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如此焦急?
胡铁花回头,看到一位风尘仆仆的少年,竟然是多年不见的宋寒袖。
“帮帮我。”——这是重逢后,宋寒袖对着胡铁花说的第一句话。
两人中间,整整跨过了五年。
“出什么事了?”胡铁花知他是耿直倔强的人。这样的人说出求助的话,那必是遇到极大的麻烦了。
“我家……有人要杀我家人。”宋寒袖的声音很焦急。
宋寒袖出身武林世家,若是遇到一般的对头绝不至于害怕,可现在宋寒袖的身子都有些发抖,形貌很是狼狈。
朋友有难,胡铁花自然是要帮的。
于是,他同宋寒袖草草去了师门,只与恩师们打了个照面,立刻一起赶到宋寒袖落脚的客栈。
路上,宋寒袖突道:“我还请了个人,他应该在客栈等着我们。”
“谁?”
“楚留香。”
果然,一踏入客栈,胡铁花便见到熟悉的身影背对门口,正悠闲地坐着喝酒。
这少年虽然背对着胡铁花,不过胡铁花依旧能感受到那人优雅的身形,洒脱的气质。
这般人物,除了楚留香还能有谁?
胡铁花的眼睛骤然一亮,顿时觉得原本熙熙攘攘的酒店安静下来。
胡铁花也许无数次的幻想再次见面的场景,不过当他真正见到楚留香时,那些脑海里的场面通通忘记了。
举动完全出自于本能。
他旁若无人地大喊道:“老臭虫,你还没有死么?”
他那双大大的眼睛亮晶晶,飞也似地窜到楚留香面前。
楚留香也跳了起来,笑道:“你这家伙终于来了。”
胡铁花重重地拍他的肩膀,哈哈大笑道:“你怎莫晓得我会来?”
众人被胡铁花吓了一跳,纷纷把惊诧的目光投向他。
胡铁花的脸红都不红,更确切的说,他压根没有注意附近的人。
只是同楚留香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半天,容不得别人插进半句。
胡铁花瞬也不瞬地盯着楚留香。
恩恩,这家伙果然一点没变,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还是十七岁时的英俊外貌,还是那优雅又张扬的个性。
还有那淡淡的微笑,如风。
一切的一切都没有改变。
时间莫非是停滞不前的?否则整整五年,怎么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
再没有什么比老友重逢更让人愉快的了,胡铁花兴奋地恨不得给楚留香一拳。
周遭的事物和人他都瞧不见,眼里只剩下多年未见的好友,还有桌子上的美酒。
“喝酒。”胡铁花随手抄起桌上的碗,自斟一碗,仰了仰脖子,“咕噜咕噜”几口酒便不见了。
喝完,他把酒碗“嘭”地抛到楚留香跟前。
楚留香接过碗,也喝了一杯。
楚留香边上的少年终于施施然站起身,轻轻一笑,道:“在下是楚大侠的朋友,也敬胡大侠一杯。”
胡铁花此刻才注意到他。
只见这少年伸出纤细的手指,缓缓拿起瓷杯子。
他的十指修长白净,指节很不明显,是十分精致的一双手。
他的人和手一样完美。眉目清秀风神俊朗,神态很温柔斯文,喝酒的样子也极其温和。细致地倒了些酒下去,慢悠悠地浅啜几口。
这样慢条斯理的喝酒方式,和方才胡铁花喧嚣的喝法,真是相去甚远。
喝完一杯,少年将杯子轻轻放回桌上,动作柔地仿佛这杯子是豆腐做的,稍一用力便会粉碎。
好个温润如玉的俊美少年。
胡铁花对他顿生好感,笑道:“老臭虫,怎么不介绍下?”
“在下白伶,兄台想必是胡铁花,胡大侠吧。”白伶拱手作揖,斯文地微微一笑,颇有君子如兰的味道。
胡铁花心里暗道:白伶温顺美好地似天上明月,当真同楚留香一般,是翩然若仙的人物。
念及此,胡铁花更喜欢这少年了,笑得双眼弯弯,问道:“你怎莫知道我的名字?”
“胡大侠名扬天下,天下谁能不知?”白伶不仅人似明月,说起话来也叫人如沐春风。
胡铁花正想再高兴高兴,楚留香抢先笑道:“你不用得意,是我告诉他的。”
胡铁花白了楚留香一眼,恨声道:“怎么你这样的臭虫,也会有个又干净又香又温柔的朋友?”
