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不远处稀稀拉拉走过去一队人,目光呆滞,愁云满脸。看装扮和样貌应该是正逃往南方的北方汉人百姓。
容楼心中一震,汉人!
他应该也是汉人。
汉人的故乡在南方,可是他却从来不想,也没机会瞧一瞧南方的样子。
‘也许,趁着还活着可以去看一看?’容楼想。
第28章(上)
第二十八章
北方一直四分五裂、战乱频繁,也因此兵荒马乱、灾难不断,那里的百姓早已习惯了一种行动,那就是“逃难”。秦、燕开战以来,躲避这场战争的难民们有孤身一人的,也有拖家带口的,俱满面尘灰,双目无神地陆陆续续背、抗、驼、拿着部分重要的家当,汇聚在一起往南方迁徙。对于他们而言,这是唯一有效的躲避战争带来的灾难的方式。
可是,逃难本身会不会也是另一种灾难?
容楼现在正在目睹和体会着这种灾难。
他混迹在难民之中,跟着这零零散散的队伍前进。体内的伤无时不刻不在折磨着他,但他咬紧牙关怒力强忍--只要还活着他便决不能倒下。弯着腰熬过了一阵痛楚,他擦了把额角的冷汗,扶了扶腰间的“百战剑”,又紧了紧衣袍的领口,顶着冽冽的寒风,眯起眼睛向前看去。
前面不远处有一辆由四匹马拉着的陈旧的闷罐马车,里面的大通铺应该已经挤满了人,只有一个很小的窗口用以透气,赶车的两人分别都裹在厚厚的皮草里,看不清面容。常言说的好“砍头的买卖有人干,亏钱的生意没人做”,在任何时候,只要有利可图,即使再辛苦、再危险的生意也不乏人去做,就象现在这种运送难民的营生。
车顶上也挤了五六个人,坐在上面饱食冽风,忍受着马车前进时强烈的摇晃和震动,还要谨小慎微,承受万一一个不小心被从车顶上揭翻,掉下去摔伤的危险。他们只所以只能坐在车顶上当然是由于车厢中再也挤不下任何人了。不过能坐上马车的人,无论是占领车厢里一席位置的,还是车顶上一块地盘的,都是些交了银钱并且身强力壮的难民。
因为已经超载运用,所以马车的速度只堪堪比得上牛车。
刚才争抢马车位置的凶悍、混乱的一幕还停留在容楼脑海中……
一部分急于逃难的人们由于对战争的恐惧和对生存的渴望,已经丧失了理智。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非但不顾及别人,并且也不顾惜自己,争先恐后、吼叫吶喊,互相群起殴打,把身前的人拉下来,把身后的人踢下去……
刚开始那两个赶车的还想维持一下秩序,但见根本没有人听他们的,后来也就不再多加理会,只管收钱后任由人群爬进车厢,爬上车顶,去完成他们想在逃难中保存体力,占据更有利位置的任务。
这种事在很多方面牵涉到人类行为,人类往往会在丧失理智的情形下做出许多可怕的行为,这些行为不但伤害他人,其实也伤害自己。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些行为往往非常矛盾,难以解释----应该不会有这种行为发生,可是却偏偏发生了。这样的“逃难”便是其中之一:既然“逃难”本身是为了保命,这么肆意殴打、践踏他人,也势必会被他人殴打、践踏,其丧失生命的可能性只怕远比躲藏在战争发生地点之上大得多,可是一部分人还是奋勇前赴,在那时候反而变得完全不怕死了。
用完全不怕死的行为来达成怕死的目标,这岂非矛盾之极?
