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一】----梦里浮生
  发于:2009年07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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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辰吓得冷汗都出来了,朝野都听过这句话:“宁可冲撞圣驾,不可冲撞豫王。”当今皇上是出名的懦主,又兼年轻,朝事全凭臣下裁断,朝臣奏章便有什么冲撞忤逆,皇帝最多也就来个留中不发,从来没有处罚之令,所以养得一帮臣子十分倚老卖老。而豫王则是从先帝时期就一直被娇惯过来的,飞扬跋扈惯了,虽然本朝制度亲王无涉政权,但这位王爷骄纵惯了,常常越分去讨皇命,惩治自己看不顺眼的人事,皇帝也由着他性子。所以豫王一发怒,九门提督全身骨头都在打战,恍惚已经看到大理寺天牢向自己招手了。
然而今日所奉差事的另一个主儿,却也同样是开罪不起,梁辰左右为难,只好拼命在轿前磕头认罪,碰得道间青砖上蹭出血来。
幸好片刻间豫王的亲随已经飞快的自人群外赶了回来,显然已经打听了风声,一回来便凑到轿帘外低声禀报了几句,豫王好似吃了一惊,竟然一手掀开帘子,失声道了声:“当真!”
亲随又小声说了几句,豫王低头沉吟了一晌,忽然道:“起轿,转头!不回府,去鱼石街!”
九门提督全身又是一个冷哆嗦,死命扣住地下砖缝,一边俯首磕头恭送王爷起轿,却又一边忍不住抬头偷瞥了一眼,只见豫王还未放下轿帘,手指勒着帘沿,正在寻思,脸上的神色倒是惊异大于愤怒,又似乎带了一丝困惑之色,这时天已昏黑,长街上火把攒动,映得他深黑的眸子里金黄之色一闪一闪。梁辰忽然有个怪异的想法,觉得一贯以京城最大纨绔出名的豫王爷,其实是个迷惘不安却又心思诡异的少年。
可是,王爷能飞速知晓全城盘查的来由倒不奇怪,奇怪的是,为什么他眼里一股若有所思的神情?难道更背后的事,他也知晓一二?
梁辰一个寒噤,心内在哀嚎:
“当真不是小人说的啊,小人可是什么话也没说啊,相……爷……!”
豫王又一次见到无耻美人林编修的时候,已经是三日之后。这日京城大风,飞沙走石,黄叶漫天。豫王爷的身影便是裹在一阵急风之中,刮进了皇帝日常处理政务的噙梅暖阁,一伸手将一叠奏疏的抄件拍在南窗书案之上,咬牙切齿的道:“姓林的,你自己看!”
林凤致声色不动,只是抬起眼皮来默默的看了他一看。豫王被他这淡然一看就撩拨得要跳,怒道:“这些奏疏,全是你教皇兄留中不发的罢?皇兄的名声,被你败坏得……”林凤致慢慢拢起抄件,整齐排好,说道:“王爷进来却是忘记关门了,皇上龙体欠安,阁子要长保聚气才是。”
其时方是清晨,嘉平帝一向不惯早起,每到秋天又发作肺疾,这当儿还在寝宫休憩,阁子里除了奉特旨专事拟诏、这几日就留宿在暖阁里的林编修,便只有疏落落三两个侍侯着的内监。皇帝既然不在,这暖阁保暖与否,仿佛也就没那么要紧,林凤致这话,明摆着是骨头里挑刺,豫王爷头上动土。
大怒的豫王爷,登时拿出天潢贵胄发作小倌人的款,挥手一个耳刮便摔了过去,可惜林编修不是服帖小官,豫王爷也不算武功高手,于是这一巴掌,扫落了御书案上一个湘妃竹的笔筒,打翻了侧架上金瓶新插的桂花,乒里乓啷狼藉了一地,林凤致却早就跳到王爷掌风所不及的十步开外,偏生还恭敬跪倒,扬声道:“王爷恕罪!下官恳请王爷……”阁内侍侯的内监们也吓得纷纷跪倒,齐声叫唤:“王爷息怒!……”
“皇……上……驾到!
