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三】----梦里浮生
  发于:2009年07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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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击一支残余百人的溃兵说来容易,但小心翼翼定要生擒又增添了难度。殷螭吸取了上次林凤致悄然离开大队、让自己白追良久的教训,命令探子时时紧缀,务必掌握动向。只过了两天,便得了消息:“神机营残兵一分为二,一大半往平壤方向去了,据说是徐员外受了重伤,护送他回高将军处疗伤。”
徐翰都能受重伤,林凤致的安危不免使殷螭更加担心。他倒是还想着抓到徐翰的,听了这消息命令向平壤方向去追,岂知护送徐翰的队伍显然是神机营中残存的精锐,又持有徐翰发明的那精巧无比的“掌中雷”手铳,等闲追兵近他们不得。又加上与他们分兵的林凤致所领队伍伏击了追兵一回,虽然没有得胜,却也算一场骚扰阻拦,殷螭听了又好气又好笑:“真有能耐,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还掩护别人?非得关起来才老实!”
然而将追兵主力调回来专门拦截林凤致,却又扑了个空,林凤致竟然不欲回到平壤,却是掉头向南,欲投海州湾。这一改向使殷螭有点纳闷,正吩咐设伏捉拿,便得战报:“倭人失了汉城。”
天朝大军与朝鲜水军的联合光复王京计划,本是水陆齐发,这时高子则尚自滞留在平壤城,难道单凭李敬尧水军,就能收复汉城?殷螭与袁百胜惊讶之下,再命打听,才知道乃是登莱总兵陈伯云带领二万天朝水军在仁川登陆,李敬尧的水军同时以大阜岛为基地上岸夹击,再加上平壤战败后向南流亡的朝鲜兵使金受益领京畿道义军响应,倭人虽是悍勇,这时却有风声谣传太阁平秀成业已病故,国中有变,因此倭军人心溃散,竟然轻易失了朝鲜王京,向南退却。
汉城一失,小西清太部也不敢继续留在虎飞岭,登时火速南撤,也来不及再次游说殷螭。袁百胜跃跃欲试想追杀他们一回,以报幼年被倭寇屠灭全村之仇,殷螭不好意思强拦,只劝了一句:“仔细高子则缀着拣便宜。”岂料他的乌鸦嘴向来灵光,这话一说毕,高子则大军已自平壤出发南下的消息便接踵而至,袁百胜不得不打消追杀倭人的主意,加紧防范本国人前来征讨。
高子则在平壤城中被袁军同室操戈打得甚惨,料想这次大军南下没有不报仇之理,袁百胜在虎飞岭扎紧营盘,加意防守,只等决一死战,谁知这番准备却落了个空——高军居然避开了虎飞岭,自海州转向延安、开丰,一路往汉城而去,连袁军的边都未曾擦着。
这等不计本朝仇、先为外国忙的高尚作风,使殷螭和袁百胜大大惊愕了一回,不知其故,也只好置之不理。过了很久之后,才知道乃是朝廷指示。
原来高子则败回义州,立即上奏朝廷告变,其中不但禀报袁百胜叛乱,还同时指责林凤致串通谋反。他不知道有殷螭在里面作怪,殷璠当然是心知肚明的,不敢明说,这等军情大事也不好留中,皱着眉头发下兵部议处。袁百胜的眷属早在决意随殷螭反叛之初便已悄悄藏匿,搜捕不着,向来说话喜欢走极端的言官们便建议赶紧抄斩林凤致满门,与林凤致有交谊的大臣们又纷纷上疏回护说情,言道林太傅缺乏谋反动机,请求皇帝先察明情由,朝堂上登时吵成一锅粥。小皇帝左袒不是,右袒也不敢,正在犯难,幸好林凤致与赵大昕的认罪分辩疏紧接着也从朝鲜送来,还加上林凤致的密揭,单独向皇帝说明此事。
密揭乃是内阁大臣的一项特权,可以不经挂号而直接呈上皇帝进行秘密沟通,林凤致没有入过内阁,但好歹也是一品大员天子之师,这项特权也是有的,所以申辩起来,比旁人更加占得便宜,若以殷螭的酸话来说,就是:“有单独灌安康那小鬼迷汤的能耐。”于是这一大碗迷汤灌下去的结果,是殷璠亲自下旨为先生说话,声称太傅实有隐情,暂时不能公开,眼下当务之急是北寇和倭军有联手共犯天朝之心,如何应对?
