林的印鉴,递了过去。
印鉴簇新,四名官差反复查验,最后点头。
“皇上有些事情想问他。”吴媚垂眸,指指铁门之内。“麻烦四位老兄帮忙,把人替我带到后门,有车在等着。”
“可是,”官差仍有些疑惑,“若是一会儿要提人过堂怎办?”
吴媚一笑,“三法司大人与钦差大人都知此事,晚些他们会亲自带人去将人解回的。——劳烦了!”
众目睽睽之下,整队驻守刑部的禁军便看着负责看押重犯的四名头目亲自将人犯提了出来,送到后门的小小马车之上。
“对了,吴大哥方便示下全名么?万一问起,兄弟也好交待。”
“说了不能暴露身份了。”吴媚故意迟疑了下,“若是真有人问起,可说,我是圣瑞宫来的。”
官差们恍然大悟。“吴大哥好走,改日吃酒。”
“一定一定。”
载着佘青的马车向着天街方向而去。
快到天街时,忽然一个转弯,奔向了城外。
天上法网一颤,无声无息间,竟然露出一丝破洞。
底下紫焰随之一收。
一出城门,一双手便将吴媚拖入车中而去。
吴媚眼前一花,唇上就被牢牢占住。
“……主……主人……”她喘息难言,却是一脸欢喜带泪。
“阿媚。”佘青低唤她名字,揽她在怀中。
“主人,我是借了许仕林的印鉴来援救你的。韩娘说你与善财童子斗法,可能受了重伤,阿媚好担心主人……那日在公堂上……”吴媚缩在佘青怀中絮絮叨叨,一不小心,又红了眼眶。
“我没事。”佘青挑起吴媚的下颚。
吴媚这才看清楚佘青,却不禁错愕。
目光之中神清气足,哪有一丝重伤神态?
“可是,可是那日我见到主人在囚车上……分明妖气极弱……”
“那是给你看的,小傻瓜。”
吴媚彻底呆在车内。
好半日,才敢嗫嚅着问,“究竟……究竟这是怎么一回事?”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阿媚,你今次做得很好。”佘青微微一笑,“你持许仕林印放我走,那该下狱就死的,便是许仕林了。”
吴媚如遭雷击。
“可,可是……仕林,仕林他……”她越急,竟结巴得,越说不出话来。
“看起来,我的小兔儿似是对许仕林动了真情了?”佘青意味深长地看她。
“阿媚心中,唯有主人!”吴媚带着哭音,“但,许仕林他……”
佘青凑近她脸庞,眼眸对住眼眸。
“阿媚,你见过佘雪晴么?”
吴媚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你的眼睛很像他。”
“眼睛?”
“许仕林与佘雪晴已结下月老殿中之生死绳,十年之前他们在西湖边倾心相爱,但如今的许仕林,却被紫竹林主人洗去了记忆。”佘青抚摩吴媚秀发。“你的眼睛,和雪晴的眼睛很像。……当年我和白素贞在酒楼见你,白素贞忽对我说,竟有只兔子,长得这般似她的雪晴;然后我才去买下你,养育你,授业于你……明白么?”
“……主人。”吴媚的声音很轻很轻,眼神空洞,不知滞在何方。
“所以,许仕林若爱上你,所为的,不过是你那双他铭刻于心的眼睛而已……你又何必为他担心?”佘青的声音中,搀着一丝不知用心的蛊惑。
吴媚傻傻地点一点头,忽然用手去摸眼下。
那双与佘雪晴相似的眼睛里,竟流下了许多的眼泪。
她看着自己湿漉漉的手,片刻后,却又空洞地笑了起来。
(2)
“什么,人犯脱逃?仕林被羁押?”戚宝山实在无法接受这,一夜生,一夜死,一夜风,一夜雨,忽高忽下之心情。——他不过就是从端王府回客栈晚了些,所以一觉睡到了大中午而已,便又再一次乾坤翻色?
“我去了刑部,不见升堂,偷偷拿银子给个衙役才问来的。”碧莲愁眉紧皱。
“人犯脱逃的话干仕林何事?不该去拿看守的禁军问罪么?”戚宝山忽然开始后悔,当初为何不听仕林之言,干脆一齐打道回府,游山玩水,何等惬意!
“据说,是有人拿了仕林的官印,带走了钦犯,不知所踪。”
“这,这怎生可能!不行,我去寻端王,要见着仕林问问才可!”
“我去过了。”碧莲垂眸。“大门紧闭,说拒不见外客。”
戚宝山怔怔坐在床上。
一时想要如此,一时却又想要如彼,最终只是觉得无力。
“……那,媚娘呢?她可有什么办法?”
碧莲眸中透出幽光。“她不见了。”
“不见是什么意思?”
“即是,我联络不到她的下落。”
戚宝山难以置信地望过去。
碧莲避开他眼光,只看窗外。
圣瑞宫。
“殿下是否要回府?”
两名侍卫拦住趁人不备正悄悄向外走的赵似。
“我……我……本王饿了,去找点点心吃。”
“殿下请留步——微臣为殿下传膳。”
侍卫腰间佩剑。
赵似进退不得,拂袖返身回去他母后宫中。
片刻之后,又觉不忿,闯出来。
“府里两个,这里两个,连去茅房都贴身跟着,你们究竟想如何?老子是堂堂亲王,还能憋死在你们手里不成?”赵似破口大骂。
“殿下息怒。”侍卫恪足礼仪。“奉太后娘娘懿旨,贴身护卫殿下安全,且要确保殿下只在圣瑞宫与王府两地活动,殿下若想回府,可随时交待——此外,回禀殿下,我们兄弟不止四人,还有另两队轮班,随时接替我等,来保护殿下。”
“你们——不就是怕我去见许仕林嘛,真真可气,真真可气!我母后在哪里?何时回宫?皇帝哥哥又在哪里?我去找他们总行了不?”
“回殿下,圣上正与太后娘娘议事,太后娘娘吩咐过,殿下只可留在圣瑞宫修身,或是回王府养性,别的任何去处,恕微臣等都不能伺候殿下前往。”
“竟然禁我足?”赵似不可思议地伸手想要找东西来砸,但看两名侍卫不动如山,僵持片刻,终于悻悻然回头。
“若是正我在的话就好了,唉。”赵似颓然在圣瑞宫大殿内,一屁股坐了下来。
许仕林静静坐在牢中,就这一碗清水,在地上划些字迹。
“昨为琼林客,
今做阶下囚。
春归谁觉短,
梦去何必留。
功名浮一觞,
人间酿千愁。
浮云低回处,
烟雨映人眸。”
写到最后一个“眸”字时,碗中水空。
淡淡的印迹,欠缺了几笔,不觉烟雨,只有干涩之意。
许仕林端详良久,轻轻叹了一声,用衣袖将水渍抹去。
似一片空云,过不留痕。
忽然牢外一阵骚动。
他抬眼看去。
好心的老衙役过来透了口风,“许公子,你妻子来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