有了这种不怕死的行为垫底,那么途中抢夺他人粮食、财物;晚上强占别人费力支起的帐蓬的事情虽然屡见不鲜,但也就不足为奇了。
战场上的疯狂和失去理智容楼从来都可以理解:在生死边缘挣扎最容易激起人类的兽性。但在这逃难的队伍中不少人已近疯狂的表现让他感觉不可思议。
其实每个人对生死威胁的承受力完全不同,那些疯狂的人往往是精神薄弱的一群,最容易被逼到崩溃的边缘。久经沙场的容楼如何会明白这场逃难在这些人眼中根本已经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了。
容楼叹了口气,只听得一串“嘿嘿嘿嘿……嘎嘎……”的小孩子笑声响起,转头瞧见左前方一个灰色的小身影摔倒了。而发出笑声的正是那个灰头土脸的小姑娘背上绑着的小娃娃。她摔倒时也尽量照顾着背上的小娃娃,令可自己蹭破了皮肉,趴倒在土地上,也要确保小娃娃没有什么闪失。
小姑娘大约只有十岁左右,穿着简陋的灰色布衣布裤,瘦小的背上捆背着一个穿红着绿的搪瓷般的小娃娃。
小娃娃只有两、三岁的光景,圆嘟嘟的小脸、肉乎乎的小胳膊,一张笑开了花的小嘴张得老大,隐隐显露出里面的小白牙。她象是完全感觉不到逃难的紧张气氛,已经把小姑娘摔倒而造成的失去平衡当成了一种游戏,只顾自得其乐,挥舞着手里的小摇鼓开心地笑个不停。
看见这个小姑娘,容楼不由心中一悸,怜悯之心顿生:自己似她这般年纪时也曾四处逃难,躲避战火。于是,他上前几步,伸手扶她起来,道:“没事吧?”
小姑娘站起身,回头瞧了眼毫发无伤、正瞪着溜溜圆的眼睛仰头盯着容楼看的小娃娃,道:“谢谢,没事。”
“你父母、家人呢?”
“都死了。”
“她是……?”容楼指了指她的背后。
“我妹妹。”小姑娘咧开嘴笑了笑,“人见人爱吧?”
容楼点了点头:“嗯,很可爱。”
“都是我的功劳,我把她照顾得可好了。”小姑娘一脸自豪。
“你叫什么?”
“宝妹。”
“她呢?”
“小宝妹,是我给她取的。爹娘死的时候她还没有名字。”
看见容楼冲着自己的姐姐笑了,小宝妹一边用另一只没拿摇鼓的小胖手兴奋地拍打着姐姐发丝零乱的头,一边又嘎嘎笑了起来。
“你背着妹妹走了多久?”
“不记得了。本来爹娘死后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村子肯收留我们,但是一打仗大家就又跑了。”宝妹有些羞涩地笑了笑,“干粮吃完了,还好总有几个好心的叔叔、婶婶愿意分点给我们。”
“你们要去哪里?路上我可以送送你们。”容楼道,心想自己虽然受伤积重难返,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但只要活着总能帮她们生个火、打个猎,不会少了吃喝的。
“大哥哥,谢谢你。我想想……”宝妹正低头想着要去哪里,却无意间扫见了容楼腰间的配剑,目光立刻变得警惕了起来,连着退后几步才道:“你不是难民!”
容楼迟疑道:“我……”
“我知道了!你是逃兵!一定是!”宝妹紧紧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凶狠了起来:“都是你们打仗害的!不要靠近我!”
“什么?!”容楼愕然。
“如果不是你们这些人打来打去,就不会有逃兵,没有逃兵就不会有流匪,没有流匪我爹娘就不会死,我也不会无家可归!……”宝妹的声音越来越响,几乎是在嘶吼。她背后的小宝妹敏感地意识到姐姐发怒了,吓得大哭起来。
听见小宝妹的哭声,宝妹这才压下声调,有力而又坚决道:“离我们远点,我不想看到你!”说完转身一边一颠一颠地哄着背后的小宝妹,一边疾奔出数十步,赶上了前面的另一拨人群。
容楼呆立在那里,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小时候。那个时候的他也和宝妹一样痛恨打仗、痛恨士兵。
没有战乱,父亲容老头便不会死,村子也不会被烧毁,他不会流离失所,更不会被羯人驱赶至狩猎围场里和野兽竞逐……战乱是造成包括儿时的他在内的千千万万百姓痛苦的根源。
看着一张张逃难中痛苦的脸从眼前晃过,一双双不知前路在何方的脚从身边艰难走过,曾几何时,他自己不也是其中的一员吗?
