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土僧人?”慕容冲眼中凌厉之气立盛。
容楼恍然大悟,道:“难道就是那个‘鸠莫罗’?……莫非恪师所受的伤正是见善大师说起的‘无量宝焰指’?”
慕容恪点了点头。
容楼倒吸一口冷气,道:“那时候恪师要去卜问寺,弟子还心中颇为疑惑,原来是这样。”
“因为交手之时便感觉那个和尚的武功冠绝一世,又是西土的路数。这样的高手是绝不屑装扮成别人的。于是,我想起上次助你为冲儿解毒的见善大师,就想去卜问寺向他求教一下,想知道以他广博的见识看来,西域如此身手的高僧能有几人。”
容楼见慕容冲一脸狐疑,于是将经过详细告之于他。
“哼,鸠莫罗!他的弟子先是盗我大燕玉玺,后又伤我恪叔,下次若是落到我的手里定然让他不得好死!”慕容冲恨恨道。
慕容恪道:“后来我也曾暗中寻医问药,试过自行调理,但不幸的确被见善大师言中,一种内伤好转的同时另一种就会加剧,唉,料想不出一年半载阳寿必尽。我本也有心趁势拿下秦国,统一北方。但是,这样的大战役,又岂是一、两年内能完成的?而新君初立,众望难服,如果战事进行中我突然撒手而去,于国内而言,臣心不稳;于秦国而言,必有可趁之机。可见,伐秦一事已非我力能所及,是以只有先将国内安排妥当,剔除暗怀异心之辈才是万全之策。”
他一阵咳嗽,又喷出一口鲜血。慕容冲手忙脚乱地赶紧扯过手巾帮他擦拭,“恪叔……”
“不妨事,目前我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虽有遗憾,但也算满足。”
“恪师……”容楼心中一阵酸楚。这么多年来,慕容恪待他不错,对他又期望颇高,亲自教导他的时候虽然不多,可是每一次的教诲都让他得益非浅,这份师徒之情早已慢慢渗透加深,现在听闻师傅不久就要与自己生死相隔,怎能不让他难过?
“可惜……我若是能再多活十年就好了,不但可为大燕完成统一霸业,而且十年之后冲儿、楼儿也定然可以独挡一面,成为我大燕的中流砥柱,足以支撑。那时再死,可谓无憾。”他一脸无奈。
到了这一时刻,容楼忽然明白了英雄若他的恪师也抵不过生死的距离、时间的限制,一个人若想死得“无憾”原来也这么难。
这时,屋门急急被推开,匆匆而入的正是皇上慕容暐。他显是听了御医的回报担心不已,所以即刻赶来的。
“太宰!恪叔!”这时的皇上早没有朝堂之上紧繃的面庞,而是一派惊慌失措。
“皇上,请恕臣病重不能行君臣礼仪之罪。”慕容恪温和地看向慕容暐。
“当然。太宰,你身体到底怎么了?朕已经下令调用御药库里所有的灵丹珍药熬治补汤来为恪叔续命!恪叔,你不能有事啊,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办?怎么办啊?”这个新登基的皇上已经慌乱着急到不知如何是好了,“恪叔,你说,只要你能好起来怎么样都成。我,让我散尽国库都成……不过,不管怎么样也不准你丢下我不管,你和御医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啊……你别吓我。我,没有你,我如何是好?……”
慕容恪笑了笑,道:“皇上为臣着想之心上天可鉴,臣感激涕零。只是生死由命不由我。臣为大燕竭力之心可昭日月……”说到这里,他胸口一热,口中腥味弥漫,鲜血又喷了出来。他顾不上这些,又道:“臣已经尽力了,还请皇上体恤。”
慕容暐哭丧着一张脸,瞧了瞧慕容冲,又瞧了瞧身边的护卫,倾刻泪流满面,放声大哭起来。他这一哭,周围一干人等俱俯首跪拜,不敢有所动静。
他的哭,不是为了命不久矣的慕容恪,而是为了他自己--失去了这样一位智勇双全,忠心为大燕,而待自己又十分谨厚、方甄大度的依靠,他日后的为君之路必定又要难上许多。
