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来他说过他抢了他的女朋友,想必就是这个女人。
“他不过大我两届而已,却总装成老大哥的样子。头一回在学校里碰著,我假装没看到他,他冲上来叫我的时候我还纳闷他怎麽知道我的名字,想想还是那张学生证的事情,他竟然刻意记下了,然後他拉著我去吃饭,要了很多我平时想都不敢想的菜,说要把我养胖,说我的瘦碍了他的眼。我本来觉得这个家夥很莫名,根本不想理,却在无意的闲聊间发现他就是那家害死我爸爸的银行行长的儿子,毕业以後就会继承家产,他说话时神采飞扬,完全没有察觉到我当时僵硬得仿佛赤身立在冰天雪地里。然後……我试著更接近他,只求能找到个把柄打他个落花流水,没有用,他是这样无懈可击,越是接近,我越发现他像神一般不可侵犯,让我自卑得无地自容,我不甘啊,我要害他,是他的银行先害的我,让我孤苦无依了这麽多年,即使是万劫不复,我也要让他受挫,抬不起头来。”
我警惕起来,这样偏激的心理不知会做出什麽不可原谅的事来。
“他一直都没有回避我,反而把我当成好朋友,把我介绍给他的至交,他的未婚妻,他的父亲,他在他父亲面前盛赞我,说等我毕业了把我招进他的银行里,真是讽刺!我厚著脸皮接受他三五不时买给我的衣服和吃的。我仗著自己一张还算上等的脸皮勾引他的未婚妻,那个女人,多麽可笑啊,竟然真的被我勾搭上了,她这种富家千金怎麽可能看上我一个穷酸的孤儿,顶多找点刺激玩玩而已。有一次,我们在走廊接吻被他看到了,他怔怔地望著我,转身走了。我心里却没有一点报复的快意,只因为他转身前的一个眼神,太复杂,我看不懂。”
地铁青痕 5
我看了看表,快五点了,他似乎还没有像上次一样摔电话的迹象,滔滔述说著他的故事。
“有钱人就他妈的无聊!”他冷不丁一句。
我不禁插嘴,“顾先生,我明白你的遭遇,理解你的心情,但请注意措辞,现在正在直播。”
“你知道那女人後来对我说什麽吗?她对我自然不是认真的。”他自顾自接著说,“她说,没出生前他们就认识了,有记忆以来,他就不哭不闹,悠然自在,有时候她会感觉她於他的意义也是很浅薄的,二十多年的相识仿佛逢场作戏。所以她就故意接受我的示好,上演了那一幕,她说,她的未婚夫对我是特别的,她要抢了我,看看那个什麽都不缺的男人失去我时是什麽表情。我没明白她的话什麽意思,她讥笑了一声,说,你装什麽傻,他从没用那种眼神看过我。”
我又一次看了看时间,已经五点十分了,看来今天得加班。只是,想起昨天顾青的点头应是,不知道我赶去的时候他会不会还在那里让我见上一面。
虽然他们两个都姓顾,可是青青是那麽飘忽沈静的一个人,像天上的白云般祥和,我已经彻底否定了这个打来电话的顾先生是他,他已经被仇恨占据,走在偏离道德的轨道上。即便他们的声音如此相似。
“顾先生,不好意思打断你,我们的节目该结束了,我们很乐意继续分享你的故事,请你把你的电话号码告诉导播,我们明天再联系你。”
“不用,我会打进来的。”
拾掇一下,急匆匆赶往地铁站,提著的一颗心一下子就放下了。
那个熟悉又倍感陌生的瘦弱身影蹲在几日来相同的位置,一只手在地上使著劲小幅度的来回。还未等我在他面前站定,他大概是感觉到了我的靠近,一下子站了起来,却猛然间撞向我的胸膛,我抓住他的双臂拉开和他的距离审视他的脸,苍白如纸,“你贫血?”
