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三】----梦里浮生
  发于:2009年07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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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依林凤致的本性,那是宁可求死,也决不肯如此受辱的,殷螭以前身为帝王时都不能逼他如此忍耐与自贱,何况现下自己还挂着退职一品的官衔,而对方只是一个假死在逃的囚犯?甚至不用多想什么计策,只消同他走到闹市之中时,放声一呼自称被劫持,又或向偶尔在街头可见的衙役官兵大叫一声出首重犯,立即可以把殷螭轻松送入大牢,自己继续回去过着退休官员的逍遥日子——可是,一面顾忌着他的安危,一面害怕回朝跟小皇帝纠缠不伦之情,再苦痛再无奈,也索性自己忍耐!
只有忍耐!并且在忍耐之中,林凤致竟然很难怀恨起来,因为自己竟还会为对方开脱解释:殷螭如今这样的变态,难道不是受伤太深,关得太久,亟需泄愤的一种表现?他的品行本身就不算好,受过那一场大刺激之后,难免愈发恶劣几分,自己倒霉撞到他手里,又被拿捏住软肋无法摆脱,那么除了忍受,还有什么法子呢。
林凤致原本不是那种具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菩萨心肠的人,对肆意伤害自己的人更无法慈悲得起来,可是这一回居然忍了很久很久,并且在忍耐的时候,还替对方着想,觉得对方心里实在是苦——事后回想起来,自己都要哂然,大概真是八年的日子过得太惬意,把脾气都消磨殆净了,所以,这就叫做自找苦吃啊!
因为,其实自己越是忍耐顺从,对方的气焰越是嚣张,折磨自己的花样也越发恶劣不堪——原来一味温和宽容做圣人,那是化解不掉什么戾气的,有这般念头,只能叫做痴心妄想。
当林凤致终于想通了这一点的时候,也是对殷螭的忍耐心到了极点的时候,于是,到底忍无可忍,无需再忍,狠狠发飙一场,顿然成功打击对方气焰!
这场发飙算起来还是殷螭的恶劣习气惹的祸事——在绕过北京继续北行的时候,他折辱林凤致的花样又上一个新台阶,或者说开始恢复老惯例,就是欢好的时候故意不避忌外人耳目,让林凤致羞耻不堪,难以抬头。尤其是这日宿在京城之北的密云县,因为有事耽搁,在客栈多住了两天,殷螭没到天黑就强行逼林凤致和他上床,并且做事的时候竟未曾关紧房门,被送开水进来的店小二撞见一次还不算,这一晚还特意反复折腾不休,使得呻吟喘息之声透出门缝直传出去,结果第二日出来用早膳的时候,满店的伙伴与住客,都以极其怪异暧昧的眼光逡巡打量两人。
林凤致这一路都被殷螭逼得扮年轻,他原本五官精致,当得起眉目如画四字,又兼肌肤白 皙莹润,容光照人,过了而立之年后,也只是在面貌中添了一点成熟的韵味,那秀美的姿容终究无甚大变,这时与蓄了髭的殷螭一道出入,果然如殷螭所言看起来要小他十岁。众人听过了昨夜的云雨之声,这时只消一打量,落在林凤致脸上的目光便含了心领神会的暧昧,与十分的不怀好意——那是将这个标致男子,看作娈童嬖宠,甚或小倌歌优之流了。
这样的目光使林凤致十分尴尬羞愧,却使殷螭十分得意满足——他的恶趣味实在与常人不同,当别人露出暧昧的眼神瞧林凤致的时候,他反倒有一种欣欣然的感觉,一是认为大家的眼力着实不坏,知道小林真好看;二是觉得这么一个美人被我占有着,可以让人艳羡垂涎,岂非一件得意事?当年他喜欢任由侍从们听见自己与林凤致交 欢,其实也大半出自这种自炫心理,因此决不顾林凤致脸上是否下得来,也要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
可是殷螭忘记了一件事:此刻自己业已不是天子身份,窥闻夜间床笫隐私的,也不是那批只敢拿暧昧眼光瞧瞧林凤致的侍卫随从们——以前那些奴才最多只敢心里轻贱被压在皇帝身下呻吟承欢的林大人,背后议论一些淫 亵不堪的话语;如今这小客栈之中,同自己身份一样的客人们,却是能够公然交头接耳评论这个夜里干过下贱勾当的男宠姿色不错,值得一玩,并且敢于将口头轻贱,变作实际猥 亵的。
所以当林凤致气得全身发抖,强忍着喝手中几乎洒出来的一碗豆浆,全不理睬接连三四个跑来搭讪调戏的客人时,殷螭的得意也渐渐变作了愤怒,脸色开始难看起来。待得一个不知死活的客人,在林凤致沉脸不理的情况下,居然色迷迷的伸手捏了一下他肩膀的时候,林凤致还未摔碗发作,殷螭已终于忍不住,想也不想就拍案而起,大骂“不长眼的狗头”声中,一拳便挥了过去。
这一动手,店铺中立即大乱,殷螭上过战场,却没同人打过架,不过这时怒火与醋劲齐飞,倒也在几拳之下将那色胆包天的客人揍得鼻青脸肿,连来拉架助威的其他客人也颇挨了两记拳风,当然自己也被殴了几下。正打得兴起,猛然被人狠狠拉了一把,跟着头顶一阵剧痛,一件瓷器砰的在天灵盖上反磕碎裂,跟着额前一湿,鲜血便流了下来——却是林凤致拉开了他,顺手操起一个盘子重重砍在他头上,同时厉声喝道:“你丢不丢人?”
