崭新的一年,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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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啾……」纪辉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在寒冷的驾驶座中哆嗦着醒来。就这样蜷缩在狭窄的座椅上迷糊了一夜,腰酸背痛,全身冻得像条冰棍。抬头一看,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还用力揉了揉。
「下雪了啊……」难怪会这么冷,眼前一片明晃晃的白色,冰天雪地,将大地裹上一层银装。纪辉连忙发动车子,打开空调,过了好一会儿,几乎冻僵的身体才逐渐暖和起来。头有点晕晕的,不知道是酒喝多了,还是着凉的缘故。
纪辉下车,伸胳膊晃腿,活动了一会儿,打算开车回公司。墓园离B市不远,路过时,他被神差鬼使地开入市区,边开边浏览这座和男人一起消磨了好几年青春时光的城市……当时父亲购置的房产业已变卖,和男人共同生活的气息,早就一丝不存,只剩下对昔日时光的追忆。
人事变动,都市美丽依旧。大年初一,节日的气氛很浓。清晨行人并不多,车流也很少,纪辉在商业街上的巧克力专卖店前找到车位,记得以前,男人上了大学,他则在家里做工,经常收到他用快递寄来的黑巧克力,包装精美、味道纯正。说来他喜欢吃巧克力这一点,还是被男人惯出来的呢。后来他搬到B市,和男人上街玩时,只要到附近,就必会光顾这家店,买一大包回去,吃个痛快。
带着怀念的心情,纪辉走入店内,巧克力的浓浓醇香扑面而来……几年没见,这家店丝毫不曾改变。
「先生,您想要些什么?」店员都是年轻的女孩子,露出和从前一样的甜美笑容。大概刚开门不久,除了他外,并无其他顾客。
「请给我一包纯黑巧克力。」纪辉指着费列罗专柜道。
「您是打算送人还是自己吃?需要替您包装吗?」店员手脚麻利的拿了出来,微笑询问。
「不用,我自己吃。」纪辉摇摇头。店内暖气开得太足,他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头晕得更厉害。贴主的店员立即送了一包餐巾纸,纪辉道谢接过。拿到巧克力后,纪辉迫不及待地当场拆开包装,放一颗到嘴里,细细品尝久违的醇香……味道还是和以前一样,不曾改变。
「小胖,你想吃巧克力吗?」突然,不远处传来低沉磁性的声音,有着熟悉的宠溺,纪辉反射性的看向右侧……
店门不远处,林立着一抹高大身影。
优雅的灰色大衣,衬出男人不凡的气质,宽厚的背影挺拔如松,每寸线条,纵使淹没于茫茫人海,他仍能一眼辨认!
指尖的巧克力轻轻滑落,纪辉的脑子一片空白。
实在太意外了!他没有任何心里准备。为什么,男人居然会在这里?照说他应该在老家,和姑父姑母一起过年……
「想,爸爸,我要吃巧克力」男人并非单身一人,他手上抱着位一岁多的可爱小男孩。
「好啊,你喜欢方形的甜巧克力?还是圆圆的水果巧克力?」男人对孩子笑道。英俊端正的侧脸,唇角温柔的弧度,一如既往,散发着内敛光华。
「流年,你不要太惯小胖。小孩子吃太多巧克力,小心蛀牙。」清脆的皮靴志传来,有位令人眼睛一亮的成熟美女,迈着优雅碎步自后面赶了上来,从男人臂弯中接过小男孩,「来,妈妈抱……」
「大过年的,小胖喜欢吃,你给他买一点吧。」
「都是你们,把他惯得不像话,连喝水都非加蜂蜜不可,到时候真的吃成一个小胖子了。」女子娇嗔地看了男人一眼,并没有半点生气的样子。
「小孩子胖一点有什么不好?这样才更可爱,是吧,小胖?」男人笑着逗弄小男孩,三个人靠在一起,画面温馨和谐,一家人的天伦之乐。