他沈默著缓过了劲,虚弱地点了点头。
又是一阵沈默的相伴後,我挥挥手,作别了他。
次日,顾先生打进了热线。
“我一直疑惑那个女人的话,开始留意起他看我的眼神,慢慢地,我发现了其中涌动的情愫,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我要让他爱上我,从此背负同性恋的骂名。我对他说,我和他未婚妻是假的,只是气愤他们在一起,所以要拆散他们,我还惺惺作态地哭起来,他全当了真,搂著我轻哄,说他爱的是我。一开始,他只是在学生会的工作中看到了我报名勤工俭学的简历,同情我的身世,後来渐渐喜欢上了我。我面子上装著惶恐,心里暗自得意,是机会来了。接著我欲擒故纵,以退为进,刻意躲著他。那段时间他很忙,刚刚交好毕业论文就接手起了那家银行的事务。等稳定了,他终於又来找我,说他已经有了足够的财力,可以养我一辈子,我故意拒绝他,说同性恋会害了他的,他也毫不在意,经常跑来学校陪我吃饭,上课。那个女人也开始动手了,本来两家是互相扶持的企业,此刻她一意孤行,撤去了所有的合作项目,预备打击他的银行来换得他的恳求。真是异想天开,他是个什麽角色,还会怕了不成?虽然应付她也花了些时日,不过,胜负昭然若揭。他一身轻又来追求我,我叫他等我两年,两年後我拿了毕业证书,到时候如果他心里对我还有爱的话,再来找我。开玩笑,我就是要害死他,也要给自己先留好退路。那张文凭我是一定要的。”
“两年之期是否已经到了?”
“是。我答应了他,和他在一起,那一刻他脸上的幸福就像瞬间绽开的花儿,轰华绚烂,刺得我眼睛疼。趁他有一回喝醉了酒,我弄了个女人上他的床。被我抓包时,他惊慌失措,还苦苦哀求我原谅他,我又躲了他几天。原谅?要怎麽原谅,他根本没有错啊,我躲他,我见不得那麽一个气派的贵公子低声下气地求我,还是为了莫须有的罪名,我该感到快乐的不是吗?可是,我的心,好痛。”
顾先生的诉说让我想起了几个星期前一个人的来电。
我试探著问,“你说的那个他是姓张吗?”
“啪哒!”一声脆响,一阵盲音。
奇怪的人,莫不是被我说中了?
地铁青痕 6
熟悉的地铁站,只是今晨,他没有在,我一路恍恍惚惚像失了魂般,等清醒的时候陡然发现已经站在自家门前,手里拿著钥匙,却对不进锁眼。
习惯性地摁好了定在深夜的闹锺,深深地睡了过去。
醒来,如常整装出发。
突然感到地铁站似有一股魔力,像一个漩涡,吸引著我向核心走去,走到了那一个初识的地方。
无意识地掏出了手机看看时间,如五雷轰顶般,我的全身一下子僵硬,愣在当场。干这行那麽多年,从来没发生过这样乌龙的事情,因为我向来头脑清醒,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今天,确切地讲,是现在这个时间,我完全没有理由出现在这里,因为每一个周四的凌晨所有的节目都会停播,给电台的机器做大整修,这是我一星期唯一的一个休假日。
我难以自控地环顾四周,不知何处吹来的一阵阴风让原已穿短袖的我打了个寒噤。再回转头,我看到了他。
“嗨!”我打招呼,“昨天,哦不,今天早晨怎麽没见到你?”
他的眼睛定定地看著我,说,“查雅木,我去你家。”
“好啊。”想也没想就脱口答应,反正我现在唯有回家这条路,又刚睡醒,精力充沛,可以好生招待客人。
回家的路上,他还是不爱说话,静静地走在我身後,我转身,说,“夜还是有些凉呢。”
话音刚落,他走上前,轻轻挽住了我的胳膊。
我会心一笑,他还真上路,一下就明白我话里有话。
到了家里,我让他往沙发上坐,自己进厨房捣腾,待我端著两杯果汁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斜靠在沙发上,闭起了眼睛。
我像王子抱公主般打横抱起他放在了床上,他好轻,却不是武林人士的身轻如燕,而是病得不轻。他的额头很烫,脸却没有发烧的人该有的潮红。拉来被子给他盖好,我轻笑,不久前想象的画面竟然成了真。
“嗯……”他嘤咛一声,慢慢张开了眼睛,呆呆地望了我一会儿,说,“你能亲亲我吗?”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眨了眨眼睛。
“不行吗?”
“不是,我……是喜欢你,你呢?”