殷螭再也没料到居然挨了他的打,一时竟自愣住了,只见林凤致气得脸色惨白,再不看自己一眼,放手转身,向柜台上喝声:“结帐,东西我赔!”
林凤致素来办事利落,片刻间便结清店帐,连打架毁坏的东西与殷螭该付的伤药费都一并给了,回房取了包裹,自顾自一个人便走。殷螭愣了半晌,发现他居然有撇掉自己的意思,赶忙也取了行李,大叫:“小林,站住!”跟着直追出去。
林凤致当然不会听他的话站住,但殷螭追出半条街,到底也追上了他,看见他兀自脸如严霜,显然这一场气非同小可。殷螭脑袋上还在痛着,伸手抹一把额前鲜血,苦笑道:“我为你打架,你倒打我?还想趁机溜掉?你也太过分了!”林凤致哪里答他,只是一径前行,转过街角,往前指了一指,冷冷的道:“那是医馆,进去包扎!”
殷螭嘀咕:“打过了人,又让包扎——真是不知什么意思。”但顶着满额鲜血在街上走路,只怕过不多久便会招来街卒盘问,何况林凤致的模样虽然气到了十二分,这一句话到底还是在关心自己,于是也只好乖乖听话,走到医馆去让郎中处理了伤口。当然同时也牢牢拖住林凤致的手不放,生怕他借这个机会,假装赌气跑掉,他这么精乖的人,一旦脱离了自己视线,哪里还找得回来?
好在砍的那一盘子也没往要害招呼,只砸破了一块头皮,上了点药,用绷带绕了两圈,便即无事。殷螭只好借了林凤致惯戴的唐巾遮住满头,绕到下巴上的带端还被郎中打了个蝴蝶结,一时狼狈又滑稽。殷螭在医馆拿镜子照过,疼痛恼火之余也忍不住要笑,心里只盼林凤致也别再气狠狠的板脸,索性笑一笑大家丢开也算了,可是林凤致这一次,明显是动了好久不曾动过的真气,居然从头到尾,毫无笑容,一直到晚上就寝,也不再肯和他说话。当然,殷螭也不敢再招惹他,于是自同行以来,第一次安分无事的过了一夜。
挨了这一盘子之后,殷螭终于老实了,一路的嚣张气焰都被林凤致这场发飙,狠狠打压了下去——除了还能继续要挟着林凤致跟随自己,不能离弃之外,其他的好事,那是再也没有了,因为林凤致决意不再忍耐,重新拿出以前的狠劲来,该骂就骂,该顶撞就顶撞,不想做事就直接推开不理。说也奇怪,他温和顺从的时候,殷螭变本加厉的想出各种花样暴虐折辱,戾气一日比一日深重;等到他拿出旧日的恶形恶状来镇压,殷螭的劣模样哪里及得上他的坏脾气,那些乖戾变态简直是犹如雪狮子向火,一时间化了个干净,非但没有不服气,反而乖乖的想着:对啊,这个样子,才象是我和小林正常的相处呢!
所以这场风波,两人此后虽然一句不再提起,心中却是各自琢磨了几遭的。林凤致想的是:早知道这家伙揍了有用,我何必一路忍到如今?就算在情上被他挟制无奈罢,就算要被他卖掉罢,我也没必要忍气吞声,难道还指望感化了他的心不成——这等妇道人家才会有的傻想头,居然我也会有,委实荒谬可笑!
殷螭则想:其实小林压根儿打不过我,可是至今为止,我怎么就乖乖挨过他两次揍,都没还手呢?要说上一次是因为生离死别,我实在无法还手,这一次明明我也没做错什么,怎能白挨他打!可是——他乖巧听话的时候,后面绝对不会出好事,不是闹妖书案,就是昆明变乱,就是为我送死,就是兵谏决裂……所以,还是受住他的气,由得他发性子罢!我拿他还有大用,岂能小不忍则乱大谋?
