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青痕----撒法尔
  发于:2009年06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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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铁青痕 1

“大家好,我是查查,查雅木,欢迎您收听今天的morning热线,让我们一起迎接清新的早晨。”
我是个上夜班的人,坐上地铁的末班车来到广播大厦聆听芸芸众生的烦恼忧愁,节目从凌晨零点开始一直到五点,恰好又能坐上地铁的首班车回家。
我说了,我是去听别人的烦忧的,这是我的工作,我一个心理学毕业的大好青年,主持著这样的节目,真是劳心劳力,常年不见日光,皮肤养得比一般人都白。世界大事我也不上心,报纸不看,新闻更不可能。
今天倒是一反常态,好事连连,先是好朋友告诉我下个月他就要正式荣升为爸爸,据说还是个儿子,接著连下了几天的雨也停了,而接听的第一个电话凑巧也是报喜的。
“喂?是我吗?”
“张先生,是你。”
“哦,查查,你好,我第一次打进电话来,有点紧张。”电话那头的年轻声音憨厚地笑了笑。
“不用紧张,张先生,有什麽事吗?”我一贯地问听众打来的来意。
“我听你的节目很久了,特别喜欢你的主持风格。”
“谢谢。”很久的话,说明他失眠了很久,毕竟这是个黑白颠倒的节目,属於倾诉,属於孤寂。
“我打这个电话是想和你分享我的幸福,我追了很久,我的小亲亲今天终於答应了我,以後就是我老婆了。”
“恭喜你。祝你们相守幸福。”
“谢谢,这是我们收到的第一份祝福,”电话那头沈默了一下,“真的谢谢你。”
“不客气,我想,所有的听众都会祝福你们的。”难得有人来宣扬锺情,最近听多了夫妻家庭的矛盾,不管是中年人的婚外情,还是标榜自己身为八零後的轻浮和狂躁,这位张先生莽撞的喜悦如一洌清泉,或许会洗涤很多人的浑浊,回头想想自己和另一半的最初,是否也如张先生这般,欣喜、激动、言由衷,情绵切。
“这麽晚了,你在给谁打电话呢?”话筒突然传出另一个男声,似乎睡了刚醒的样子。
“乖,我马上就挂了。查查,晚安。”
“晚安,张先生。”嘴角轻笑,也许我就此失去了一个听众,希望他永远不再遭遇失眠。
保持清醒的头脑到了五点,准时收工。
站在地铁的候车站台上,踩著距边缘一米的亮黄色警戒线,乘客寥寥无几,这方寸间似成了我独自拥有的天地,忍不住展开双臂,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
“轰隆隆──”伴著一阵爽心的凉风,地铁稳稳停在了面前。
“查查,你的电话真难打进来。”男声自嘲了一下。
“张先生,你好。”我已经听出来了,是上星期那个声音。
“查查,为什麽?我明明那麽爱亲亲,可是我竟然做了那种事,我还能得到原谅吗?”
“你说明白点,到底是怎麽了?”
“我、我喝醉了酒,还和一个女人……我,正好让亲亲看见了。”
我哑然,这就是变质吗?
“张先生,我不知道该怎麽说你了。你糊涂不糊涂?”
“我已经道歉了,但为什麽得不到原谅,我只是犯一次错,我改,我再也不会这样了。”话音里有难以掩饰的急切。
“张先生,”我说,“你别奢望谅解可以来的那麽容易,你不是小孩子了。女人是需要人来爱的,一次的背叛足矣。那样的伤害不是你一个保证,几句对不起就能治愈的。”
“那我还能怎麽办?”对方期期艾艾。
“还能怎麽办?”我反问,“等,等时间来冲淡伤痕,等她原谅你。”
又过了几天,照常上班,末班车乘客伶仃。
我无聊地打量早已烂熟的四周,不知道这里白天是如何的拥挤。回转头,见身侧站著一个人,这年头,能入人眼球三秒锺挥之不去的,不是绝色就是极丑,而这人,在这份外空旷的站台上显得格外清寂,瘦削的身体包裹在一件白色衬衫里,亮蓝的牛仔裤里两条腿细得像是圆规。他低垂著头,看不清表情,短短的头发,偏长的刘海。
地铁来了,我坐定,却意外地瞥见他仍然垂著双臂,站在车门口一动不动。
车启动了,越来越快,我的目光竟然无法移开,盯著他,他仍是如一颗已经钉入地面的钉子般,立著,未曾抬头。
五点下了班,来到地铁站,我惊呆了,他,单薄的身影,霎那间扎进了我的眼。
难道他一直站在这里?