“我冷,抱我。”他清澈的眼睛定定地看著我,流露出渴求来,像是被遗弃的小狗般希冀一个拥抱。
我把他和著被子一并抱在怀里,像过去外婆抱著我一样来回晃悠。有一瞬,我没来由地希望时间能停在这一刻。
“我们做吧。”他说。
我愣然,嘴巴动了动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枯瘦如柴的白色十指径自伸向了我的要害,拉链“滋啦”一声被拉开了,他的手探了进来,凉凉的,倚靠在我颈窝的唇微微张开,一吐一吸悉数撩拨著我的神经。下身被握住的一霎那,我低吼一声,翻身压住了他,如一头失去理智、原始的野兽般向他雪白的颈子袭去,我不住地吮吸著一个点,直到那里渐渐发红,我骄傲地停下来看著那里,好像抢来了领地作好标记的兽。
“别停。”他冷冷的手探入了我衣服下摆,抚上我的背脊,我骤然一震,看著眼前被情欲熏染了的这个人,心里狠狠甩了自己一个巴掌。
“对不起,”我说,“你还生著病,我不能那样对你。”
“我……”他脸上露出不悦,我立即压低身子堵上他的嘴,浅浅尝了他淡粉色的唇。
“要做的话,来日方长。”我替他掖好被子,“你现在病了,要好好休息。青青乖,发烧时睡个觉,出一身汗就好了。”
我立起身,准备去拧把毛巾来给他擦擦,他迅速从被窝里伸出手拽住我的衣角。
“你要去哪里?”他呼吸急促。
我把他坐起的身子按下,重新盖好被子。
“躺下,我不走开,我在这里陪著你。”我侧卧在他身边,一下一下拍著他的胸腹,如宠腻一个婴孩,直到他的呼吸逐渐转为平稳。
敷上了冷毛巾,我和衣睡在他一侧,一手搂紧了他瘦削的肩。
窗台的鸟唧唧喳喳斗嘴,几缕刺眼的阳光透过窗帘照醒了我,我张开眼睛,床上除了我和被子,再没有别的,他走了?在我睡著的时候一声不吭就走了?
回头,瞥见那条毛巾端正地躺在床头柜上。
地铁青痕 7
“雅木。”
我回头,是监制叫我,“什麽事?”
“今天如果那个顾先生再打来,不要随便挂掉哦,就算已经过五点了也不可以。”
我摇了摇头,没说什麽,明白那不是我职业道德的问题,而是收听率。看来,他的故事很受关注。
想起他昨天最後一句话,想必今夜还需会一会,果不其然,凌晨两点多的时候,他打来了。
“你好,顾先生,让我们来继续昨天的话题。”
“我没有罪,但是我死不足惜。”
“此话怎讲?”今儿个是来忏悔了?
“那一天,我把他叫去我们第一次认识的地铁站,不出所料,他马上就赶来了,连跑带喘,我知道这是他一生中第二次进地铁站,他一个有钱公子怎麽会挤在这种比肩接踵的公共交通里,头一回也不过是因为好奇心起,来看看平民的出行。他一来就想抱我,我一把推开了他,冷冷地告诉他我所有的阴谋,我对他的心不是真的,很长时间他只是凝视著我,不发一言,我转身就走,他又拉住我,说,‘你告诉我这些就是想要彻底和我绝断?连继续阴我都不想了?我不许!就算我死在你的手上,我也不要你离开我。’我说我根本就没有爱过你,他说,‘那就从现在开始,你来爱我,我们一辈子也不要分开好不好?’话到後来竟带著呜咽,他多傻啊,我这样一个百般欺骗他的人还有什麽值得他守著不放的?”