纪辉几乎是钉在原地,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
是男人的妻儿吧,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结的婚。男人没有通知他,就算想,恐怕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不过幸好没有,否则真不知该如何面对。对方果然有了自己的人生,在他不知道的时分,和他不熟悉的人。
虽然不无寂寞,但纪辉的内心去一派平静。他轻轻扬起嘴角,这颗心如同浸淫在透明的风中,被阳光一打,千丝万缕,缓缓透析开来……
无限柔软,却又无限惆怅。
流年似水,物是人非。那些一起经历的事、明明那么重要却偏偏无法在一起的人,都随不可逆转的水流缓缓远去,再不能回来。
再也不能。
「好吧,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女子无奈摇头,抱着小男孩跨入店内,男人跟在后面……
店内橱窗明亮,摆设一览无遗,纪辉逃无可逃,只能挺直背脊,迎接这突如其来的冲击。
四目相对,时间在这一秒凝固。男人愕然收住脚步,整个呆若木鸡!令人窒息的沉默在空中漫延……女子觉察不对劲,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没有出声打扰。
「好久不见,阿年。」这一次,纪辉没有退缩,而是鼓起勇气,率先以微笑打破沉默。
一直拒绝设想与男人重逢的画面,以为自己还没准备好。然而,到了见面这一刻,纪辉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真的有所改变——他终于能笑了!尽管只是淡淡的,配上自己苍白森严的脸色,说不定只见可怖。然而,这却是他真心的笑颜。
这时,他才终于明白,长久以来困扰自己的心魔是什么。不是爱不爱的问题,也不是本性中令他自卑的怯懦和扭曲,而是身为一个男人的自尊和自信。其实他只想像现在这样,站在他面前,堂堂正正、不卑不亢。不需要他的同情和照顾,不再成为他的负担,能够坦然直视他的眼中的温柔。虽然当他准备好的一刻,对方已有了自己的人生和伴侣。可不管怎样,若不经历分离时刻骨的痛,他永远不可能挺直腰板,与男人平等对视!
这些年来,一个人的生活寂寞如雪,可这份煎熬值得!
「阿辉?!」男人一反常态,表情堪称可怕,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他,似要将他整个穿透。
「大律师,你看起来比以前瘦了,工作很忙吗?」纪辉微微扬起嘴角。
「你也比以前瘦多了。」男人的眉头拧成一个「川」字。
「有吗?可能最近长途跑多了吧,瘦点好,现在不都流行减肥?」纪辉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脸。
「阿辉,你怎么会在这里?」顾流年深深吸气,缓和自己僵硬的脸色。眼前单薄清瘦的男子,仿佛脱胎换骨。虽然他脸色看起来有些憔悴,形容亦比以前消瘦,但阴沉颓靡的感觉已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明亮的眼神、浅浅的笑容,一如童年般自然纯粹。
他曾苦苦渴望这样的笑容而不得,却在分开后,轻易展现在他脸上!纪辉学会笑了,在离开他之后。果然还是不行啊,既做不到守护眼前这个人,更无法给他幸福。心里真的非常抱歉,非常悔恨。千言万语,都化为胸口隐忍的痛楚。原想轻轻问他,你过得还好吗?可又觉得没有必要,离开他,他只会更好吧。顾流年苦涩地牵动唇角,却笑不出来。
「我昨天去看了妈和纪明,路过这里时,突然想吃巧克力。没想到这么巧,竟碰到你,你不回老家拜年吗?」
「爹妈去欧洲旅游了,没人管,今年我自己过。」
「真的?姑父他们可真会享受人生,想得开啊……」