地铁青痕 2

我好奇心起,默默走到他身边停下,四周一片寂静,间或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声。他的呼吸很平稳,甚至是沈著,让人想到酣睡的孩子。
他不会是站著睡著了吧?
我摇了摇头,暗笑自己的荒唐想法,谅是武侠里有绝世神功的人也未必能站著睡上那麽久。
“喂。”我一手搭上他的肩膀,好像一捏就会粉碎,好冷,即便隔著衣料还是能感到他如玉般清冷的体温。
没反应。我又摇了摇他,他顺势往後倒去,我心下一惊,猛地伸出手去把他捞了回来。
他颤动著纤长的睫毛,缓缓张开,好一双明亮清澈的眸子,可是脸上却没几两肉,身体比看著还要瘦,我差点怀疑自己抱著的是一把骨头。
“你没事吧?”我半搂著他,手轻拍在他的脸颊,我惊讶,他的皮肤比我要白多了。一手拨开他额头的刘海,光洁的额正中有一个红色的印记,比烟头大一点,我赞叹,莫非这是颗朱砂痣?映衬著他白到几乎透明的肌肤,竟有几分妖冶。
他看著我,迷茫的眼神渐渐聚光,“我没事。”
这个声音轻扬温婉,竟然有些似曾相识。
“夏天还没到,以後多穿点。”我说。
他又看了看我,目光有些困惑,但很快又低下了头。我还想说些什麽,地铁“呼、呼”地来了。我一脚跨进车厢,随意选了个位子坐下。片刻後,我不禁奇怪他怎麽还没上来?车厢马上动了起来,我难以置信地看向门外,他垂首站在那里,车带动的风刮在他孑然的身上,衬衫被呼掣地颤动著。
我的心一懔,他消失於我视线的瞬间,似乎,看向我,嘴唇微翘。
回家洗个澡,睡了一觉,梦中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幽幽地看著我,我抱住他在风中摇晃的身体,如此冰冷,好像连胸口的起伏都已经被冻住。把他往怀里揉,慢慢地抚著他的背,希望能让他暖起来。可是、可是他的胸口依旧没有动静。
我一下坐起来,惊得满头冷汗,此时此刻我才意识到,先前搂著他的时候,他的胸部真的没有起伏,难道……是我的错觉?
嚼著口香糖赶到地铁站,心中隐隐期待还能见到那个人,不料却落了空。
前前後後回想那人的表现,说不定是个神志不清的精神病患者,大概被家里人寻著领回去了也未必。
稳稳坐在椅子上,对著麦克,导播打了个手势,我摁了接听键。
“好,下面让我们来听一听这位顾先生有什麽故事。喂?你好,顾先生?”
“……”电话那头一阵默然。
“顾先生?”我又确认一下,心想数到三这家夥再不出声就把线切了。
一、二、二点五……三!切!
“喂?”呼!对方终於出声了。
“顾先生,有什麽话请说,不需要有什麽顾忌,有难题,大家一起解决,其他听众也会发短信来帮助你的。”
“我……我亏欠了一个人。”我的心顿时咯!一下,这个声音何其熟悉,尽管通过线路会有点变音,但是,真的很像地铁里那个人的声音。
如果真的是他,我倒是很有兴趣了解,起码证明那样一个缥缈白净的人不是精神病。我收敛心神,问,“是你爱的人还是爱你的人?”
“我想,是爱我的人。他以前,跟我提过你,说很喜欢你的节目。说你是个好人。”
我笑,“谢谢,让我们来谈谈他如何?”
“我……”又是一阵沈默,“查雅木,死了的人会去向何方?”
想必录音室外的导播、监制、编辑都会骇然,这是节目开播那麽久以来,第一次有人生疏地叫我全名,一般或是亲切地来声“查查”,或是虚心称我为“查老师”,直接忽略掉我的实际年龄,其实我经历得远没有他们多。而深陷泥沼的人渴求的,只是旁观者冷静地分析,耐心的劝慰。
“顾先生,你的问题恐怕只有死了的人才能回答。”说完我自己都忍不住想甩自己一巴掌,死了的人还怎麽回答你。
“那……为什麽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我反复咀嚼著他的话,就像嚼我的口香糖般仔细,正待开口询问,整个录音室响起了“嘟嘟嘟”的盲音。