“那只能说他是真的很爱你。”爱到浓时,即使被伤得体无完肤,也不会有一丝怨恨,像著了魔般,只求对方施舍一点爱而已。
“爱吗?我这辈子最缺的东西就是爱,我不会爱人。”
“不,你既然能对他坦言,足以证明你的心意是想要他好,你何不给彼此一个机会呢?”我觉得我是在为他的那个他求情。
“为他好?机会?”他歇斯底里地笑起来,却让我感到一个人跳崖前的凄苦。“晚了,一切早已尘埃落定。”
“怎麽说?”我好奇起来,却明显预感到不会是什麽happy ending,岂料,竟是一个纠结我一生,痛不堪言的结局。
他说,“他呀,何必如此。我看是老天不给我机会。当时站台上的人越来越多,一列车驶进来的时候,背後有人撞到了我,我脚下不稳,擦著他的肩直直地往前栽,前面是黑漆漆的地铁轨道,有点深,但是我不怕,只要车从身上一碾,就什麽都不用想了,不用想著要不要爱他。可是他呀,那个傻瓜,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我反射性地把手抵在他的胸前,只是一秒而已,他反推了我一把,自己却跌了进去。”
我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了,原来他背负了一条人命,一个用生命来爱他的人的命。
“那一秒,他的眼里只有我,他还在对我笑,下一秒我的眼前只有急速驶过的一节节车厢。”
“不要说了。”我心悸,他怎麽能说得那麽平静无波?
“查雅木,这是我最後一次打电话来,你对我,有什麽要说的吗?”
我疑惑且茫然,不知道该对有著这样经历的人说些什麽。
双方都沈默了很久,最後他毕恭毕敬地道了声,“再见。”
之後还有两个多小时的节目,竟然没有人打电话来,我好几次起身看透明的隔窗外电话编辑的举动,一首首播著预备好的歌,意外地播到了那首《我是如此爱你》,顿时心里像翻江倒海,抑制不住潸然泪下。
出了录音室,发现所有人脸色都很惨白,瞥一眼电话编辑,问他,“怎个今天没电话来吗?”
他似乎坐在那里很久,一直保持著我几次看到的姿势,偏就不回答我。
监制掐灭了指间的烟头,对我说,“雅木,知道为什麽要你一定要接他的电话吗?”
我扁了扁嘴摇头,“你说。”
监制叹了口气,从房间角落的书架上取来一份报纸,我向来索然不意於问津的东西。
看了看日期,是一个礼拜前的,我笑了笑,抬起头来对他说,“你让我看旧闻报干嘛?”
我自以为说得好笑,没想到我的俏皮话那麽冷场,监制的表情异常严肃,声音仿佛从冰窖传来,“你看头版。”
我把折叠的报纸摊开,两张彩照一下跃进了眼,迅速扫了一眼大标题,直叫我心惊肉跳,惶恐不已!
地铁青痕 8(完)
我拿著报纸的手抖得仿佛秋风萧瑟中的落叶,胸口剧烈起伏著,我的脸色一定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难看。编辑的声音忽远忽近地响在耳畔,“我只是怀疑,但万想不到居然是真的,地球上的事,真难说清楚。”
心神仿佛被抽空了般,去地铁站的路上,只觉得自己像踩在软泥上,虚浮不踏实。
我知道顾青不会再出现在这里了,因为他已经郑重地向我说了再见。
作为一个播音员,我直到刚才才明白了一件事,那位张先生口口声声唤著的亲亲,明明是後鼻音──青青。
手里依然握著那张报纸,一张照片上,风采斐然的张氏银行青年行长一身西装笔挺,站在摆满鲜花的桌台後,显然是他出席会议讲演时的姿态,而另一张照片上,是顾青穿著淡灰色囚服,站在铁栅栏後锒铛入狱的景象。
“张氏行长惨死铁轨,凶手落网即日枪毙。”粗大的黑体字像沈重的枷锁桎梏著我的灵魂。
我盯著报纸不知道过了多久,身边的脚步声多了起来,凌乱了起来。
“枪毙啊,好像都是打在头上的,那些个肝啊脾啊的都要拿去作器官捐赠。”我顺著声音看去,只见一个中年人用手做出枪的样子,指著自己的额头随意地说著。
我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已经凝固了,不然我为什麽会感到一阵阵晕眩,心痛到无法呼吸?
那岂是一颗朱砂痣,而是夺去他生命权的一颗子弹留下的痕迹。
报纸上说,目击证人是躲藏在暗处的保镖,状况发生时已措手不及。他为什麽不解释?为什麽要认罪?明明在热线里说自己是没罪的。“死不足惜”,这个字眼太残忍,在我已经为他扼腕叹息的现在。
我请了一个月的长假,工作交给了代班主持。锁了自己的房子,关上手机,不想接触任何人,我,要去一个地方,曾经,我想去那个地方狠狠地抡那个人两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