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二】----梦里浮生
  发于:2009年07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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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话其实不待日后回想方知,就在第二天陪着林凤致到虞山东麓林氏祖坟去给他父祖致祭回来的时候他就想到,并且冲口说出来了。其时方值清晨,晓雾犹自弥漫在青山绿水之间,四望无人,只有乡村寂寂的春。田间阡陌路上,侍卫识趣的远远落后,两人便很自然的并肩而行,殷螭竟不由自主的携住了林凤致的手,而林凤致居然也很难得的没有挣脱。一时也不知是昨夜的温存尚在心头,还是此刻的相契宛然静好,那句恨不能住上三年的痴话,便不假思索的说了出来。
这样的话傻气到家,不消说是要遭到林凤致挖苦的,幸好回到老家,他刻薄的脾气似乎便收敛了许多,说起讥刺的话来也只是微微含笑:“山珍海味吃惯了,乍尝粗茶淡饭自是有味。然而一时兴起浅尝则可,这样吃上十天半月,便要味同嚼蜡了——何况成年累月。”
殷螭那时候,却也真的分辨不清,什么是一时兴起,什么是天长地久——甚至想到长久的时候,觉得有种与其想得太远、不如抓牢眼下的贪懒心思,听了这句“何况成年累月”之后,倒也觉得有理。
所以那一夜相拥而眠的温存,那一刻相携而行的融洽,很快就成为了回忆。而且,因为其后的事态来得急风骤雨,竟使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来不及回味这一种宁静相处的美妙滋味,更匡论追寻。
所谓的急风骤雨,乃是林凤致的三天探亲假结束,告别了阿忠,和他回到苏州府的那一天,便已有一份加急密报送到了吴王府进呈御驾。因为事态紧急,大家正等着这位微服不知所往的嬉游天子等得满头冒烟,一见驾归,竟乌压压跪了一地,齐声道:“请圣驾速返留都!”
那一份加急密报,却不是留都方面送来的,而是京师方面送来的,只有寥寥数语:“苗疆告变,土司求援。”
殷螭以“巡视沿海防御,抗击倭寇”的借口跑到苏州,还没有巡视任何军备,更不曾闻得任何一处有倭寇入侵,在东南方摩拳擦掌的劲头还没有用上,倒是西南部先闹将起来。
于是圣驾只好先往留都,就近去和南京的文武班子商量,可惜南京方一向闲散惯了,口笔厉害,做事拖沓乃是他们的独特风格,居然在这当口,还慢悠悠的一面准备着不急之务的祭典,一面翻出故纸堆来缕析苗疆土司自开国以来的沿革史,考证这回苗变八成是土司治理不当,逼民作反,论述是不是要整顿一下西南方的吏治?殷螭读了这些文章,一气一个倒仰,大骂:“一帮饭桶,满纸废话!”
倒是北京方一连两三日火速来报,促请皇帝归京处理军机大事。殷螭满意他们的办事效率,却不乐他们的紧催硬逼,恼得也是抱怨不绝:“西南出事,我在南京不是更便于处置?偏生死命要我回北京,难道倒是离得越远越好不成!”
林凤致对此的回答是:“天子本宜坐镇中央,何况南方有事,安危难测,圣驾还是返京为妥。”
殷螭这几年已经养成了与林凤致对着干的风格——正如林凤致也养成和他对着干的风格一样。何况他一面贪恋着和小林相处的乐子,一面又不能不戒备这个不肯驯服的家伙时时捣乱、处处算计,听到他的话,首先是往相反的方向去做,可是反其言而行之一阵子之后,发现林凤致已经乖滑到故意说反话引自己入彀,赶忙又防上加防,往相反方向的相反方向去做——也就是反而要按着他的话去做,才不至于上当。然而这一招也已经使用得久了,焉知林凤致不是早已窥破,重新有了教自己上当的招数?殷螭认为若论斗诡计和比急智,小林压根儿不是自己对手,可是这家伙的镇定工夫与布局能力,却是一流的高明,他漫不经心说话的时候,没准就是在给自己下套,怎么能不步步小心!
所以林凤致一句简单之极的御前应对言语,却让殷螭整整琢磨了两日,举棋不定,不知道小林心里,到底是想让自己回京不回?