一种强烈的负疚感占据了容楼的身心:‘原来我在燕军中这许多年竟已忘记了很多原本不该忘记的东西……’
身处太平盛事或极少经历战争的百姓们才会因为正义、气节支持国家对敌国打响一场圣战;而在这四分五裂,无月不战的北方,四野的硝烟叫人一刻不得安生,战火烧遍了每一寸土地,至亲之人要么栖身无所,要么在战场上尽都殉难,历经痛苦的人们早在生死边缘磨练得麻木了,正义也好,气节也罢,再也不能令他们的亲人复生,令他们的家园重现,令他们的神经有丝毫松动……这种时候,战乱的各方,哪一方是正义?哪一方是邪恶?孰好孰坏?在深受战乱残害的百姓眼里再也没有任何意义了,他们有的只是对战争的痛恨和憎恶。
容楼的目光一阵迷茫,心里蓦然失落。他用力摇了摇脑袋,想让自己清醒点,却猛然意识到站在这里的自己已然就是一名战士,也成了儿时所痛恨的战争机器上的一个零件。
万国尽征戍,
烽火被冈峦。
积尸草木腥,
流血川原丹。
何乡为乐土?
南方,展燕然和贺兰雪已经去的地方,也是容楼正要去的地方。
那里会不会有一片乐土?
往南方去的路十分遥远,只有官道还算平坦,容楼却因为心里别扭,稍后便离开了大队难民选择的官道,独自选了条山道上路。
一路上,他每天靠着精湛的狩猎本领倒也不用忍饥挨饿,唯一头疼的就是没有盐。幸好,沿途常路过一些小村庄,碰上有村民的,容楼就用猎物同他们换一些盐、衣物等生活必需品,若是碰上已空无一人的弃村,便自行取用一些别人不要的和难以携带的东西,当然盐也是其中之一。有了盐,既解决了身体需要,又令他可将猎得的野兽切成小块,腌制起来,随身携带。这样一来,容楼即使几日不狩猎也不会饿着肚子了。
空闲休息的时候,他依然会试着提气运功,内力却仍然不能聚集,毫无进展,只是胸口的疼痛仿佛好转了少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已经习惯了,反应相对麻木起来,还是心脉处的伤真的有所好转。
行进一段时间后,面前的路曲折着延伸到了另一段更高的山路上,虽然与官道平行,方向是没错,但行走起来难免又困难了许多。
这座山脉名曰“钟山”,位于潇水河西面,南与道县相邻,北与芝山相界,西与全州相连。浩浩占地几千倾,巍巍涵括百座山。
容楼置身其中,只觉山势险峻、蜿蜒如龙,没有北方山脉的肃杀,多了南方群岭的博大,以至于身在它的怀抱里,却认识不了它的全貌。只见这莽莽群山接天际,涛涛绿海扑面来,似乎这几百座山,几万丛绿,怎么也容不下浮世的一丝纤尘。
容楼正陶醉于连绵山色之中,却隐约听见前方传来“呔呔嘿嘿”的呼喝喊杀声、“叮叮当当”的兵器相交声,心中一凛,好奇心也顿时升腾了起来,当即侧步进入灌木丛中隐身,再小心翼翼地向前,朝声音来源处靠近。
待到近前,他蹲下身子,躲在丛后,凝神定气仔细观看。只见前面林中空地上正有两拨人打得好不热闹。一拨是身穿褐色道袍、道士打扮的人,数一数,共有八个;而另一拨则是四男两女,共六人,衣着各异,兵器也各不相同,看不出来路。那拨道士中除了一人,其他个个手持长剑,剑气如潮,杀气腾腾得和另一拨中的五人混战一处。而道士中领头的应该就是那个戴着头巾,道袍上绣有太极图案,以拂尘为武器的矮胖中年男子。
那矮胖道士并未陷入混战,而是专心对付着一个人。他手中的拂尘招招不离另一拨中一个蓝裳短打,体格彪悍的男子。看相貌,此男子是这群人中唯一的胡人,颌下丰茂的红胡子,毛渣渣得一直延伸到鬓角,身后又斜背着个明黄色缎布裹着的长方形硬匣,长约三尺五六,宽约一尺有余,厚约两三寸,是以他在这群人中分外显眼。红胡子手中的五尺铁杖虽然舞得虎虎生威,却似乎一直被那矮胖道士的拂尘牵制着。
一边混战的两拨人也慢慢分出了高下,道士们明显占领了优势。其中一个年青的道士转头瞧见这边的矮胖道士还未拿下红胡子,于是一边轻松应敌,一边道:“青松师兄,要不要我来帮你?!”