殷螭不好意思承认的是,自己见到林凤致发狠的时候,其实心里颇有点又爱又怕的感觉。爱是一直以来的怪口味,就喜欢他这副倔强难驯的形相;怕却是自从最初相识,就在气势上被他狠狠压下一头过,于是见到他发飙动怒,便会不自禁的矮半截下去,滋生出畏惧之心来,哪怕想要变脸做些暴戾勾当,也抵不过他正是自己的命里克星。
事实证明,林凤致吃软不吃硬,殷螭却是相反,大大的吃硬不吃软,并且有的时候,十分具有犯贱与欠揍的倾向。
国朝实录中,《外国?朝鲜传》的撰写,一向由四夷馆提供资料,翰林院最终润色成文,因为涉及外国,不免需要精通夷语的修撰人员才能负责,林凤致的特长在本国史事,所以在翰林院做官时没有管过这块,对朝鲜的历史也不怎么熟悉。可是自清和二年起,即因倭侵朝鲜,直抵鸭绿江边,朝鲜国王李洹自王京奔向平壤,丢了平壤之后又来奔国朝求救,当时朝廷上大部分人主张“朝鲜乃国朝藩篱,不可不护”,于是以小皇帝殷璠名义下诏,任命兵部左侍郎陈天经为平倭经略使,天津卫副守备刘松——乃天子太师、威武伯刘秉忠的次子——为大提督,领兵十万去援朝鲜。因为这场战事,林凤致作为小皇帝的先生幕后参赞政事,不免赶忙将外国传部分多读了些,所以如今说起朝鲜的事务,倒也能头头是道分析之。
然而不管林凤致怎么勤学好知,有一个弱项却是不得不承认的,就是自己委实在军事方面缺乏天份,不甚了了,也就不敢纸上谈兵,只好将此事全权交与兵部与群臣主张。不幸的是,兵部尚书朱光秉,治理内部倒是一把好手,对付外国却着实有点畏首缩尾放不开,本来国朝援军一路势如破竹,业已收复朝鲜王京,直将倭人赶到釜山,眼看就要全部扫平。不料朝鲜国王李洹未归之时,国内陪臣们又将世子李夔立为新王,李洹向天朝哭诉不已,于是朝廷命经略陈天经就近问罪,李夔一惧,竟然转而投降日本,反攻国朝大军。交战一场之后,还未分出胜负,朱光秉便以:“远出征伐,其国复又内叛,岂令将士徒劳冒险?”的理由,力主撤军回国。正值这一年北寇也来凑热闹,林凤致好不容易冒死守下京城,自己也觉得这种时候再派兵在国外交战,十分不智,于是也就让小皇帝批准了兵部的坚持陈请,将十万大军撤回本国——于是犯下战略的最大错误。
国朝大军撤离釜山之时,已遭遇李夔与倭将小西清太的联合追击,折损不少,陈天经这个经略使属于能胜不能败的脾性,一遭败绩,登时乱了阵脚,狼狈奔逃至鸭绿江边,又碰上了侵略朝鲜的倭人首领——日本关白平秀成亲自领军埋伏,一场大战,提督刘松中伏身亡,十万大军剩得三四万,损失惨重,急奔回国,竟将朝鲜全盘丢弃。
这场大败紧接在国朝险失京城之后,使得朝野大惊,登时弹劾奏章飞箭一般直射入来,主张撤军的朱光秉自不必说,就连没有出面的林凤致也被钉成一只靶子,刘秉忠本来不主张撤军,如今死了儿子,怒发冲冠,险些和同意撤军的林凤致闹翻脸。最终结局是朱光秉引咎辞职,陈天经判罪流放,林凤致也上疏自请贬谪——自然最后一条,小皇帝与刘后都不曾依从,还是坚持将林凤致留在太傅之位,又千恳万请,让刘秉忠与他讲了和,共同商议对策。
当时林凤致其实就已有起用抗倭出身、又在京师守卫战中立下奇功的袁百胜之意,但刘氏都忌惮袁百胜曾是废帝殷螭心腹,哪里肯用?林凤致业已在守城时干冒奇险担保过袁百胜一次,事后却招来更大怨恨,这时刚与刘秉忠讲和,也不能过分得罪这一支势力,也就只好以不娴军务为名,继续保持在朝鲜事务上的缄默无为。商议的结果是,用了兵部保举的一名官员赵大昕为新经略使,又调南京高氏子弟中的佼佼者高子则——已故勇义侯高东华之侄——为大提督,带兵六万,缓图平倭。
既然称“缓图”,战事自然就呈胶结状态,数年毫无进展,仅能牢牢守定鸭绿江,间或出击打一下敌方的气焰,不使倭军的战火燃烧到国朝地界而已。朝廷这时因北寇正紧,忙着向北抵御以及商讨迁都,也就丢开这一块不着紧。于是援朝抗倭这场战事,自清和二年一直拖到如今清和八年,前后六年,也未见成效。其间世子李夔与日本关白平秀成先联手后反目,已结盟复背盟,互相攻战不下,朝鲜国内一片战火纷飞,使得国王李洹与逃到国朝的朝鲜陪臣们,常常涕泪纵横来求天朝皇帝。
