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做爱时忽然问起自己是谁的小八,从那次之後这句话似乎成了固定的句子,每次到自己几乎要到临界点的时候,小八就会问自己:『治囿,我是谁?』
一开始还以为是小八在调情,但多次下来他却发现小八很介意这问题的答案。彷佛没有问出这句话,他拥抱的就不是小八。
好像有一瞬间什麽关键字闪过,但他抓不住。
小八也在不安吗?为了什麽?他一直相信自己隐藏得很好的……
小安挑了挑眉毛,「哥哥?从旁观者看来一点都不像喔……」最好弟弟看哥哥的眼神会有那种巴不得将他吞下肚的眼光。「如果你喜欢接受无妨,要是不喜欢的话我们可以帮忙挡喔。」
「……什麽?」他刚刚有没有听错?才一迟疑,手指不小心按到了程式中止键,画面上跑得密密麻麻的数据嘎然终止,画面恢复一片蓝天绿地。
「啊!!!你刚按了什麽!?程式被你中断了啦!重跑要花半小时耶你在干嘛啊!」小安盯著画面尖叫,她会这麽激动是因为这程式跑出来的数据也是她报告的一部分啊!「吼我不要等你的数据了,我要先回家休息,再这样下去我会先爆脑血管。」
「等等等等,」他拉住起身就要走掉的小安,「你、你刚刚的意思是指……」因为他没有对现在的同学出柜过,一时之间不知道该用什麽字眼。而就是因为他没出柜过,但为什麽小安刚刚的那种讲法分明就是知道?
「嗯?咦你不知道啊?其实同学们都知道你是同志啊。」
治囿惊讶的说不出话来。他跟同学之间其实真得没那麽熟,在实验室中大家也都忙著自己的专案,只有在受不了的时候才起来走动聊著毫无内容的话题,怎麽会……
「啊我知道了,你是那种在学校中完全不认识同班之外的人对吧?」见治囿愣愣的点头,小安也跟著点头:「嗯,小屏其实是你高中的学弟,某天我们喝酒聊天的时候他不小心说出来的。不过他也说你以前都自己昭告天下,但从开学以来你都没说过,所以我们在猜你可能有什麽苦衷吧,也就没有特别去问你了。」
「欸……那你上次还找我去联谊……」
「好我知道你要说我们的友爱很棒,我们都有看到那个学弟一直来找你,如果有需要帮忙就说一声啊!」
「不,我是要说……既然你们都知道了,那就无所谓了。我跟他正在交往。」
「咦?在交往?早说嘛!我们都还拟定好要怎麽帮你挡掉的方法了耶。既然这样的话,那就好好安抚他吧,你都不知道他看你的眼神有多饥渴……」小安看见小八正走进实验室,拍了拍治囿的肩膀:「说人人到,学弟时间抓得真好。那我不打扰你们啦,免得被他误会。数据麻烦你重跑之後把结果存成档案寄给我吧,我真的脑血管快爆了,先回去休息了。掰。」
说完起身就往实验室外走,跟小八擦肩而过的时候还刻意的对他笑了一笑。
「……在聊什麽?」小八疑惑的看著小安学姐看著自己笑,他问向撑著下颚呆看著蓝天绿地萤幕的治囿。
「聊……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们在交往了。」语气就像是在说『这边程式应该要用for回圈』、『开机就是要按电源键』一样普通。
「咦?你不是不希望被发现?」
「我没有不希望被发现,重点是你……不过他们还以为你是单方面缠著我,想要把你『解决』掉咧。既然他们知道我是同志,当然要赶快说我跟你在交往啊。」转头看向还呆愣在原地的小八,「这样可以吗?你这样会变成流言的主角之一喔。」
他承认了他们在交往。这句话缓缓的进入了小八的脑中,像是忽然刺激到小八的泪腺,让他涌上了想哭的感觉。
一直以来以为就算不公开也无所谓,只要他爱著治囿,而治囿也知道就好了。但当说出口成了言语,就像是想像中的东西忽然成了实体;他想到自己可以正当的触摸治囿,可以不用什麽举动都偷偷摸摸,他感觉到喜悦不断的涌出来。
他移动坐到治囿身旁的位子上,伸手拉向治囿的手。
「我、我想现在去你家。」压低音量忍住掉泪的欲望:「我想抱你。」
为什麽他会这麽不安?他不是一开始就知道锦博对治囿的意义不同,而且以治囿的个性来说要马上忘记,或是不在意锦博的事情那是不可能的吗?