其实回京不回,原是根本不需要考虑林凤致的意见——他再有能耐,再想翻天,此刻也无非还是一个东宫的闲官,名誉虽然得到扭转,政务上还是没有实权,何况军务的事,他一介文臣更是不懂,他的心思何干大局?可是这几年多半是和他斗法惯了,竟然这等大事也无端端考虑并防范起他的想法来,殷螭琢磨之后的结论,便是自己委实将他看得过分重了,重得太没必要。
可是当他刚刚想通,关于苗变平乱之事根本无需考虑到林凤致,他整个人全与军务无关的时候,京方又送来一份加急密报,拆开一看,殷螭不由面目失色,冲口便喝:“速传林凤致回宫!”
行宫派人急传林凤致的时候,他正同吴南龄在钟山踏青宴客,同着一帮南京兵部的属员们在花树下铺开细席,喝着春酒,尝着点心,将如今的苗疆变乱当做谈资,一帮文臣在那里指点江山纸上谈兵不亦乐乎之际,忽然圣谕急召,一时忙乱,连朝服都来不及换上,便匆匆穿着便服赶了回去。
殷螭此刻正在行宫的议事阁里,林凤致赶回去的时候居然很罕见的先被挡了一挡:“圣上正同袁将军谈机密军情,请少傅稍候。”林凤致知道这“袁将军”乃是浙江的一个守备,姓袁名杰字伯胜,因抗倭得法,竟有“袁百胜”之美誉。殷螭在苏州时便降诏召之,想要垂询军情,结果苏州匆匆而归,没来得及召见,袁百胜从浙江到苏州,又从苏州赶到南京,这才总算得瞻天颜。
殷螭显然颇为赏识这名百胜将军,与他谈话良久都未开阁门。林凤致等得无聊,一面命人去替自己取来朝服,一面狠命喝酽茶解酒,免得殷螭看见自己带着酒容又寻岔子。结果茶水饮了几钟,朝服取了还未穿上,阁门却打开了,一个面容黝黑的壮年武官一面躬身一面倒退出来,里面已经开始通传自己的名字。只好还是常服而入,殷螭从书案上只瞥了他一眼,便愠道:“你作死,又喝酒了!”
林凤致心道早知道准备应付无用,就索性什么都不干才好——清酒喝了几盏倒没什么,酽茶饮多了却觉得胃中隐隐作疼,只能不做声的跪拜行礼。殷螭显然心情不是很好,沉着脸自案上丢一份文书过来,道:“你看看罢——这回真的是他想要我杀你了。”
这光景倒与当初妖书案发作时相似,文书打开之后也果然还是一份刊刻的传单。林凤致素来镇定,并不慌张,展开仔细从头读到尾,却越读全身越是颤抖,忽然胃中一紧,急忙转头,却已经避让不及,耳中听到殷螭惊呼一声:“小林!”他已经一口茶水夹着胃中鲜血喷了出来,淋漓溅上传单,宛如桃花乱落。
那是一份宣称吊民伐罪的檄文,出自如今正变乱的云南、湖南两地,煽动的是民情,指斥的是官府失政与今上失德,可是到最后,自己的名字却赫然也出现在檄文里。
并且,自己是作为檄文所称“有德大臣”、被皇帝加害的忠良之身份而出现的,檄文所称,居然是要推举救助自己——远在京师任职的自己,与西南原是风马牛不相及,竟成为起事的籍口,变乱的招牌,好不荒谬!
却又好不险恶,好不可怕!
殷螭已经自御座上奔下亲自来扶,林凤致一手按住心口,脸色苍白,抬起头惨淡而又平静的一笑,轻声自语:“俞汝成,隔了三年——到底来了。”
林凤致三年前拒绝与俞汝成联手,却知道这并非代表着从此和他再无关涉——相反,在各行其是的时候,不免会更加考虑到对方的存在,从而为自己的布局里增添可供利用的路数。决不同道,决不联手,但又决不放过任何可借之力,就象林凤致的妖书案不免要借俞汝成之名,而俞汝成的起事檄便公然打出林凤致的旗号一样,他们本是一类人,做事的风格也是一个套路的。
所以林凤致并非对俞汝成的出招来袭,毫无心理准备,而是在三年之中无时不刻戒备着,防范着,甚至等待着。可是,纵然知道对方总有一日对自己出手,在乍然看见那份檄文,看到那熟悉得简直铭心刻骨一般的犀利文风——同自己的文风完全一样的——看到自己的名字冷冷的印在传单之上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竟是颤抖不已,乃至于失控到吐血旧症当场发作。
胃中绞痛有如翻江倒海的时候,林凤致却禁不住在惨淡的笑,心里反而静得如死水一般,大约是注定的罢,遇上这个人的时候,自己便注定要无以自持,无以解脱。可是,又必须应对。
毕竟是深仇,是血债,也是孽缘!