「是啊,他们一向想得开。」顾流年淡淡笑道,不动声色地攒紧拳头。
是的,微笑,平常心。他能做到,就像两位久别重逢的友人,侃侃而谈。虽然此生最渴望的人,就在自己面前,只要伸出手,便能触到他,可就是这点距离,形成深深鸿沟,怎么也无法跨越,难以形容的寂寞呵,相见比不见更甚,好像什么都无法满足。见不到的时候思念成灾,见到的时候又想紧紧拥抱他,深深亲吻他……渴求得越多,痛苦就越深。原以为,这一切会因为时间的消逝而渐渐麻痹,看到他的一刻才知道,这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想法罢了。
「啊,我想起你是谁了。」这时,旁边的女子眼睛一亮,叫了起来,「你是流年的表哥?」
「你知道我?」纪辉吃了一惊。
「看来我的记忆力真的不错。」女子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我以前见过你呢,大学时,你和流年不是住在一起吗?有好几次,他带你来参加我们的聚会,不过你应该对我没有印象了吧」
纪辉缓缓摇头,他真的记不清了。那时,顾流年一心想让自己融入他的社交圈,无奈他不善交谈,最终没能和任何人成为朋友。
「我对你的印象却很深,你不怎么喜欢说话,总是一个人坐在角落。但那时候,我们都知道,你是流年最重要的表哥。」她眨了眨眼睛,强调「最重要」这三个字。
「这是纪辉,这是童瞳,我的同学,本市唯一的女大法官。」顾流年介绍起彼此。
「少来,别往我脸上贴金子,你自己呢,还不是本市最炙手可热的大律师?」童瞳笑着看了他一眼。
「没你说得这么夸张。」
「你啊,我早说过,过分的谦逊就是虚伪。」
他俩谈笑风生,纪辉保持着浅浅笑意,心口深处,却有一根细细的弦,越抽越紧……
「那个……你们有事忙吧,我也该走了。很高兴见到你,阿年。」他能承受男人一家和乐融融的画面,却不确定自己到底能承受多久。虽然还撑得住,可他不想冒险,在男人面前暴露自己的弱点、增加他的负担。男人已经有了自己的人生,那他也要学会走自己的路,停止在夜里辗转难眠。
「你要去哪里?」
没料到男人竟追上来,一把攫住他的手臂。彼此都穿着很厚的衣服,根本不可能感知肌肤热度,可被他握到的地方,却一片火热的灼痛。
「回公司。」
「一个人?」
「嗯,总要有人看管仓库。放在那里的货都没有上保险,如果被偷就糟了。」不知是感冒的缘故,还是男人深邃若海的视线,都令他感觉虚弱。
「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工作很累吗?」顾流年低头看他,蹙起眉心。
「工作还好,只是我……」正说着,抵不过室外寒风的来袭,纪辉打了个大大的喷嚏。纪辉脖子上。一隈暖意传来,鼻尖闻到男人温厚的气息,纪辉有点恍惚。
「你发烧了?额头怎么这么烫?」指尖无意触到对方的脸颊,顾流年吃了一惊,又去摸他的额头,触手似火。
「小感冒而已,回去吞两颗药就好了。」不习惯如此近距离的接触,纪辉轻轻想得开男人的手。
「不行,必须要打针吃药,我送你去医院。」男人一把抓住他的手,拉他走向停在路边的汽车。
「我真的不用……」
「听话。」顾流年转头看着他,声音并不严厉,但是眼神中充满温柔和执着,有种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量。纪辉胸口一痛,不知怎的竟然挣不脱他的手。
「那你老婆孩子怎么办?他们还在等着你,我一个人去医院就行了。」站在店门外的童瞳,抱着小胖,正好奇地朝他们这边张望。视线相对,童瞳给了他一个灿烂笑脸,纪辉亦勉强挤出笑意。
顾流年的动作一下子僵住,猛地回头看他,「我老婆孩子?」
「是啊,你不管他们吗?」
「你以为我结婚了?」顾流年的眼中意味不明。
这下轮到纪辉怔住,「难道不是?」他明明亲耳听到小男孩叫他「爸爸」,难道不是他的小孩?