待他抽泣终了,病榻上的慕容恪才郑重道:“吴王天资英杰,经略超时。大司马一职统领兵权,不可以一日无主,待我死后可以授之与他。”他喘了口气,又道:“皇上请放心,有慕容垂在,大燕必定无忧。”
慕容暐听言心想:‘若是将兵权交与慕容垂,大燕是无忧了,我有没有‘忧’可就不好说了。’当下并不答话,只一味抽泣。
慕容恪见慕容暐没有反应,知道他心里定是怕吴王作大了于皇权不利,暗自叹息一声。稍后,转念一想,也觉得他的反应不无道理,的确自己一死,以吴王的能力,若是手握兵权,再行起内乱来就无人可以阻止了。
于是,他长叹一声,道:“若是因为有所顾虑,不便授予他,也可以将大司马一职授于冲儿。”
一边跪倒在地的慕容冲听言,暗自狂喜,脸上控制不住地露出了开心的笑容。还好他低着头,没有人能看见。
慕容恪又有些担心道:“只是,冲儿虽然才识明敏,不过未曾经历过大的阵仗和磨难,燕国的安危实在重大,还请……”
慕容暐这才止住抽泣,“哦”了一声,打断他道:“太宰,别这么说,那些补药他们正在熬治,你喝了病一定会好起来的。”
慕容恪摇头道:“臣的身体臣自己知道。”
他转向容楼道:“容楼,你过来。”
容楼起身走到慕容恪身边,“恪师有何吩咐?”
慕容恪勉强挣扎起身,解下悬挂榻边的入鞘佩剑,递于容楼,道:“‘定国枪’我早已交付给你,今日将这把战不离身的佩剑也送给你。此剑虽不是用首山之铜铸造,以天文古字铭之,但也是我燕国最好的铸剑师傅的作品。”
容楼接过,三尺有余,入手沉重。他是尚武之人,自然爱剑。欣赏之余,迫不急待地一手紧握剑鞘,一手横握剑柄。只听“锵”地一声,寒光闪动,凌厉之气迎面袭来,虽然剑只出了半鞘,却已令人鸡皮丛生,汗毛直立。
这把剑,剑身中有脊,两侧有刃,靠近剑柄的剑身处镌刻篆体小字。
容楼定睛细看,‘一生转战三千里’
他翻腕再看另一边,‘一剑曾当百万师’
“好一个‘一生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容楼一时投入,尽似忘了周围的情形,大声赞道:“也只有象恪师你一般的英雄才配得上这样的宝剑!”而后,将剑入鞘,向慕容恪低首行礼,道:“弟子目前怕担不起它。”
“它的名字唤作‘百战剑’。”慕容恪道:“我本打算过些年才传给你,但是今时今日……”他一时黯然,止言片刻才又道:“它既然唤作‘百战’,当然是要和你一起经历百战才能达到巅峰,所以你也不必推辞。”
说完,慕容恪又坐回榻上,道:“皇上,臣精力不济,想休息了。”
慕容暐点了点头,一句“恪叔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扰了。”而后又吩咐屋内跪着的人都站了起来,向慕容冲略有深意地一笑,便自带着一众侍卫离去了。
不多日后,燕国大司马慕容恪病逝。皇上慕容暐拜七弟中山王慕容冲为大司马,掌控兵权。
上天仿佛和鲜卑慕容族人开了一个玩笑,几年之内,景昭帝慕容俊和大司马慕容恪相继去世,原本已渐成囊括四海、并吞八荒之势,兵强马肥、足可鞭策宇内的大燕帝国,一夜间就沦为四周诸强垂涎欲滴的肥肉。
第21章
二十一章
燕国太宰慕容恪病死,大秦、晋朝得讯,均欲趁机图谋攻打。只是适逢秦国王公作乱,无暇外顾,所以苻坚只得暂时作罢。是年四月,晋朝司马桓温亲率步骑五万自水路取道,绕过洛阳,大举北伐。
一时间,没了慕容恪指挥大局,燕国的防线节节败退,一溃千里。宁东将军慕容忠被俘,征讨大都督下邳王慕容厉被杀的丢盔弃甲,单骑逃回。重新派出的南讨大都督安乐王慕容藏也是畏缩不前,不敢与桓温交锋,失败看来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这日,得探子来报:几日前桓温大军已经进驻武阳。皇上慕容暐再也坐不住了,立刻召集群臣上殿商议应对之策。