他明明知道的,明明知道的。还在治囿面前说他愿意等,愿意去等治囿完全放下锦博的。这都是他心甘情愿的,不是吗?
但是……小八想起那一夜,手不自觉得抓紧了自己的衣领。手指现在感受得到自己的心跳的脉动,声音噗通噗通的在脑中响著,但那一刻,他什麽都听不见,什麽都摸不著,甚至他不知道那一刻心是否有跳动。
前一刻热烈回应自己的人,在下一刻口中吐出的却是他从没想过的两个字。
就像一瞬间将他抛到真空世界,那一刻他只觉得自己眼前天旋地转,眼前的治囿不像治囿,他甚至还以为自己在他身後看到了满脸笑容的锦博。
他忍不住问了治囿他是谁。没问出口的是他知道拥抱他的人是谁吗?吻他的人是谁?现在在他体内的又是谁?
他心里挂念著的,究竟是谁?
看见治囿没有迟疑的回答是小八,他心里酸楚的想著:原来你知道,那又为什麽……
揪著衣服的手指泛白,光只是回想就让他觉得自己快不能呼吸。好痛好痛,他从没感受过的痛苦不断的从身体内涌出。
一直以为自己只要有爱就真的无敌了,却没想到真的遇上事情时自己是如此的脆弱。还是说沉迷在爱情当中的人们都一样?一句爱就可以飞上天,而一刀就直坠地狱?
他不希望自己那麽脆弱。如果他那麽脆弱,那他还怎麽会有资格跟治囿说他愿意等?在等到之前他觉得自己可能会先撑不下去。
他哭不出来,平常那麽容易为了治囿而哭的他,就算是现在觉得痛到喘不过气,他仍是掉不出一滴眼泪。
他该怎麽办?该怎麽办?他好想直接问出口,但他也害怕得到答案。如果……如果……他不愿意想下去,他忽然怀疑起,为什麽自己能说出可以一直等待治囿的说法,却又如此容易的被摧毁?
廉姐常常说自己太过成熟,太早就开始承担别人的情绪,太小就开始去顾虑别人,少了这个年龄该有的气息。
从没有过叛逆期的他,如果他现在去做些叛逆的事情,能被原谅吗?他想去做一件事情,而且一定得现在去做,好不容易松开紧抓著衣服的手,他呆看著自己的手掌。
他可以去做吧?他应该去做吧?就算……就算结果不是自己想要的,对治囿应该也是好事一件吧?而自己也只是退回原地,回到那个不觉得自己能得到治囿的那时候而已……握紧手,他在心里下了一个决定。
治囿对不起,或许会让你哭了。
如果我说我爱你(27)
站在这个陌生的房子之前,小八觉得自己好紧张。
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下的决定有多莽撞,但他事情已经做了,话也说出口了。如果今天到这个地方来没有得到结论,那伤到的不只是自己,连同他所牵连的所有人都会不开心的。
那句话……他很孬种的完全不敢看治囿的脸,不敢去承受他的反应,选择了以文字的方式说出口。但他还是担心治囿的精神状态,他知道治囿一定会想很多,把自己逼到角落里,所以他先打了电话给治囿的表哥。表哥听了他要做的事情後沉默了许久,在叹了一口气之後终於答应他在今天晚上接走治囿。
『七天之内如果没有令人满意的结果出来,我会让你永远都看不到他的。』
在听到表哥这句话的那瞬间他觉得後悔了。但他转念一想,他不是单单只为了自己才做这件事情,就算治囿在事情结束之後不再回到他的怀抱,他还是觉得这件事情应该去做,应该要有人先去做。
而既然现在只有他察觉到了,那就他做吧。
做好心理准备後,他伸手按下门铃。响了两三声後,从附有影像的对讲机中传出女人的声音:「请问……你要找谁?」
不标准但还算清楚的中文,是锦博的老婆?「你好,我是……」
「谁?咦?你是……小八吧?」
「……咦?」
『我们暂时不要见面吧,给彼此一段思考的时间。 小八』
治囿盯著这封简讯,花了很久才终於理解上面的意思。
这是指小八希望两个人暂时分开不要见面?为什麽?昨天抱他的时候还一直说爱他,为什麽才隔一天就风云变色了?而且是用简讯?为什麽?他做了甚麽吗?