之所以今年小皇帝殷璠又来向先生提及抗倭之事,却是因为在去年年底,闻说李夔已兵败被杀,朝鲜全境都已沦落日本之手。而倭首平秀成攻朝鲜的目的,实是以朝鲜为跳板,有觊觎天朝国土之意。这时兵部换了新的尚书章守成,仍是持谨慎主张,朝廷上关于日本意图侵犯的对策有三,称为“封”、“战”、“守”,战与守自不必说,所谓“封”,却是变相的议和,要将关白平秀成册封为日本国王,并接受他的请求下嫁公主和亲。然而“关白”之名,其实就相当于中国之摄政王,倭人重天皇王室血统,摄政有实权,未必定须虚名,而公主和亲之事,国朝自来便无前例,包括林凤致在内的大臣都觉得实是大耻,举出唐诗之例:“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岂能将玉貌,便拟静胡尘!”作为旁证,坚决反对。所以封是无法封的,一味守,看来也靠不住了,也就只剩下战之一途,而战与不战,端在有无良将敢挑大梁,守在鸭绿江边的高子则,守御有余,攻战不足,无法担当征讨大任,起用袁百胜与否,因此成为殷璠来与林凤致计议的大事。
林凤致其实一向对袁百胜持有极高评价,虽然此人恨自己入骨,也愿意不计嫌疑保举起用,殷璠自是知道先生的意思,不然也不会下旨任命袁百胜为大提督入朝击倭。岂料恰值这时出了殷螭潜逃之事,殷璠又紧急追回任命——这一点林凤致实是反对之至,临阵撤消任命,而且还是出于反叛嫌疑而撤袁百胜之职,他安心从命还好,倘若有一点不甘不忿,岂非生生逼他去反?可是殷璠别的事服膺先生,在有关殷螭的事情上,他与刘后都难免忌惮林凤致有心帮这个有过床笫恩情的旧爱,所以对殷螭旧属袁百胜的处理方案,始终是不肯听林凤致主意的。林凤致为了避嫌,也无法坚持己见,想到人事之间,谁也不能全然披心沥胆,纵是师生之亲,同盟之密,也难免生出嫌疑,不免隐有悲凉之感。
如今这悲凉却更加转向了悲愤——殷螭一路挟制他同行往辽东,林凤致便知道他定是要去游说袁百胜随他造反。林凤致对阻止袁百胜随反之事,本来还有一丝把握,只盼首先要在殷螭赶到之前,袁百胜没有接到那份已被小皇帝撤消的任命状,又或者接状后又遭撤消,但朝廷安抚有道,他也就乖乖交出兵权,仍回自己的驻地。袁百胜被任命大提督之前的官职乃是福建游击,因为朝廷有意起用,去年将他调往辽东做了黑山总兵官,统辖二万嫡属兵马,上司还有辽东经略使和大提督镇着,料他如果呆在驻地,想反也没有那么容易。谁知才到辽东锦州,第一件事便是一个晴天霹雳,打得林凤致欲哭无泪:袁百胜非但在已接任命状、领军行到锦州,会合了另外拨给他使用的一万蓟属军口、欲赴朝鲜之际又遭撤职,并且,还是东厂锦衣卫带着宣诏来撤袁百胜的职,请他入京述职!
锦衣卫是皇帝心腹爪牙,“入京述职”其实就是问罪的委婉语,袁百胜大军在握,朝廷居然这般硬来,这样的馊主意,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出给小皇帝的!林凤致一面恨铁不成钢,一面急速想着对策,要不要自己出面去拦阻?然而自己如今还被殷螭掌握着不得自由,并且殷螭正得意无比,讥笑着:“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学生?勾结的好同党?现现成成将大军送了给我!”林凤致只能强作镇定,反唇相讥:“那也未必——朝中为袁将军报不平的人尽有,入京述职又不是死路,为什么定要随你这个乱臣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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