顾流年没有回答,只是打开车门,不由分说地将他按在助手席上,然后折回童瞳身边。两人窃窃私语了一会儿,边说童瞳边朝纪辉抿嘴而笑,笑容不无狡黠,让人难以猜透。然后,顾流年到街边拦了一辆计程车,上车前,童瞳笑着朝纪辉挥了两下手,便抱着孩子坐进去了……计程车绝尘而去,纪辉的心里一片茫然。
「我先送你去医院。」挟着一身雪花的气息,男人回到车内,没有解释,只是淡淡道。然后发动车子。
第八章:守望
「小伙子,三十九度,你的烧不低啊。」大年初二,医院比平时冷清了很多,当值的是位面目慈祥的老医生。
「有这么高的热度?」纪辉吃了一惊。虽然全身很不舒服,但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轻微感冒而已。
顾流年听了,肃面不语。纪辉果然不会照顾自己,若不是他坚持,他是否要顶着病体继续开车?万一出事怎么办?一想到这里就坐立不安。
「年轻人底子厚,打一针应该就好了。今年冬天特别冷,感冒的人很多,要注意身体。」老医生龙飞凤舞地开好了药方,递给他。
顾流年忙不迭去药房配药,又带纪辉打针,一路奔前跑后,不需要他动一根手指头,扎好针后,纪辉被安置在角落的软椅上。病房很大,病人却不多,只有一位小女孩,远远坐在另一角,身边陪着她的父母。
「是不是很冷?」
「还好,」冬天输液真的很不舒服,尽管病房有空调,但整个右臂仍是一片麻痹,指尖更是冻得没有知觉。
「你的手很冰。」顾流年坐在他身边,一手小心地捂着输油管,给他取暖;一手将他的右手握在掌中,轻轻摩挲,「这样会不会舒服一点?」
纪辉点点头,说不出话来,眼眶微微湿润。
「你啊,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顾流年叹息道,特别无奈地看着他。露出这种表情的男人,不知怎的,让纪辉觉得非常非常心疼。
「你回去吧,不用陪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童瞳和小胖一定还在等你呢。」想到刚才一家人的画面,说心里不难过是假的,但男人已有了重要的家人,他不想给他添麻烦。
「怎么了?」
男人一言不发,瞳也深处,有火花在轻微跳闪。
「我没有结婚。」
「啊?」纪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童瞳不是我老婆,小胖也不是我的小孩。」顾流年一字一字,很清晰地说。
「可是他明明叫你……」男人真的还没结婚?纪辉的心脏一阵狂跳,又一阵抽紧,不知是发烧,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小胖总是这样乱叫,我们都拿他没办法……」顾流年苦笑道,顿了顿,「你还记得邬兴华吗?」
「邬兴华?」纪辉努力从晕沉的脑中,搜索这个名字。所幸他的记性不算太坏,很快有了模糊的影像,「是你大学同学?大咧咧、很豪爽的那个?」
「没错,他才是小胖的真正父亲,童瞳是他老婆。他们都是我的同学兼好友,大学时相处得很好,出社会后,一直保持联络。现在这两人终于结婚了,我真的替他们高兴。我还是邬兴华的伴郎呢,在婚礼上替他挡了不少酒。」顾流年微微一笑。
纪辉离开后不久,经过顾流年有意无意的撮合,再加上彼此心里有意,邬兴华和童瞳终于由朋友转为恋人。虽然童瞳一开始喜欢的是顾流年,但她也知道,他心中有位不可动摇的对象。毕竟是现代女性,拿得起放得下,她接受了邬兴华的追求,两人发展得十分顺利,如胶似漆,没多久就结了婚。
「童瞳怀孕时就说好了,小孩不管是男是女,都要认我做干爹。小胖现在叫我爸爸叫得很顺口,不知内情的人,还真以为小胖是我的小孩。」淡淡的口吻,与其说是解释,倒不如说只是要做简单的陈述。
当时童瞳早产,孩子比预产期提前了一个多月,可邬兴华却在外地出差,一时赶不回来。幸亏有顾流年在,充当起「临时父亲」,第一时间送童瞳去医院,跑前跑后,才保得母子平安。比起自己的父亲,小胖似乎更喜欢顾流年,一看到他就要抱抱,粘着他不放,让邬兴华很是『失落』。
「原来你是小胖的干爹……」难怪孩子会叫顾流年『爸爸』,看来是自己误会了。纪辉说不清心里到底是悲是喜,脑中一片混乱,本来以为真的不行了,也早早做好了男人已成家立业的心理准备,可没想到,今天看到的一幕只是『假象』,难道……迄今为止,男人依旧孤独?
一思及此,心跳突然失序。纪辉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还没来得及说话,顾流年的手机便响了。他低声说了句『抱歉』,到外面接听。隔着玻璃窗,能看到男人边说边缓缓踱步,大概在讨论公事吧,脸上多了抹坚毅沉稳的表情。
整个病房很安静,原本哭闹的小女孩,也趴在爸爸怀里瞅着了。纪辉靠在椅子上,恍恍惚惚间,想到公司简陋的宿舍……一到飙风天,整幢破旧的宿舍楼就被狂风刮得东摇西晃,屋顶匡匡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塌陷。可跑了一天长途运输,大家都累得贼死,倒在床上一拉被子便埋头狂睡,倒也有种『生死由命、宝贵在天』的豪气。然而现在在,不过在男人身边,就感觉如此安全,天塌焉都不怕。漂泊的灵魂,第一次想要停靠在某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