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父皇是皇帝,什么人能在他手下不吃亏呢?可是安康也发觉到,每当白日间父皇和先生在一起说话的时候,只要先生脸色一冷,立即就会把身边的其他人——包括自己——找借口赶开,两个人单独说话,而根据他小心眼里的直觉,大家一走,先生一定就会拿出与平常不同的样子来。就象今天父皇说要赐先生东宫留宿之后,便把自己等人都差遣开去,安康几乎可以肯定,先生一定是不同意,会直接用那回听到过的恶狠狠的口气,驳回父皇的恩赐。
安康有时觉得自己也很恶劣,不是个好孩子,明知道先生留宿东宫会受欺负,心里很不快乐,但是还是希望他留宿,因为太想要临睡前有他柔声软语的讲故事,看着他笑如春风的样子了——可惜自那一回亲眼看见他受欺负之后,先生便坚决不肯留宿了。
所以八月八日这一天,安康才格外惊讶,也格外欢喜,因为中午还说就要告退出宫的先生,居然直到晚上还留着,并且笑着说道:“今日殿下诞辰,臣便破例留一晚——晚上陪殿下手谈可好?”
安康一点也不喜欢下棋,就象其实也不喜欢先生侍讲时,尽讲一些历史上打打杀杀的故事一样,但他促狭的小心眼却喜欢看到先生这样的时候——这样的时候,先生会眉飞色舞起来,平素总是一副温和端雅之态的面容上,会显出一抹近似于狡黠的神气,安康私心里认为这样的先生最活泼可爱。
于是他乖乖的跟先生下棋,并且想着,如果天天是生日就好了,可以让先生天天都留下来。
东宫因为太子小,傅姆和伴当比较看紧门户,平时都是一掌灯便开始关闭宫门,同时偏殿各处也灭灯清人,可是这晚先生却命令大开宫门,四处掌灯,主管东宫的老伴当童公公不解,他只是笑道:“我猜不错的话,今晚定要摆个大阵仗候着。”东宫的人觉得他是外臣,本来不该管到这些事情,不免有点不乐意,但一来安康赞同先生说话,二来众人也私下知道他有特殊圣眷在身,不敢过于得罪,只得照办。
灯火辉煌的东宫里,安康和先生在正殿对弈。先生仍然穿着官服,因为袖口宽大,落子时不免要用另一只手扯带着袖角不扰乱棋子。安康最喜欢抓着先生的袍袖,那官服总是熨得笔挺,抓在手里有一种很牢靠安心的感觉,而被他小手抓得久了,居然在先生的袖角上也留下了一处皱痕,连熨斗也不能完全熨平,所以下棋时看见先生的袖子,眼睛便不免向那处皱痕多瞟了几次,于是没下好棋路,被先生连吃了几块子——安康委屈的想,其实先生也很恶劣,每次下棋,不把自己下到山穷水尽便不肯放松,到最后才会留手,又让自己扳回局来,虽然每次都是他输,却明明输得很假,一看就知道是让的,明摆着欺负我这个小娃娃么!
今晚因为输得多,很快就到了先生开始留手让自己扳回的时候了,安康正把一块新吃掉的黑子从棋盘上拿下来,猛听外面人声喧哗,一个尖锐的嗓音传了进来:“奉娘娘谕:盘查东宫——”
先生霍然起立,向自己说了声:“殿下勿惊。”随即一甩袍袖,向外便走,厉声喝道:“东宫首席侍讲太子少傅林凤致在此——何人前来盘查?!”
盘查东宫——这一条谕示传入来的时候,在东宫服役的全体内侍与女官们,一时都惊吓得不能自已。大家都是久惯在宫中侍侯的了,知道盘查这个词背后,一定意味着出了什么大事,紧接着便难免出现罪名、罪行、罪犯……却不知最终会落到谁身上。
在这当口,这个东宫属员之中级别最高的大臣能够挺身而出,领头应付,虽然不知结果如何,却委实是此刻的主心骨——所以刚才还对林凤致身为外臣、却来指挥东宫下人这一桩事,颇有不满的东宫内官总管童进贤,这时不由长长松了一口气,跟着快步跑出去。
只见宫门之外灯笼火炬耀眼,竟然乌压压摆着全副班子的大阵仗,林凤致正堵在门口同宣谕的内官你一言我一语争执不休。这内官自然是坤宁宫的总管,时皇后的心腹,名唤隋大新,童进贤知他仗着皇后宠信,近来在宫中气焰甚张,前几时还奉着皇后口谕,将殷螭新册封的一个许才人以“私诋皇后”的由头给查抄贬降了——可怜这许才人虽得册封,却连皇帝的天恩雨露都未曾蒙沾,也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坤宁宫,就倒霉的被幽闭到冷宫去了。本来六宫之中就畏惧皇后,这一来更是都战战兢兢的,谁敢对隋大新以下坤宁宫的人说个不字?