因为当场吐了血,倒有个好处是将殷螭的怒火挡回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却忍不住还要发泄。于是整个一晚上,就听到他喋喋不休的计较这件事,从眼下檄文声讨到去年的妖书案还不够,还牵丝扳藤的一直追究到当初林凤致与俞汝成的三度孽帐,以及宫乱做人质逼俞汝成退兵时是如何以情相挟……林凤致其实只吐了一口血,并没有伤到根本,被太医来看视过,急服了七厘散加勾藤汤之后,胃疼也渐渐好转,病倒不重,被他罗嗦得却是心烦意乱,最后终于忍不住顶嘴道:“这檄文压根儿不是要你杀我——连这意思都不懂,还满口扯什么情什么恨,眼皮子也忒浅了!”
这夜他没有回自己的居所,被殷螭强行留在了议事阁伴宿,好在殷螭看他吐过了血,倒也没有骚扰的意思,只是逼他今晚睡在一起——自苏州回来之后,这位厚颜皇帝因为尝过甜头,开始不能容忍林凤致每次完事就走的小怪癖,坚决要求整夜同榻,林凤致也坚决不肯答应,结果扯皮了两场之后,殷螭采取折中方案:“我要是一晚不碰你,你便一晚都同我睡,跟在你家里的时候一样。”问题他信用又不高,林凤致才不干这等自己送入虎口的事,所以回到南京也过了快半个月,直到这回因病,殷螭才真正履行约定。既然做不成事,当然只好大算新帐与旧帐,直算到三更天兀自不休,烦得林凤致不回嘴都不行。
殷螭算帐正算到兴头上,被他这一句话丢过来鄙夷,气得登时掀被坐起,怒道:“那你说什么意思?你那老情人的意思你当然明白——给我说清楚!”林凤致只是冷笑,殷螭又问了一遍,他才道:“我猜不出三日,京师的奏折便能跟着送到,南京这边也该有动静了。这步棋我也不得不应,你让我安静想想不成么?别尽在这里聒噪——这点局都看不出来,亏你垂裳而治身为天子。”殷螭被他挖苦得只能翻白眼。
然而其实不用三日,第二天北京朝廷的奏折便追在急报之后呈进了行宫,打头乃是内阁的密揭,殷螭读完之后,沉默良久,向林凤致道:“你已经猜到了?”林凤致道:“是。”殷螭咬牙道:“那你自己说出来!我不信这个意思你都能料到——也不信俞汝成能料到。”林凤致正色道:“既然反贼借微臣起事,那臣便奏请陛下,许臣从军,以臣之名征讨压服,庶几人心可定。”
西南叛乱打出林凤致的招牌,那么朝廷便派出林凤致以自己旗号去征讨镇压,使檄文的煽动效果大大降低——这便是内阁以密揭方式,给皇帝提出的建议。
林凤致一介文臣,其实无以掌军,所谓从军,也就是做个监理,挂个名义而已。军政大权,全然无涉,征战之事,自有将领主持,所以也不用害怕他趁机窃夺兵权,从中作怪,甚至与反贼勾结作乱。
西南起事檄文,并无一个字眼表示是俞汝成参与,但是这行文风格,却非俞汝成莫属。将林凤致的名字公然揭出,其实无非要使林凤致大受朝廷之忌。大臣受忌,乃取祸杀身之道,然而林凤致自妖书案后名声太响,公开动他不得,所以倒剩下可用的一步奇着,就是派他出征对付叛乱,以己之矛攻己之盾,倒看反贼还有什么话说,如何蛊惑得了百姓——当然,同时也要大防林凤致本人,将他牢牢置于军中不可脱离控制,甚至必要时,不惜拿他与叛乱反贼来个玉石俱焚,也可以算作一种借刀杀人之术。
这是内阁自以为的奇计,却先为俞汝成所料,后为林凤致猜中,朝堂的每一步骤,似乎都不能出这师生二人之意外,如此心计招数,只能使殷螭自愧不如,同时戒心大起。
而俞汝成想要逼林凤致出征平乱,却又为什么呢?难道还是恨意难平,效仿当初公开弹劾之举,要逼林凤致过来与自己决一死战?又或者他发疯似的一定要得到林凤致,所以想逼他前来,趁机擒获,好慰藉苦苦相思之情?