众人俱望向一身大司马官服,光彩照人的慕容冲,想听听他的意见。却见他低头皱眉不语。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不能说。
派遣将帅前去阻击桓温的策略本无失误。无奈桓温武力盖世,用兵如神,又善于险中求胜。想当年他北犯之时,势如破竹,一直兵临强秦城下。虽然出于私利,最后没有占领长安,而是莫名退兵,但‘江东紫眼’的威名只那一战便震摄北方。燕国三军中提得上台面的大将没有一个不对他心存畏惧的。
所以,这次慕容冲派出的将领未对上桓温的大军前就已经心虚,再加上没了他们一向仰仗的大司马慕容恪坐阵,早已自认难敌。将气弱,则士气糜,这样的局面想打胜仗实在很困难。
抵挡晋军之战几乎每战必败,若按照惯例,慕容冲本应该杀个把败将用来立威。可他接任大司马一职时间尚短,初居高位,旧将官们虽然表面上没有表露,但私下里对他或多或少都心存不服。他此时若要开口,必然是下令“杀一儆百”,但是前任大司马‘宽以治军’的余音尚在,不服他的将官又很多,此刻再生波澜,难免丢失军心,所以他这个全军统帅真的不能再说什么了。
慕容评咳嗽了一声打破了这一片死寂,清了清嗓子道:“臣以为,现在当务之急是要去寻救兵。”
“救兵?”慕容暐似乎看到了一线曙光,忙问道:“到哪里去寻救兵?”
慕容评瞧了一遭四周的文武,道:“西秦目前兵力旺盛,向他们借点强兵猛将用来阻一阻桓温应该没有问题。”
颌下白须飘飘的贺兰琪迈前一步道:“上庸王此言差矣!秦国对大燕领土觊觎已久,向这样的敌人借兵岂非是引狼入室?”他年事已高,所以慕容冲此次没有派他迎战。他正为这事一直闹不高兴,现在又听闻慕容评要借一个敌人的力量来对付另一个敌人,这种旁门左道的伎俩他又如何看得上眼,心中的不满便不再压抑,脱口而出。
慕容评不急不燥,呵呵笑道:“老将军的话原没有错,只是秦国就算是我们的敌人也该知道‘丧钟为谁而鸣’的道理。如果今日桓温攻下了我们大燕,明日准备迎战的就是他们秦国,所以我相信这次绝不会是引狼入室。秦国也需要利用我们挡住桓温北犯的步伐。”
尚书右仆射丘源摇摇头道:“秦国就算肯帮我们,也不是现在,一定会等到我大燕惨败力竭之时才肯派兵前来相助。目前他们乐得坐山观虎斗,又怎会费心前来帮我们?”
慕容评向慕容暐行了一礼,道:“丘仆射说的没错,所以臣请皇上以割让虎牢关以西的燕国领土给苻坚,以此为条件来向他换取救兵。”
他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这怎么使得?!分明是引火烧身。”容楼脱口而出……
慕容评冷冷地斜了他一眼,心道: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你官职低微,不过是个小小的参军,若不是看在你是前任大司马的徒弟,而现任大司马又和你走得极近,这里哪有你站的地界?
慕容冲这时挺身而出道:“容楼说的不错。虎牢关乃是我大燕与秦国相抗的重要关口,若是把其以西国土都割让给秦,那秦便可名正言顺地驻兵虎牢关下,这样的危胁怎可无视?上庸王你这么做确有引水烧身之嫌。”
慕容评轻笑道:“大司马言重了,虎牢关以西之地荒芜人稀,对我大燕本意义不大。而虎牢关南连嵩岳,北濒黄河,山岭交错,自成天险。当真是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所以,我们只要守好它,既使秦国兵临关下,一样对我们无可奈何。”
慕容暐向慕容评询问道:“是不是寻了秦国的救兵,我大燕即可得保?”