治囿马上回拨却只得到手机已经关机的回应,打给廉廉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弟弟在哪,只说一大早就出门了也没有说要去甚麽地方。
为什麽?他真的不懂。这一切都没有任何徵兆,甚至昨晚小八离去的时候也不忘再紧紧拥抱他。
他想起有个晚上,他问小八为什麽喜欢他,小八回答得好像是一见锺情?
所以现在是怎麽了?真如他所恐惧的,因为是没有理由的喜欢上他,所以不喜欢的时候也没有理由吗?治囿忽然一股怒气冲上来,他瞪著被他设定成手机桌面的那张笑脸。
所以他就说他讨厌一见锺情嘛!结果还真的就发生了这种惨剧!到最後又是我被抛了下来……治囿在房间内大吼到这句的时候停了下来。
又被抛下了。他意识到自己吐出了这句话,然後痛感从身体中心的那个位置慢慢的透了出来。
小时候被父母丢下了,去年被锦博遗忘,而现在,连一直说爱自己的小八也抛下自己了吗?
治囿蹲在地上开始无意识的压著自己的脚背。小时候他努力认真的付出了,但是他的父母根本没有看见他。跟锦博在一起他也付出了努力,却被那几近科幻小说的失忆给抛下了。而对小八,他都还没付出些什麽就要被丢下了吗……手上的动作一顿,原本埋在膝盖间的头猛然抬起。
「我什麽……都还没为小八做啊……」
是啊,从一开始就一直是小八为他付出,他有做过什麽事是为了小八的吗?他为了自己,努力的考上了原本没打算就读的大学跟科系;为了小八爱的治囿,说了就算还忘不掉锦博也无所谓,他会在他身边等待的;为了会失眠的他,小八忍受了用性爱去报复的行为;为了他……
而他做了甚麽?他有为小八作什麽吗?
但他还没做什麽,自己就已经被抛下了不是?只有单方面付出的关系是不会长久的,这他不是很清楚吗?就算藕断丝连的持续下来,最後仍没有好下场的不是吗?不单单是觉得自己被诅咒,他跟锦博的互动就是教训了。
他还没有做些甚麽呢!咬著牙他尝试再拨打小八的号码,话筒另一边仍是传来手机未开机的讯息。他什麽都还没有做呢,小八怎麽能就这样拒绝他?
应该还来得及吧,昨天还是甜蜜的分开,他不相信小八有这麽绝情。绝对还来得及去做些甚麽的,他甚至还没跟小八说过我爱你呢。
才站起身想要打开门出去寻找小八--虽然他不知道小八在哪,但他忍受不了坐在原地什麽都不做--门铃在这时候响了。
「小八?」治囿急切的打开门,却看到表哥站在门外。「……表哥?」
看到治囿慌张的神情,表哥叹了口气:「我来接你了,来跟我住一段时间吧。」
「为什麽?」
「这是吴同学拜托我的。」看见治囿因为听到『吴同学』三个字而眼睛一亮的神情,他更是深深的叹了口气。
「那小八还有没有说其他的?分开一阵子是要分开多久?要冷静思考是要思考什麽?」
「你先把东西拿著,我跟你表嫂正打算去阿里山那边住一星期,跟我们一起来吧,路上我再跟你说吧。」
治囿呆看著车窗外晃过的风景,但却没有任何一幅进到自己脑海中。看著满山的绿意往自己身後快速的晃去,他脑中却一直重复著刚刚表哥告诉他的事实。
他竟然在小八的怀中喊出锦博的名字。
他不知道小八是怎麽告诉表哥的,也不知道表哥知不知道所谓的怀中是……但重点是他竟然……他一直以为那只是幻觉的存在,他不知道他竟然真的说出口--他完全没有印象。
治囿想起小八问自己他是谁後的笑容,在这时候忽然特别清晰了起来。他伤了小八,而且是以最不好的形式伤了他。比起直接拒绝小八,不知道这是不是更痛?