因此童进贤实在不得不感激林凤致,除了他这外臣身份,谁能同隋大新据理力争?当然,同时也不得不心惊胆战:就算他是二品大员罢,敢当面呵斥:“东宫乃国家储君,尔等奴才怎敢枉为!”这样的话,也未免是吃了豹子胆了!
隋大新几曾被人当面骂过“奴才”,气得简直想一挥手命属下蜂拥而上,先把这个大胆的外臣给就地按倒痛打一顿再说,但林凤致的官衔品级甚高,自己再嚣张也只是个内官,况且还不是乾清宫那边秉笔司印的有涉政权的内官,威风使不到大臣头上,所以在气焰上先矮了一头;何况这林少傅还传闻同圣上有点不清不白的暧昧勾当,连皇后娘娘在宫中几回痛骂,都没处下手整治他,自己又怎么打得起?只好脸红脖子粗的怒喝:“你一介外臣,留宿宫禁已是违制,还敢拦阻盘查!你想抗旨不成?”
林凤致道:“下官乃是奉旨留宿,何敢抗旨?公公口口声声盘查,也需请出圣旨来,宣示何故盘查,盘查什么?我东宫方可接旨——否则无故惊扰储君,该当何罪!”
隋大新只是奉了皇后口谕而来,哪有圣旨,却又如何肯认输,大声道:“这是懿旨,你敢不接!皇后娘娘是六宫之主,难道盘查不得东宫?至于盘查什么——你一个外臣凭什么想知道?”林凤致道:“就凭下官乃是东宫首席大臣,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无有明旨,尔等安敢辱我东宫?还不退了!”
激烈争辩之际,忽闻喝道声传来,却是刘后鸾驾到了。这一来坤宁宫众人不得不让开道路跪拜接驾,林凤致伏到道旁不便抬头,东宫内太子诸人则迎接出来。
刘后显然是仓促赶至,鸾舆尚未停稳,便颤声喝道:“隋大新!你奉了什么命令来欺侮我儿?”她两年前曾是六宫之主,那时隋大新还只是坤宁宫的一个低级内官,如今虽得到新皇后宠信,权柄炙手可热,见到旧主也不得不低三分头,跪禀道:“回娘娘的话,奴婢是奉懿旨盘查可疑人事。”刘后怒声道:“我儿年幼,有什么可疑人事?况且就算要盘查,也当请太后和圣上的旨意,日间来查才是,东宫岂是你们夤夜惊扰的地方!”
隋大新见不是路,忙使眼色命机灵的手下去请正式懿旨,刘后业已下舆入了东宫,在大殿上设了垂帘,才命太子诸人进来,林凤致则在殿外侍立。隋大新倒是跟随进了大殿,带来的坤宁宫盘查人员却仍被挡在东宫门外。隋大新不免心内暗暗发急,幸好去请的后援来得快——非但正式懿旨到了,连时皇后本人,也亲自鸾驾光临了。东宫上下又是一阵接驾大忙。
按礼制,刘后乃是先朝嫡后,地位要比时后尊崇,所以时后也不得不上殿参见,坐于下首。两人娘家还沾着一点亲戚关系,平常都是姐妹相称,但这时刘后心里憋着怒气,开口便问:“请教皇后,东宫究竟有何过犯,当得夜分这般闹乱?”时后微微冷笑一声,并不回答,却道:“闻说东宫林少傅在此?特请入殿一见。”女官传出话去,林凤致只得入殿远远拜倒,道:“微臣林凤致,参见皇后娘娘千岁。”
时后声音中带着煞气,冷冷的道:“本宫久闻林少傅大名,想必好个人物,当得皇上赏识——赐你抬头,让本宫看看!”
林凤致心中腹诽,暗想当年先帝也曾同我传过暧昧流言——当然跟今上已经不是流言而是事实——人家刘后也不曾找过我半分不是,怎么如今这时后一开口便一副拈酸味道,恁地缺乏涵养,倒不愧是殷螭那个没品天子的皇后!于是愈发俯首不肯抬头,恭敬对道:“微臣不敢失仪冒犯娘娘——娘娘凤驾夤夜而至,想是臣等东宫训导有所失职,却不知罪由何在?微臣万死,斗胆恳请娘娘见示。”
时后在垂帘之后霍地站起,冷笑道:“好,你们这批东宫官员正是罪责难逃——今日有人向本宫告发,东宫暗藏祸心,偷下巫蛊,要绝皇上的龙嗣。林少傅,你可知情,你可知罪?”