“是,我的朋友就该是你这样的,又臭又脏又鲁莽。”楚留香很认真地点点头,笑得狐狸一样。
胡铁花真想一脚把楚留香踹到桌子底下。
他并未这样做,因为宋寒袖适时提醒道:“这次我请几位来,是有事相求。”
“究竟出了什么事?”胡铁花问。
宋寒袖脸色发白,沉声道:“有人送了……东西来我家。”
胡铁花笑道:“送东西不是好事情么?”
“可他送的是”宋寒袖的声音一抖,接着道,“——四口棺材。
“四口棺材?”胡铁花也不由一怔,随即又哈哈笑道,“也许他想送礼给你们,又怕没有意思,才别出心裁的。”
宋寒袖没有搭他的话,继续道:“我们一家四口,竟都被放进了棺材里。”
胡铁花大吃一惊,道:“竟有这等事情!”
宋寒袖身子打了个冷颤,道:“那天一醒,我就觉着非常诡异。四周出奇的暗,而且闷热潮湿,上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压过来。于是,我就……我就伸手向上一推。”
说到这里,宋寒袖喘了几口气。
四周一片死寂,没有人插话。
宋寒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子,接着道:“然后有很难听的摩擦声,吱呀吱呀,好像……盖子在移动。‘彭’,那东西砸地上。我……我跳起来,自己刚刚躺的地方,竟赫然是口棺材,好像还有尸臭。”
胡铁花仿佛也嗅到尸体腐败的气味,忍不住想呕吐。
宋寒袖的话仿佛是从牙缝里一个个蹦出来的,说不出的阴冷可怖。只听他一字一字道:“然后我家人都醒了。你们知道么……原来,原来我们都睡在棺材里。”
胡铁花动容道:“你们竟浑然不知?以令尊的武功,完全不可能。”
难道是鬼怪?胡铁花感到背脊阵阵发凉。
“那应该是他们中了迷药。”楚留香淡淡道。
“原来只是迷药。”胡铁花松了口气,背后也没有那么凉了。
既然不是鬼怪,那就没什么可怕的了。在胡铁花看来,还没有什么人是值得他恐惧的。
楚留香笑道:“即使是迷药,能让他们一家没发觉,也很不容易。”
胡铁花赞同地点点头。一般武林世家都会有所防范的。尤其是武林名家,想要下手绝对不容易。
宋寒袖仿佛置身于描述之中,脸色白得像一张纸,声音也越来越阴沉:“我家……被他们布置成灵堂的样子,中间一张桌子,还有牌位,正好四块……”
“哦哟,安排的还挺周到。”胡铁花调笑道,“你们不活的好好的么?该是他白费力气了。”
胡铁花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忘记笑一笑,他希望别人也能如此。
最恐惧的时候,一个人若还是有勇气笑出声,那么困难也会变得容易解决一些。
可惜宋寒袖没有笑,他自顾自道:“那些牌位下还写了字。”
楚留香问:“什么字?”
“三月七日,流云夺命。”
“啊!”一直保持沉默的白伶突然失声。
只听白伶叹了口气道:“此等行事风格,莫非是流云公子?”
流云公子!?这名字胡铁花当然听过。据说此人武功非比寻常,平日极少出手,但出手必中,绝无失手。
流云公子杀人前,定会留下日期和“流云夺命”几个字。
胡铁花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宋家人怎会得罪很少过问江湖事的流云公子。
宋寒袖大喊:“是他,一定是他。流云公子!”
“莫非宋家和流云公子有过节?”楚留香微笑道。
宋寒袖摇头,道:“没有。”
“那就未必是他。”
“除了他,天下有几个人有此等本事?”
“也许别人刻意想让我们怀疑他。”楚留香仍旧微笑道:“也许就是他,只是现在下结论未免太早。”
第五章 莫管闲事
Chapter 五、莫管闲事
初春的夜晚,天边是淡淡的月影。
小小的客房不够舒适,带着些许潮湿的寒意,搞的人浑身软湿湿的。
胡铁花倒不在意这些,他害怕的只有寂寞,于是赖在楚留香的屋里不走。
楚留香自然知道他的心思,点了根蜡烛陪他叙旧。
“这棺材的事啥时可以完结?”胡铁花脱掉鞋袜坐在床榻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不知道。”
胡铁花眨了眨眼睛,坏坏一笑,道:“你居然也有不知道的。”
“你莫非觉得我是神仙?”