慕容评正待回话,只听外间一阵急“报--”。原来又有人来报,说桓温一部所向披靡,已经杀到枋头了。
听闻此讯,一时间,慕容暐面色苍白,嘴唇颤抖,朝堂上众人也开始小声议论纷纷。
须臾,这心惊不已的皇上才安定下来,暗暗向慕容评使了个眼色便忙着退朝了。战局十分不利,皇上却急着退朝,众朝臣俱颇为不解,慕容暐只说是忽感身体不适,至于战事明日殿上再议不迟。
月明,无星。
慕容评得了慕容暐的暗示连夜进宫面圣,果然一路畅通无阻。
御书房的灯依然亮着,他行至门口,守门的侍卫做了个请的姿势,道:“皇上等王爷许久了。”
他推门而入,便听见慕容暐喃喃道:“朕就知道大燕不能没了恪叔……”而后,他转头看向走进来的慕容评,又道:“枋头距邺城不过百里之遥,看晋军来势汹汹,就算秦国肯派救兵前来,也不一定能挡得住晋军的虎狼之师啊。”
慕容评叹了一口气道:“想我大燕现在也算兵精粮足,没想到只少了一个慕容恪居然就变成了无将能敌北犯之军的局面。唉,也不知道是那紫眼贼桓温太过厉害,还是我大燕无人了。”
“人?”慕容暐突然想起了慕容恪病榻之上向他力荐吴王慕容垂的事,而后摇摇头甩掉了这一念头,道:“此时再谈这些已是无用。面对强敌,我们还是要多做几手准备才成。”
慕容评心中一动,道:“臣是再想不出别的法子了。不过,看皇上今日急于退朝,难道是已经有了主意?”
慕容暐道:“那桓温大军虽然势不可挡,不过从他多年前伐秦至长安城下却按兵不入,无故而返看来,此人暗藏野心。他此番北犯的真正目的应该也不是为南晋收回失土,以朕猜想大有可能只是为给他自己赚取政治资本,以便日后图谋皇权,所以……”
慕容评接口道:“所以,他必定不会赶尽杀绝,因为若是他一举将我们和秦歼灭,那稍后晋朝一定会罢了他的兵权,没有我们北方诸国的牵制,南晋也绝没有必要让一个臣子手握如此重兵?哎呀,皇上真是圣明!”他不失时机地加上一句恭维。
慕容暐得意地点了点头道:“所以,我们只要退让不战就一定能够躲过这一劫。”
他“腾”地兀自站起,道:“这邺城我们不要了,你们和朕一起回到长城以北的故都和龙去。那样桓温一定不会继续追击,留着我们对他也有好处。”
慕容评愣了愣,有些为难道:“臣只担心有些人会不同意皇上的这个建议。”虽然可以无伤而退,但是这样一味退让妥协的策略实在有失燕国国体,而且这一决定等于是将燕国前几代君主打拼下的江山拱手让人。慕容评心里不由暗捏了一把冷汗。
慕容暐面露威严之色,道:“朕是一国之君,我倒不担心有人不同意,我只担心怎么把这个建议告诉他们。”转瞬,他瞟了瞟慕容评道:“这些话若是由朕讲出来难免失了气魄。”
慕容评讶然道:“皇上的意思是由微臣建议方才妥当?”
慕容暐笑道:“这件事朕在见你之前已向太后做了禀报,她也很赞成,并且也觉得叔爷是最合适的人选。必竟叔爷一直都站在侄孙这边,不是吗?”
慕容评微微侧身,面向太后宫帏方向深施一礼,道:“皇上圣明!太后英明!”脸上的苦笑却是没有人能看的见。
……
与此同时,容楼正坐在慕容冲的房里,两人围桌而谈,气氛凝重。
容楼道:“怎能把抗敌的希望寄托在别国身上,割地求救实是下下之策。
慕容冲点头表示赞同,道:“不过眼前已成败局之势,上庸王这么想原也不为过。”
容楼叹了一口气。
慕容冲站立而起,一边缓缓踱步,一边道:“有求于人就难免受制于人,这道理皇上不会不懂。只是,以他的能力实在是挑不起‘大燕’这副重担,我瞧他的意思,这救兵是一定要搬的了。”
容楼有些惋惜道:“兵还是那些兵,将还是那些将,只是少了一个统帅便不堪一击,也难怪皇上想得多了。”
“你什么意思?”慕容冲瞳孔收缩,面色一寒,立定当场道:“你是说我能力不足,代替不了恪叔?!”
容楼当然注意到他语气的明显变化,立刻站起身行至他身边,有些尴尬地笑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目前以我燕国兵力尚可一战,只是良将难求。”慕容冲语气略有缓和。
“你为何不启用吴王?以他的才能……”
没容容楼说完,慕容冲便打断他,道:“有些事,你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