“巫蛊”这两个字一说出来,殿内众人无不大惊,连林凤致也变了脸色。历朝历代,皇宫中最忌讳的事便是巫术诅咒之事,一旦出现此类案子,势必牵连甚广,历史上最著名的巫蛊案要属汉武帝戾太子的“巫蛊之祸”,前后连累不下数万人,包括二太后、二公主以及太子、皇孙等天潢贵胄均罹大难。此刻皇后居然指责东宫偷下巫蛊,显然这已经不是单单要来盘查,而是要来置太子等人于死地了。
刘后惊得连风度也顾不得,失声叫道:“哪有此事!我儿年方六岁……”时后冷冷的道:“太子不懂事,自然有懂事的人替他来做——有无此事,盘查便知!隋大新,给我带人进来!”
随着皇后喝令,原本被堵在东宫门外的坤宁宫手下已全冲了进来,都是精壮内监,一片杀气腾腾,东宫服役众人都不由得发出惊呼。小太子安康本来赐坐在殿内刘后下首,见这阵势更是吓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小身体滑下座位,却没有奔向帘内的刘后,而是直接扑到兀自俯首跪在地下的林凤致身上,大叫:“先生,我怕!”
林凤致一手将太子搂住,猛然抬头,厉声道:“娘娘,且慢!”
时后还是第一次见到他面容,一时竟怔了一怔,随即冷笑道:“果然好相貌——林少傅,你一力拦阻,莫非东宫之内当真有鬼?”
林凤致心想这生死攸关的时候,你还有心思管我相貌,当真妇人之见——他愈到危难关头,态度反而愈是镇定,从容答道:“娘娘,臣怎敢拦阻懿旨?此事既然干连重大,盘查也是势在必行,然而臣斗胆恳请且慢,却是为娘娘清誉着想,为坤宁宫众位祸福安危着想。”时后喝道:“何故?”林凤致正颜厉色的道:“如今罪由重大,若要盘查此案,便当恭请慈宁宫与乾清宫两处圣人共同驾临,三方会查才是。否则的话,坤宁宫一方既是指证,又做盘查人,臣怕将来被人说作嫌疑不明,于娘娘清誉大有损害——须知西汉江充之事,未必不会复见于当代!”
所谓“西汉江充之事”,正是指汉武帝戾太子的“巫蛊之祸”,乃是宦官江充挟嫌诬蔑,伪造从太子处搜查出的巫蛊木偶,最终导致太子冤死,汉武帝醒悟之后悔恨不已,反过来又夷灭江充三族。时后本是名门贵女,虽然当代讲究女子无才便是德,不曾多读诗书,史事好歹也知道几桩,听他这般言语煞是厉害,直气得鬓间步摇不住乱颤,怒喝:“放肆!掌嘴!”
隋大新早巴不得这一声,赶忙奔过来挥掌欲掴。不料尚未近身,林凤致已经转头劈面狠狠唾去,厉声喝道:“呔,滚开!国家自有典刑,钦命大臣,岂能辱于尔等妇寺之手!”
刘后也在帘内喝道:“隋大新!谁许你□朝廷重臣?”隋大新被林凤致一唾,吓退了几步,又听旧主喝令,一时进退两难,不知道皇后娘娘的掌嘴命还要不要贯彻到底?
这时安康已经吓得放声大哭,拼命往林凤致怀里钻去,林凤致未获平身许可,仍然跪在地下,上身却是挺得笔直,张臂搂紧太子,目光炯炯,满脸都是凛然不惧之色。
时后此刻倒平息了几分怒气,一声冷笑,道:“林少傅果然好利口,好气势!难怪得圣上眷顾——你也不要口口声声抬出圣上,今夜之事,原不曾瞒了圣上私下行事。本宫来时便已促请圣驾,如此便等上一等,在御前公开盘查,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林凤致倒不料她会请皇帝过来,心中微微一沉,有种不祥的预感,却不能说什么,只得俯首称是,将太子的小身躯又搂得更紧了一些。
果然过不多久,皇帝的御辇便抵达东宫门口,同皇帝一道过来的居然还有慈宁宫的刘太后——却是刘后的嫡亲姑母——这一来皇宫中地位最尊崇之人全部集中到了东宫,倒也是罕见之事。
因为已是二更时分,殷螭只随随便便的穿着黄纱罗的四团龙袍,戴着乌纱折上巾,负手入殿,奉了太后就座,免去皇后诸人行礼之后,便即笑道:“今晚委实好大阵仗!林少傅,许你进殿,免礼平身——朕一早就教你留下,否则后悔莫及,你如今可相信了?”