胡铁花歪着头,托着腮帮子道:“差不多,反正到处都听人说,楚留香简直不是个人,是神仙。”
“哦,原来许多人都当我是神仙了。”楚留香笑得好开心,愉快地点头道,“那你呢?也当我是神仙?”
胡铁花显然受不了他那自恋的表情,转移话题道,“你怎地如此悠闲?还不快些想个确切时间。”
“急什么?三月七日那人总归会出现的。”楚留香依旧慢悠悠地喝着酒。
胡铁花突地急躁起来,锤锤受潮湿润的被子,嚷嚷道:“那可不行,太迟了!!”
“你有急事?”楚留香瞧他急得满头大汗,不由好奇道。
胡铁花很认真地点头,一本正经道:“你莫非忘了师门的祭祀?还有不到一个月时间……”
楚留香险些把酒喷在桌上,哈哈笑道:“你记性倒不坏。”
“那当然,我等了整整五年。” 胡铁花清澈的大眼睛亮晶晶,嘶声喊道。
看着他孩子气的举动,楚留香眼底划过一丝饶有趣味的笑意。
他明白在胡铁花心中祭祀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等了五年。
其实人多少都有点这样的情结,否则就不会那么多感情明明已破碎,却因为之前耗费的时间而勉强维系了。
正想着,忽听到胡铁花惨叫一声,呼啦啦扑倒在床,拿薄薄的被子捂着脑袋,带着哭腔,道:“错了错了,又错了。”
“发什么疯呢?”楚留香被他吵得耳朵嗡嗡叫。
“我等了哪止五年,是十五年呀,呜呜。”
楚留香双手紧紧扶住桌子边,以防止自己晕倒。胡铁花居然从七岁开始计算了。真难为他了,对祭祀都能执着至此。
果然很有趣。
这五年,楚留香做过许多惊天动地的事。他优雅而从容地战斗着,并且迷恋上了这种冒险的乐趣。
可眼下他发现,比起冒险,更大的乐趣是逗面前这个老朋友玩。
两人就这样嘻嘻哈哈谈笑着。
突地一支箭飞速破窗而入,直向胡铁花而去。
楚留香的眉目骤然揪紧,喝道:“小心。”
只见刚刚还一脸孩子气的胡铁花面色一正,手里的被子迅速一张一合,飞来的箭已被他卷入被窝。
箭的来势极快,胡铁花的动作比它更快。
胡铁花丢下被子,赤着脚丫子跳下床,欲飞身跃出窗外追捕那射箭的人,却被楚留香拦了下来。
“来不及了。”楚留香拾起来袭的箭。
箭上还穿了一张信笺。
黑色的纸片,用红色墨汁写的字,好似黑夜中嗜好吸食人血的修罗。
“莫管闲事。”——胡铁花接过纸片,念道。
两人对视一眼。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去瞧瞧白伶吧,想必他也收到了。”
白伶的屋子很静,静得可以听到蜡烛的“滋滋”燃烧声。
白伶一动不动坐在桌前,专心致志地研究着手里的箭。箭的外形刚猛利落,同袭击胡铁花的如出一辙。
跳跃的烛火映照着白伶沉静的脸,越发凸显了他的温静清雅。
“是好箭。”楚留香走到他面前。
白伶没有抬起头,只温文尔雅的一笑,声音平缓道:“以在下看来,箭通常只用一次,鲜有人愿意雕刻如此的箭了。”
胡铁花叹息道:“真浪费,就为传那么一张破纸。”
楚留香闻了闻信笺,没有接他的话。
楚留香自然知道来人并非浪费。
这把箭特别轻,箭尖又出奇的细,来势竟比普通的快了整整一倍。若不是胡铁花反应敏捷,只怕早已丧命于此。
那人夺命不成,便成送信,倒是省事的很。
“能如此奢侈的人并不多,且这样的人,通常都不容易对付。”白伶温柔地摩挲着手中箭,静静地凝视着它的每一条纹路,像在欣赏珍贵的艺术品一般。