林凤致对殷螭这种把什么事都要扯上情天恨海的无聊行为,只是嗤之以鼻,都不屑一说。
但殷螭在感叹俞汝成对内阁的计谋猜测实在太准时,却又觉得他这一着实在太蠢——内阁出便出了这主意,毕竟还需要我这个皇帝点头,朕不允许,难道他还能把小林抢了去?他这个想法自然又遭林凤致鄙视了一下,这种将堂堂天子当作朝堂白痴的轻蔑言行,到底使殷螭也冲冲大怒,甚至口不择言的道:“我看你就是想去和他旧情复燃!这三年里你不是魂里梦里都念着他?你……”
发火的时候,看到林凤致的脸色苍白了,殷螭忽然觉得说不下去。那夜林凤致醉后的话,他一直没有向林凤致重讲过——这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仿佛是这样想的:那回小林也是醉得太狠,说了些压根儿不是本意的糊涂话,他酒醒都忘记了,我为什么还要提起来让他记得?岂非白白将他的心送到老俞那里去!
好象只要不提起,那番令自己十分酸苦的话,便一句不存在;林凤致深藏在心的情思,也都一毫不存在。反正他人现在是自己的,床笫欢娱是着实无虚的,干吗要较真成那个样子?殷螭的务实风格,就是决不追究虚无缥缈的东西,而要把握眼下的实益——所以这世上倒也没什么能折挫他的自信与自诩。
他打定主意不采纳内阁的计策,又威胁林凤致胆敢再提一句自请从军出征的话,绝对不跟他客气。林凤致只是一哂,倒也不争执,只是满脸写着:“只怕由不得你我。”这几个蔑视的字样。果然不出他所料,继内阁献奇计之后,南京这边也开始有所行动,并且这行动名属私人,实则官方,逼得林凤致无法不正面回应。
南京国子监祭酒吴南龄,向老朋友林凤致写了一封长信,洋洋千言,条陈利弊,晓以大义,劝说好友为国许身,主动出征平乱——也就是俞汝成所料中的,内阁密揭所陈述那一条奇计。
这一封私人性质的书信送交林凤致之手的同时,却亦以抄件形式散布南京朝野。内阁“借名平乱、借刀杀人”的奇计封在密揭之中,专呈皇帝,只要殷螭不采纳,外面便无人知,但这封诤友立场的公开信一出,登时内外共晓,消息火速流传,不数日连北京朝廷方面都知道了。
于是继妖书案之后,林凤致再一次成为朝野瞩目的焦点,每个人都等着他做出可堪期许的回应与答复——而且,自妖书一案林凤致博得如此美誉,便是将自己供上了忠良的祭坛,又如何能不做出百官期待的回应与答复?敢不做出百姓认可的回应与答复?
俞汝成根本不用出面,根本不使任何鬼蜮伎俩,公开而堂皇的,在天下人面前便将林凤致逼入绝路。这一种谋略,其实也是林凤致最爱使用的,所谓之“阳谋”。殷螭平时自诩聪明,每到这种时候,就不由觉得自己的阴谋诡计,在他们面前实在上不得台面——虽然自己的阴谋也大大成功过,甚至使这一对师生都栽在自己手上过,可是,到底还是有上下高低之分呀!
而且在这种时候,殷螭明知有的话问出来实在是徒招人笑,比如说自己明明也生于帝王家,岂不知权势场上无人情这样简单之极的道理?可是当看到吴南龄情辞并茂、却又义正词严的劝友信时,第一个反应竟是脱口问了句蠢话:“小林,这不是你最好的朋友?怎么也将你往死路上逼?”
林凤致只是泰然自若的答了四个字:“道义所为。”
正如林凤致曾经暗自腹诽殷螭的时候想过的,吴南龄做事,绝对不会给人拿住把柄,所以殷螭明知他必然是受俞汝成背后指使,但这样一封公开信,语意严正,大义凛然,堂堂正正光明磊落而出,哪有半分阴私模样?此信一传,南京国子监祭酒吴大宗伯,顿然成为道义之友的化身,成为南北学生举子眼中的楷模——顺便将老朋友林凤致,也送上了有待成为道义楷模的神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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