地铁青痕 3

我下了班,如往常走进地铁站,那身影缓缓转了过来,眼神莫名。
欣喜之下,为了确定些什麽,我走上前微笑著问他,“你好,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顾青。”他说。一瞬间我错以为他的唇没有动过。
“呵呵,瞧我真没礼貌,没自我介绍就先问起你来。”我看著他的脸色接著说,“我叫查雅木。”
“哦。”
只是一声“哦”而已?我凝视著他的脸说,“我是一个电台凌晨节目的主播,所以得坐首末的两班车,你呢?你要去哪里?”
听到“哪里”这两个字,他的眼睫不易察觉地轻颤了一下,像停歇在叶子上的蝴蝶翅膀。
“你在哪一站下?”我又问。
他想了想说,“苹果园。”
那是线路最末端的一站,而我只须坐十分锺。
地铁来了,这一回,不待他出声,我抓起他的手硬把他扯上了车厢。等两人都坐稳了,我依旧没有松开他的手,反而紧紧握著,轻轻揉搓,他的手──太冷。
我苦笑,他根本没听我的话,仍然穿著初见面时的那一身衣物。对於这样自残或者说自甘堕落的人我向来只有两种态度,能救的给以当头棒喝,狠狠把人骂个醒透,没法救的干脆嗤之以鼻、视而不见。对他,我不得不采取第三种方式──怀柔。
一路默默无言,不久我站起身,俯视他仰起的脸,“我到了,再见,青青。”
回到家梳梳洗洗,再吃吃喝喝便已近七点,有些难以入眠,干脆起身开了电视。新闻里赫然是一家私人银行倒闭的消息,看了会儿终於明白原来是银行行长猝死导致股票不稳,间有其他虎视眈眈的趁机挤兑,一时间,竟真的挺不过来,千里之堤,转眼崩溃。
没再听人家老总的死因就转了台,只听闻他尚是个二十六、七岁的青年才俊。
真的是天妒英才啊!不过年纪轻轻总不会是死於绝症吧?抑或是车祸?仇杀的话,这麽有钱的人就没个有能耐的保镖护著?
疑惑著,再换回台想探个究竟时,漂亮的主播小姐开始讲法律新闻了。我立刻关了电视,抱著枕头睡去。
如果当时我再多撑一会儿,只要一会儿,看完那则法制报道,兴许,那两个礼拜不会在无尽的探索中哀婉叹息,即便我和他的结局终不能改。
当夜,或者说第二天的凌晨零点,节目准时开始,先播了一首歌开场,等待热线开通。导播一个手势,音乐戛然而止,我一看显示屏上的提示,又是姓顾的先生。
“顾先生,你好?”我期待著听到顾青的声音。
果不其然。
“查雅木,你知道夸父追日吗?”
我不明所以,“顾先生想说什麽?”
“夸父永远也追不上太阳,因为太阳高高在上,起平线原就不同,你说他追个什麽劲?”他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等我的回应。
“顾先生……”
“我和他,”他一下子打断我,“就像是夸父和太阳,我永远都追不上他。”
他深吸了一口气,甚为沈重,“他生来就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就算我努力考上了和他相同的学校,还是没有用。没用的,我们的起点不一样,我比不过他的。”
“顾先生,你要知道,人比人,气死人,抓住眼前,人要懂得知足。”我公式化地安慰著。“知足才能常乐。”
“你不懂!”他突然激动起来,“我以为他天生傲气,目中无人,我刮花了他的车,弄死了他的狗,还抢了他的女朋友……可是,他都没有生气,他一笑置之,像阵风一样。为什麽,他可以那麽完美呢?为什麽!为什麽!”
说到後来,几乎咆哮起来。
“顾先生,你别激动。”
我想他口中的他就是他第一次电话里说的那个。
“你怎麽亏欠他了?”
“我,让他爱上了我。”
“然後?”
“爱上我已经是罪大恶极,哼,你还不明说吗?我是个恶心的同性恋!”
“顾先生,爱本身没有错,不关乎男女。世俗的眼光只能看,却绝对不能直接干涉爱,除非……你在意。”
“我怎麽会在意,”他语调突然轻佻,“我什麽都没有,没什麽可失去的,我只是故意接近他,让他身败名裂!”
“你做到了?”
“没有,”他自嘲地笑著,“他坚不可摧,外界撼动不了他一丝一毫,除了……我。”
“你觉得原因是什麽?”
“他爱我。”
“就这麽简单?”
“嗯。”他沈吟。
“再然後?”
“哢哒”一声,电话又断了。
我错愕,这人再敢随便挂我电话,我就查他号码,找到他地址,狠狠抡他两拳!