北京这几年被北寇打怕了,居然这回又加上倭人来插一脚,这个惊人消息镇得嚷着要抄斩虞山林氏的言官们也搁置了争端,赶忙一窝蜂各献对策。但北寇的势力是天朝所难以打击得到,只能继续加紧北面边防;平倭平了六七年,也未见成效,拿什么来保证短期内便能将他们从朝鲜的土地上赶将回去?所以朝廷总结出来的“北防蛮、东拒倭”的对策,喊得响亮却不甚实用,只有一条是可以实际采纳的,就是再次增兵去朝鲜,并且要派水军,务必守住海上防线,免得下次北寇再来的时候,小皇帝连浮海而逃、避难南京的路子都被掐断了。
这一条建议也不是没人反对,因为殷璠每逢北寇来袭就避难南京的举动,朝堂上也不是全无异议,不少言官都拿出北宋寇准谏真宗的例子,以证明寇至之时天子南狩西幸,都绝对不是好作风。尤其是自北京跑到南京,不免使北京兵部觉得大为丢人,这举动岂非嫌弃北京军防不力?所以这次提出海路不能断,便立即有兵部的热血派言事官跳出来发言,使了个激将之法,称口口声声要避难简直是懦夫作风,京城左近二十余万守军是干什么吃的?主要负责人刘太师岂非大大失职!
这个激将法没能成功,反而使太师刘秉忠拍案大怒起来,因为兵部拉错了同道——虽然每次皇帝跑去南京避难的行动颇是显得北京军队无能,但是皇帝不在京城,刘氏手中所握权力便比平素来得要大,翻天是不敢,却又焉能自弃重权?所以刘太师义正词严的以重臣加国舅的双重身份出来发话,言道今上春秋正富,尚未大婚,龙体系社稷之安危,万千之重,不可轻在险地。这言下之意便是,万一小皇帝有个闪失,岂非绝了仁宗皇帝的血嗣?这般大罪谁担当得起!
这句话的分量自然不轻,而且朝中百官多是嘉平旧臣,经历殷螭的永建朝胡闹之后,人人更觉得嘉平帝宽仁厚道——主要是绝对不会跟百官作对、打大臣廷杖,更别说心血来潮干些跑去江南游玩、自己御驾亲征的出格勾当了——而殷璠乃是嘉平帝所剩唯一子嗣,所以大臣们其实对这个着力扶持上来的小皇帝,十分带有爱护之心,于是刘秉忠一句话砸得满朝无语,也算刘氏一派这些年常常和林凤致为首的清议派论战对掐,锻炼得功力大增的表现。
这些朝堂风波,殷螭等人当然不能完全得知,只知道高子则奉旨不去招惹袁百胜的叛军,奔赴汉城加入驱逐倭人之战;而海路上面,据说朝廷又自京畿抽调五万大军,自天津卫出发投入朝鲜战场,务必不让倭人据有海上夹击的基地。这条海上援军的路线由渤海直奔济州岛,同时李敬尧也已复夺自己的老本营古今岛,将来便可联合共逐倭人滚回日本。林凤致一路南奔要去海州湾,显然不是打算投奔陆路高子则大军,而是欲待出海加入水军舰队。
殷螭当然不会放林凤致轻易溜脱,派出的士兵仍在围追堵截,势必完好无损将之拿获。他自己留在虎飞岭和袁百胜共商对策,料想朝廷虽然指示高子则平倭为重,对自己这支叛军也不会全无防范,要回国争位,路上只怕颇有险阻,如今手头袁百胜的原属部下加上陆续招降的官军,已经达到五万八千余众,但想要打破京城,还是稍嫌力薄。殷螭笑着说了一个主意,袁百胜不免大吃一惊:“去联建州?那俞相……如何肯弃前嫌?”殷螭满不在乎,道:“不过黑了他一回,胜负兵家常事,有好处可捞的时候,还记什么前嫌!他一个人打得开山海关?若非有求于我,他这回也没这么容易上当!”
袁百胜琢磨又琢磨,觉得委实有点不可靠,但殷螭的主意一向比自己来得高明——胡闹的时候当然不计——所以袁百胜还是信服恩主的,于是姑且派人去建州游说俞汝成再度结盟,谁知派的说客还未出发,建州来的使者倒先至了,居然真是在问罪之余,加以重新结盟之诱。这般情势使得袁百胜又大大佩服了一遍殷螭的料事如神,双方讨价还价一番,袁军拍板同意,言称将这边事务了结之后,便即北上与俞军相会。
所谓这边事务,其实无非也就是军务整备之外,还有林凤致尚未拿获。袁百胜倒忽然想起,于是问了殷螭一个问题:“既然重新与俞相结盟……那么林大人,还要送去给他?”