胡铁花瞧都不瞧那把箭,只哈哈笑道:“不管他是谁,想骇走我都是不可能的。”
楚留香先前目光一直落在黑色纸片上,此刻抬起头,瞅瞅胡铁花可爱的神态,笑嘻嘻的说:“我们都知道你是驴子脾气,不用总强调的。”
其实驴子一样的倔脾气也未必是坏事。比如现在,这性情就发挥了作用。
莫管闲事——四个字对他们非但没威慑力,反倒激发了他们的兴趣。
除非死了,否则他们就会管这样的闲事。
只要世界上还有不公平的事情,天下还有苦难和黑暗。那么即使把他们的脑袋割下来,他们都不会退缩不前的。
现在胡铁花很难受,难受得宁可把脑袋砍掉。
这缘由得从今早说起。
宋寒袖的家远在江南,非水路到不了。于是,一大早宋寒袖便急着赶去租船了。
三人等得无聊,香喷喷的楚留香提议洗个澡,毕竟船上清水十分珍贵,到时想洗澡恐怕就不容易了。
楚留香的建议得到了白伶的支持,谁让白伶也是喜欢干净整洁的人呢。
这可苦了胡铁花。
此刻他浑身干净非常,还散发着淡淡的肥皂香气。因此他觉着上上下下没有一个地方不痒的,尤其是贴着崭新衣服的皮肤,更是痒得发疼。
这套新衣服当然也是楚留香的主意。
要知道胡铁花是邋遢惯了的人,一旦干净整洁了,反倒痛苦像别人整整几个月不洗澡一般。那滋味之揪心,非要试过的人才能明白。
更难受的是,楚留香正满含笑意地打量着他,好像还蛮享受的。
胡铁花狠狠挠挠发痒的胳膊,忿忿问道:“老臭虫,看什么呢?”
楚留香没有回答,只是带着一种狡黠的笑打量他,看的胡铁花都想送他一拳了。
然白伶温柔地笑道:“胡兄打点干净后,真是相当的英俊。”
“你的意思是,我平时很丑?”胡铁花装成恼火的样子,一双黑亮的眼睛瞪得很大。可惜话刚刚说完,他自己也被逗得哈哈大笑,完全没有了生气的架势。
三个人有说有笑的踏上船。
然后胡铁花的眼睛直了。
他瞧见一个漂亮少女。
少女的脸蛋算不上完美,但是五官很匀称。她的皮肤也不够白,可小麦色的肤色十分健康。
她正忙碌地整理着船上的货物,所以穿着很短的裤子,露出两条线条优美的细长腿。
少女听着客人踏上船,便是回眸,轻笑。
胡铁花觉得自己看到了世间最美妙的画作,听见了最华丽的乐章,心头禁不住有些轻微的颤抖。
万籁俱静,苍茫中只剩下她的轻笑。天地模糊,只有她的身影清晰异常。
胡铁花非常非常艰难地把视线从她身上挪开,瞥见楚留香正在同一个壮年男子说话。
“我叫武正气,是这船的老大,有什么事情尽管找我!”男子拍拍胸脯。
楚留香歪着脑袋瞧瞧胡铁花,笑嘻嘻地挪开眼神,随手点个船上的水手询问他的名字。
接着他将船上人的名字一个个问过,神态很是悠闲。
胡铁花一直在等待,等他询问那女孩的名字。
可惜楚留香唯独忘记了她,迟迟不指向她。
胡铁花的耐心很快耗尽,指着那少女,问道:“怎么不问她的名字?她就站在这里。”
“你想知道的,当然留给你。”楚留香笑吟吟地瞥了他一眼。
“她叫什么?”胡铁花也不生气,更不害羞,对着武正气握拳作揖道。
武正气怔了一怔,道:“她是婷婷,这船上的帮工。”
“婷婷。”这名字,胡铁花记下来了。
多年后的一个夜晚,楚留香胡铁花并肩在屋顶晒月亮。
月色宁静而温雅。
胡铁花写意地伸了个懒腰,问道:“那次你故意不问婷婷名字的吧?”
“我留给你问。”楚留香坐在瓦砾上,嘴角泛出一丝笑意。
胡铁花眨了眨眼睛,道:“你该不是在……吃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