原以为自己吞下自己的挣扎是不伤害小八的方法,结果最後仍是伤了。小八知道之後又承受了这个痛多久呢?每次都是以怎样的心情问出那句话的呢?
所以才因为承受不住走了吧?治囿将电动窗降下,让阿里山中凉得有些冻人的空气扑向自己的脸上身上,他默默的流下眼泪。小八的离开并不是没有原因,一切的原因都在於他。而被伤害的人还担心他的精神状态,打电话拜托表哥来带走他,也只有表哥能够强行的将他拉走。
该怎麽办?这已经不是能不能为他做事的问题了。他以这种方式伤了小八,怎麽可能还有脸再回到他身边?
「小囿。」
「……嗯?」头仍是看著窗外没有转回来。
「我知道吴同学在哪,你要知道吗?」
「他……在哪?」其实知道与否都不重要了,不是吗?他能够接受伤了他的人却还待在他身边吗?
「他去找锦博了。说是要去替你讨个公道。」
找锦博?「讨什麽公道?」他转过头瞪著用後照镜看著自己的表哥,「他不会是要去打锦博吧?」
耸了耸肩,表哥轻描淡写的说:「谁管他呢,我只跟他说七天内如果没有什麽令人满意的结果,那我就让他永远都看不到你。」
「……表哥。」
「不过还值得赞许的是他有联络我要将你带走。都这样的结果了,他还在担心你的状态。」没看向後照镜,他知道治囿又把视线调向车窗外:「你打算怎麽办?」
「我也不知道……」声音一出口,就被风吹散。就像他的泪才刚出眼眶就被吹乾,彷佛小八是风,要把他所有的泪带走,就如同小八说过让他将治囿的泪哭完就好。
表哥叹了口气,将车子停入旅社的停车格,拍了拍在副驾驶座上熟睡的妻子:「你啊,只要想想你现在一直在想著谁就好了。从我这个外人看来,你跟吴同学相处的模式,完全不同於你以前跟锦博的。」
不同吗?拎著背包跟著下车,秋天的山上气温直逼平地的冬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习惯性的往後靠寻找温暖的怀抱,才想起小八根本就不在。一个习惯只要二十一天就能养成,但戒掉呢?又会花上多久?
想著表哥的话,他坐在单人房中的床上,脑中全部都是小八的身影。现在一直想著谁?他满脑子都是在想著小八啊。但为什麽在小八的身边,锦博的身影却会不断的冒出来?他不知道小八要去跟锦博讨什麽公道,也不知道为什麽是要去跟锦博讨。
失去了才懂得甚麽是重要的?他失去了父母,失去了锦博,这些只带给他痛苦。但他现在失去了小八,带给他的却是无限的懊悔。
懊悔他没对小八说我爱你,懊悔他伤害了小八。
如果他在这时候对小八说我爱你,是否还来得及?
如果我说我爱你(28)
治囿想了很久,不适应的低温让他到天快亮才入眠,但天才刚亮就被表哥打来电话吵醒了。他迷迷蒙蒙的被表哥表嫂拖去吃早餐,然後用著散步的步伐但扎扎实实的走遍了阿里山区可以用步行到达的区域。
睡眠不足加上虽然阿里山海拔不算高,但空气仍是比平地稀薄,他走得头昏眼花。表哥并没有强迫他要用什麽速度,发现治囿不舒服就停下来休息,好多了就继续走。这样走走停停竟然也让他从山腰的旅社走到祝山车站,还把巨木群栈道逛完一圈。
平日就没什麽运动的治囿,在艰难的维持颤抖的步伐回到旅社房间已经是晚餐过後,才刚趴在床上整个人不能动弹,表哥带上门时宣布的行程更是让他忍不住呻吟出声。
「明天早上去看日出跟云海,早上四点会叫你起床,日出大概是六点左右……」
「唔……又是要用走的上去吗?」闷在棉被里的声音听起来相当的疲惫。
表哥听到笑了出来,「很累?更累点好,你就不会想太多了。明天我们搭小火车上去,你睡眠不足的话会吐喔。早点睡,晚安。我跟你表嫂去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