殷螭脱口道:“怎么可能!”袁百胜问道:“倘若……”殷螭道:“哼,我藏在营里,死赖不认,看谁来搜?老俞敢跟我要人?我先问姓孙的要人!”
这等死赖大法袁百胜头一遭拜闻,不免瞠目结舌,就在这个时候,手下来报:“林大人终于生擒捉获,正往大营送来。”
林凤致兵力既少,又完全不会带兵,这一路奔逃,迟早有一天会落败被擒,这是殷螭早已料到的事,但当帐下将士将生擒住的林凤致绑着送入营来的时候,殷螭终于看到还活着的他,提了这么多天的心到底放落,一时却不是喜悦,而是深切的惶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失去的惶恐——这种心情竟压得自己笑不出来,只是命人解开他捆缚,问道:“受伤没有?饿了渴了吧?还是要先休息?”林凤致倒也老实不客气,简单来了一句:“我要沐浴。”
殷螭愣了一下,便道:“好,我传人送热水来,就在我帐里沐浴罢。”眼看他满身血污混着灰尘泥泞,从衣衫到面容,都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素知他有洁癖,何况又是做惯了文官,连当初跟自己去亲征都不曾上过战场,如今这一路厮杀逃命,想必是忍苦之极。要依殷螭平日的性情,免不得要取笑几句活该,但这时却连取笑的心情都没有了,只是传命出去让人送过热水和浴桶来,虽然分离了半月有余,自己营帐里却还一直留着林凤致的衣服,于是也取出来让他好换,又叫人送茶水糕点来先给他充饥。
林凤致又落回他手里,好象颇有认命的架势,一点不跟他客气,等热水的当儿便连喝了两壶热茶,吃了一碟甜糕,显然确实又饿又渴。殷螭一时不知道同他说什么话,营中还有事务,也不能看着他洗澡,便吩咐兵士守紧帐门,自己出去跟袁百胜商议进军的事去了。
这次商议的事,却是在等待林凤致被送来之前,已撤退的小西清太派人送了一封信来,声称天朝大军攻蔚山输了一阵,日本实力仍不可小觑,于是向殷螭重提联手之议。殷螭琢磨着俞汝成的计划里若没有倭人,不免缺了一环,于是来同袁百胜商议,可否应允?袁百胜虽然敬服恩主,但要说跟倭人联手,却是国仇家恨兼而有之,说话虽然委婉,一句“不同意”却是明明摆在话头里。殷螭也知道勉强他不得,何况风传日本太阁已死,倭人军心不稳,颇有退兵的意思,天朝又投入重兵收复朝鲜,只怕联手也得不到什么实际利益的,索性送袁百胜一个人情,所以听了他的意见,便作出勉为其难的样子答应直接北上去建州,宁可放弃朝鲜土地,也决计不和倭人联手了。
论用兵打仗,殷螭要倚靠袁百胜帮扶;论心术手腕,袁百胜却哪里及得上殷螭半分?但听恩主为了照顾自己不愿与倭寇合军的心情,居然放弃这现成的盟兵和唾手可得的土地,被殷螭几句话一说,不禁又是感激万分,只觉惟有赴汤蹈火才能报得这般大德。殷螭自然安然居之不疑,因为心里到底牵挂着林凤致,草草谈完,天色已黑,便自回宿帐。
袁百胜一直恭送他到中军帐外,忽然问道:“末将斗胆问一句:那林大人……到底肯降不肯?倘若不降——”殷螭摇头苦笑,道:“我怎么降伏得了他……可是我也不能让他死,你不用劝杀。”袁百胜直爽,坦言道:“恕末将直说,恩主既要与建州结盟,留他在军中便万万不妥;何况这人虽然奸诈,好歹大节无亏,再加侮辱也教人于心不忍——他既然要投水军,跟我们便无干涉,倒不如由得他去,若能助朝鲜灭了倭寇,也算天朝威风。”
殷螭哑然失笑,心道小林毫无用兵能耐,到了水军也只是摆设,谈什么助朝鲜灭日本?不过有他这名重臣在,或许军中事务更容易拍板定夺,敢于担上责任,倒是有点用处;可是若说与自己无干涉,又简直不可能,他跟自己作对之心不死,迟早还是祸害——如若要永绝祸根,其实倒是杀了他的干净!