林凤致猛地抬眼,正和他一双幽幽深黑的眸子撞上,这眼中的笑意是如此熟悉,多少次在床笫间身不由己被他亵玩的时候,他都是这样乐滋滋的瞧着自己失控。林凤致竟不由得微微寒颤了一下,随即低头,一字一句的道:“臣明白了。”
身侧有一只小手伸过来,又紧紧拽住了自己的袖角,却是安康见过父皇之后,虽然不敢再哭,却还是畏缩害怕,悄悄的又溜到了先生身旁躲着。林凤致无言的将小太子揽到怀里,重新搂着,手臂微有颤抖,却是坚定有力的。
不管今晚是什么样的风波,也是自己选择来淌混水的——只因为这个孩子,无论如何要护着,这是人生仅剩的,唯一的目标。否则的话,自己何以偷生至今?
只因为我辜负过他父亲的重托,犯过毕生最大的错误——而那所辜负的,又是生命中再不可得的温柔情谊,尽管无关风月。
这时殷螭已就座,听取皇后手下的隋大新絮絮回禀盘查东宫被阻之事,听着听着便不耐烦起来,又转头问向林凤致:“林卿拦阻盘查,想必是有什么见地了?”
林卿——当年也有一位君王,用温柔惆怅的语气,这样呼唤自己,将平生至宝贵的秘密,最无从抉择的难题,托付给自己。可是斯人已逝,重托已误,再也追不回来,追不回来!
心底波澜汹涌,林凤致脸上却是一片平静,低眉顺眼的回答道:“陛下,臣并不敢拦阻盘查,只是窃有所思。”殷螭笑道:“是么?林卿的想法一向挺有趣的,不妨说来。”林凤致缓缓的道:“武帝思子台,则天再摘辞。”
众人中懂得历史典故的,听了这十个字,不由都轻轻倒抽一口冷气。
前一句仍然是指西汉巫蛊之祸,汉武帝晚年听信谗言,以巫蛊罪名冤死太子,事后痛悔不已,建了思子台追悼;后一句则是指武则天第二子李贤,惧母亲夺权残杀至己身,特地作《黄台瓜辞歌》:“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以讽喻武则天不要骨肉相残。其时武则天已经害死长子,所以作为次子的李贤才有“再摘使瓜稀”之近乎哀恳的辞句。而当今天子殷螭,甫即位时曾先立先帝所出地位较尊的次子安宁为嗣,这襁褓中的小太子却仅仅被立一个月即薨,朝野内外多有疑心乃是新皇暗中加害,直到殷螭又立了先帝的庶生长子安康为太子,谣言与不满才渐渐平服。林凤致这时特意提起“再摘使瓜稀”这一句,那分明便是讽刺皇帝业已“一摘”,断不可再了。
当众影射,揭破皇帝最见不得人的劣迹,难道他不怕天威不测,一个翻脸之下,便是粉身碎骨之祸?众人面面相觑,不由得看看林凤致又看看殷螭,屏息静气,谁也不知雷霆之怒什么时候发作。
然而殷螭虽然脸色也变得很难看,却始终未曾发火,过了半晌,只是阴恻恻笑了一笑,道:“林凤致,你胆气可嘉。”
若换了别人,听了这样的话便该下跪谢罪,林凤致却浑若无事的答道:“陛下谬奖了。”
殷螭心里很清楚,林凤致这十个字,非但是借典故来讽刺自己,而且还关合到他以前和自己争闹的时候说过的话。
那时因为殇太子安宁之死,林凤致和他大闹过一场,最后这般说道:“我奉劝你一句,你如今尚无子嗣,别忙着先害侄儿,好歹他们也是和你一母同胞的兄长所生,血缘最近。否则的话,我怕你刻毒事做多了,有朝一日绝了嗣,还得到外藩去过继,就成活报应了。”
殷螭在夫妻之情上不甚着紧,又兼年轻,还不十分在乎后嗣不后嗣的问题,但林凤致的话也确实有道理;何况,殇太子的死已经使朝臣暗中议论纷纷,对自己声誉大有影响,如果再在东宫闹个巫蛊案出来,不论罪真罪假,别人都要怀疑是自己主使下手倾陷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