那矮胖道士道:“不用,这东西我定能拿下!”说话间,口中“咯"的一声大叫,拂尘根根竖起,直挑向红胡子的背后。霎时间,他身体周围气流汹涌激荡,好象产生了一次小小的风暴。
看到这里,躲藏在一边观战的容楼心神一震,差点叫出声来。那被唤作青松的道士刚才所用的功夫他以前分明见过,就是上次战场上桓温赖以挡住他全力掷出“定国枪”的奇招!青松道士的功力看上去显不及桓温,但正是桓温的那招使容楼没能完成斩帅夺旗的重任,是以仔仔细细早印在了他脑海里,这时瞧得真切,自知不会有错。
红胡子举起铁杖想挡,铁杖却被青松周身的气浪震得把持不住,脱手而出,身后的硬匣也被拂尘挑中,凌空飞起。包裹它的缎布被鼓荡的气流扯成碎片,飘散在空中。
裸露在空中的是一只黑色的琴匣!
容楼目不转睛瞧着青松道士和红胡子俱一跃而起,准备争抢那只琴匣。
“这位兄台,你保持如厕的姿势,看了这么久的热闹会不会有点无聊?”一个略带沙哑、充满磁性的声音自紧张观战的容楼身后幽雅地响起。
他连忙回头。
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人,黑色的发髻高挽,未加任何装饰,白色的纱裙及地,迎风飘然而动,在这一片绿色中愈衬得气质绰约,风情万种,似是一位佳人。
但再仔细一看,这位“佳人”虽然面目姣好,却棱角分明了些,身材婀娜,却高大颀长了些,胸前还懒散斜挂着一把似乎是用来装饰的三尺挂剑,纤细精致的剑鞘以白色牛皮包面,上镶各色珠宝,作功十分考究。“她”居然还解下腰间挂着的与衣裙极不协调的酒葫芦,大刺刺地喝上了一口……若是别人如此,必然扭捏难堪,令人作呕,但这人举止动作难得看上去还算是行云流水,比较自然。只是即便如此,又哪里算得上是什么“佳人”的绝世风姿,分明是公子哥的德性作派落错了地方。
容楼见状,有些不屑,站起身道:“说我无聊,你不也一样!要是不看热闹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不一样。我不是来看热闹的,我是苦主。”那人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尖:“他们争抢的那张琴就是从我家里被偷去的。”
容楼听他的声音分明象是个男人,举手投足也象是个男人,身上的挂剑、腰间的酒葫芦都象是个男人,却偏偏穿了一件女人的衣裙。
“你到底是男是女?”
“你猜猜?”那人展颜一笑,立时春暖花开,唇角两边漾起一对梨涡。
容楼不由愣了愣,又道:“我瞧你应该是个男人。却为何要男扮女装,装神弄鬼?”
那人挑了挑眉毛,撇了撇嘴并未作答。
“难不成你追踪他们到了这里,想紧凭一人之力拿回那张琴?”容楼猜想。
那人微笑点头。
容楼恍然大悟道:“既如此,我明白了。他们人多势众,你定是在等他们两败俱伤之时趁机把琴偷回来,但又怕他们认出你就是苦主小心加以防范,所以才男扮女装。”
“你的猜想倒说得过去,只是他们并不认得我。”那人微笑摇头,道:“没有兄台你想得那么复杂,不过是我一时好奇,随性而行,想尝试一下穿裙子的感觉而已。”
容楼一脸愕然,道:“那,那你感觉如何?”
那人笑眼流盼,道:“还不错,改天你也试试?”
“疯子!真是疯子……”容楼连连摇头自语。
虽然他心里对那个和桓温武功如出一折的青松道士很好奇,也想继续瞧瞧到底“琴”落谁手,却因为眼前这个怪人的行为,胃里一阵翻腾,便不再关注战局,转身就要离去。
那人两步抢至容楼身边,拉住他,笑道:“兄台你刚才蹲那么久着实太辛苦了。其实他们打得热闹,抢得欢快,哪里顾得上有没有人看,要看就该正大光明。来,和我一起站着看才好。”
容楼甩开他的手,道:“我不想看了!既是你的琴,干我何事?告辞!”说完转身离去。
身后又响起那穿着不男不女之人略带沙哑、充满磁性的声音:“后会有期。你记着,我姓谢,单名一个玄字。”
第28章(下)
以前在燕国的时候从来没有碰上过象谢玄这样的人,容楼感觉十分不适应。为了避免再和那疯子样公子哥儿遇上,他在山路的叉口处另选了一条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