可是,自己虽然曾经怀着几分恶意,坦白而又无耻的让林凤致索性去死,不要挡路,但那一日,明知他走投无路还要步步紧逼的时候,心里是何其之痛;看见绝崖爆炸,木石崩塌的时候,那一刹那,又是何其的绝望崩溃。
殷螭从来不在乎什么无法挽回,也不相信有什么无法挽回,但那一日,在极度惊惶痛苦之中,陡然尝到了无法挽回的滋味——这种痛苦,甚至在知道那到底是一场虚惊之后也无法消弭,甚至在今日已经找回林凤致,又能继续将他捉在手掌心里,保得一个不再分离,也无法平息。
因为殷螭隐约是想到了的,自林凤致在走投无路的那一刻毅然引爆起,两人之间,便有什么东西业已炸作了碎片不复存在;又或者,在自己拿他作饵去诱击俞汝成的时候,在一夜缠绵之后将林凤致绑起来送人的那一刻,他心中有什么东西,便已离弃不再。
袁百胜已告辞回帐,殷螭一时却徘徊在自己的帐外不敢便入,过了半晌咬牙道:“不,他自己说过的——一生爱我不变,不会毁诺。不管我做什么,他都没法不爱我的!”
可是这样的爱,竟然不是甜的,是苦的。苦涩到了连殷螭这个坚决的索求者,也不堪忍受。
他到底还是进了营帐,离开也有一两个时辰,林凤致居然还在小隔间里沐浴未完,殷螭不免有点担心他偷偷逃走,又或者受伤发病。但揭帘进去,看见林凤致好好的半躺在浴桶里,不禁松了口气,悄悄走过去,才发现他竟已闭眼睡着了。
林凤致这些日子想是实在累得狠了,平时有择席毛病的人,居然会洗着洗着澡就睡着,浴桶不大,这般半坐半躺并不舒服,他却睡得神色颇带安详。湿发在头顶绾了一半,还有一半便散落在水里,一缕缕墨色飘荡,衬得他沐浴洁净的肌 肤更是俨如白玉。殷螭看见他身上也有些伤痕,却均不甚厉害,又放了大半心,望着他身子,喉头不觉一阵发干,到底有了想笑的心情,于是伸手到浴桶里去抱他,低声道:“水都冷了,出来上床睡罢——我也想你好久了。”
他这么一碰,林凤致便惊醒了,失声道:“水真凉,怎么就睡着了?”殷螭笑道:“七月天时你还怕凉?真是这苦头吃得太大,体质又变弱了,出来快擦干,仔细伤风。”向来坐惯了高位,平素和林凤致相处,除了求欢的时候自己动手脱他衣服,其他的时候基本是不会亲自服侍对方的,这时却殷勤的拿过手巾来要替他擦身,又叹道:“看看你弄得这么狼狈,何苦呢?我殷家的江山,关你姓林的什么事?要你恁地拼命?”
林凤致并不理会他献殷勤,只道:“你出去,我要起来穿衣服。”殷螭不免失笑,道:“怎么,怕我看?你身子哪一处不是我的,这时候还装什么佯。”林凤致皱着眉,也不说话,自顾起身,抽过他拿着的手巾匆匆擦拭了水珠,便去穿衣。
殷螭直看着他穿上了中单,便过来按住外衫不许再穿,道:“呆会儿便睡了,费事做什么?你且看看这身中单——你自己还记得不?”林凤致低头看看身间这一件中单上印着喜鹊登梅的暗花,这般花哨的衣物自是殷螭早时替自己选的,一时不知他要自己记得什么,却料知不是好事,不禁又皱眉,果然听见殷螭接着道:“你倒好,倒有能耐——到了老俞那里还能跟人跑掉,害我好找!跑掉也就罢了,还把贴身衣物都脱在人家床上,你老实交代,是跟老姘头做了,还是跟新勾搭的相好做了?”
其实在对方历尽生死之险后还来泼这等无聊的醋,殷螭也觉得殊无意义,可是这口醋也呷了许久,不发作一下便不能快意。不过这回林凤致倒是与往日不同,并没有立即回嘴骂他龌龊,只是瞥了他一眼,自己靸了丝履转身就走,径直找帐中床铺去安歇。
殷螭见他神色冷淡,回避答话,本来的一分气立即变作了十分,半信半疑更加涨到了确凿无疑——可是想了想,又自己忍住了恼火,说话反而软了下来,跟在他后面叹道:“算了,我不跟你计较了!这回全是我自找的,怪我不是,所以你就是偷过人我也认了——这次大家扯平,我不再欺负你,你也别再跟我作怪,我们都不要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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