地铁青痕 4

气温慢慢开始升高,夏至要到了,走出广播大厦,发现晨曦来得比过去早了。
刚迈进地铁站,一个声音叫住了我。
“查雅木……”
我有种感觉,他好像是在这里等我。
“青青,又见面了。”我有点渴望见到他。
上了车,他坐在我身旁,轻轻靠著我的肩膀,我犹豫著要不要揽他的肩,几次探出的手臂反复收了回来。他眼睛巴巴地望著我,我心头一动,说,“有时间吗?去我家坐会儿怎麽样?”
他似乎受了什麽惊吓,身体朝後一缩。
“是我唐突了,你别放在心上,我只是想和你做个朋友。”我自然意识到这句话的隐意可能不良,我们才认识几天?
说来可笑,一个男人叫另一个男人去家里干嘛,可我想的很简单,看到他苍白的脸,眼睛下面浅黑的眼圈,我想给他盖好被子,轻拍著他,哄他好好睡一觉。
“你该下车了。”他说。
“啊?哦。”我怔愣,从自己想象的画面里回过神来,“拜拜。”临下车时,我回头匆忙地问,“明天你还会来吗?”
他看著我,微微点头。
今天一直到四点了,那位姓顾的先生都没有再打来,莫非是线路太拥挤,他今天打不进来?我信手播了一首歌,歌里的女声委屈哀怨地唱道,“我是如此爱你,却只能沈默站在原地,像一个迷失的孩子般,遗落在人群。”
看下显示屏,精气神猛地都提了起来。
“你好,顾先生。”他总有办法打进来。“继续昨天的话题吗?”
“我什麽都没有,真的。我一无所有。”
“你还有你自己啊。”我说。
“不,我连自我也失去了。”我听到他深吸了口气,喃喃地说,“我本来有一个幸福的家,爸爸有家小工厂,妈妈温柔又善良。可是,工厂突然不景气起来,爸爸向银行贷了几百万,最後还不出,被逼死了。”
我仔细地听著,眉头蹙了起来。
“他是自杀的,我上学回家就看到他吊死在门框上,得来的保险金通通拿去还债,妈妈不久也去了,她是过劳死。”
“顾先生,节哀顺变。”
“我和他,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地铁站里,”话到这里又停了下来,好像在回忆般。“那天我手里握著学生证准备去应聘家教,出神地把证件掉在了地上,他弯腰帮我捡了起来,在我眼前晃了晃,说,‘这里人多,自己小心。’我伸手去拿,他又高高举起让我够不著,他翻看了我的证件,漾著微笑对我说,‘我们是校友哎,你是我小学弟。要不要学长以後罩著你?’我跳起来抢了学生证,这麽个穿著长相都甚是贵气的人说话居然那麽痞子气,一个很时髦的女人过来勾住他的手臂就走,那女人问他干嘛呢,他说,‘逗小猴子。’我当时就想,哪一天,我也要像他一样衣著华贵,让漂亮女人挽著,一副纨!子弟相。”
“後来呢?”
“後来,我才发现,地铁里见到的这个男人是学生会的主席,品学兼优,家世显赫,那个女人是他的未婚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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