正在闹腾的时候,内里忽然传出驾到的呼声,于是还没来得及上演全武行的豫王爷,也只好跟着众人跪倒迎驾了。
皇帝并不是从外面进暖阁,而是自内室通道过来,虽然夹道也密密隔风,皇帝却仍是裹得严严实实的,勉强抑住气喘的脸上还带着青白之色,一进门看见满地狼藉,一怔而笑,道:“豫王,又折腾朕的屋子了么?林卿好歹是个文臣,你若要动手,岂非成了殴辱斯文?”
豫王素来跟皇兄没上没下惯了,立即顶嘴回去:“他算什么斯文?斯文败类还差不多!”
林凤致还未平身,已经接口还顶了一句:“下官也是两榜出身,天子门生。”
豫王呸道:“你算什么天子门生?不过是俞老匹夫的门生罢了……”
嘉平帝忽然弯腰,剧烈大咳起来,他身旁的内侍登时围上,扶的扶,搀的搀,揉的揉,拍的拍,一窝蜂将皇帝直撮上靠暖炉的紫藤长榻去。就连豫王和林凤致也吓住了,不顾皇命未宣,一起涌上去帮忙慰问。嘉平帝大咳一阵,缓过气来,向豫王摇了摇头,声音有点发虚,说道:“俞相的话,以后你莫再提起。”
这一句话又将豫王来时的满腹怒火勾了上来,大声道:“皇兄!”嘉平帝脸色青灰,眉头微皱,显然不欲他再说,但豫王一向是在御前无话不敢说的,于是仍然接了下去:“难道皇兄竟颠倒混淆至此?为了这个东西……”他反手指着林凤致,回头一看却见林编修已经知机的换了个地方站着,这一指竟落了个空,再随他转移好象又有点可笑,更是气得王爷贵体只抖,说道:“三日了!整整三日,皇兄就听他的,将满朝奏疏全部留中不发,不理朝政,外头议论成什么样子?阖城大乱成什么样子?皇兄!”
林凤致解释道:“王爷说错了,并非满朝奏疏全部留中不发,正经的朝务皇上还是批了的……”豫王厉声道:“我跟皇兄说话,你也配来插嘴!”接着向嘉平帝说了下去:“臣弟抄来的这五十二封奏疏,其中六封是俞相的,其余都是各科台谏所上,里面——”
嘉平帝有气无力的道:“里面都是攻击林卿的,从不孝到谋逆,种种大罪都有,这几日朕都看腻烦了,不消再说。”豫王道:“那皇兄还袒护他!”
林凤致又插嘴道:“这是圣心明断,知晓微臣冤枉——”豫王恼道:“管你什么冤不冤枉!我就说……我就说……就算袒护,那也该直接驳斥回去才是道理,要不索性发下各部议处,让他们吵作一团去——这般留中不发,算是什么!那不是显得皇兄理亏?”
噗的一声,却是嘉平帝将刚刚喝下去的药茶喷了出来,摇头笑道:“只道王弟今天怒冲冲赶来,是要指责寡人无道昏君来着……”几句话说得急了,又不禁一面说一面喘了几声,豫王急忙分辩道:“臣弟不敢!”嘉平帝缓声言道:“至亲手足,有什么敢不敢的……咳咳……就算外头议论我理亏软弱罢,也只图个清静,朕拿他们没办法,他们反正也拿朕没办法。再说了……”
他顿了一顿,又大喘了几声,林凤致忽然轻声道:“皇上。”嘉平帝看他一眼,缓了口气,又道:“王弟想是急了,今儿起的倒早。”豫王闷声道:“昨晚吴南龄和孙万年——就是那两个新升的翰林学士,俞汝成的得意门生——又跑到臣弟那儿诉说了半宿,三更天才将他们撵走,臣弟这几日被他们着实闹得够受了。”嘉平帝道:“王弟莫要理会他们,当真缠不起,就同朕在宫里头躲一阵,自来他们闹腾,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豫王对这个皇兄的懦弱言论实在大有恨铁不成钢之感,却又不便反唇相讥,只能道:“这是皇兄宽仁,臣弟恭领圣恩。”其实成年皇子按规矩不当在宫中留宿,但嘉平帝向来笃于手足之情,即位以来,特地在东宫左近修建花萼交辉楼,除了同胞豫王之外,以前还有另几个异母兄弟燕王、鲁王、齐王、吴王等等,都常常来楼中与皇兄宴乐游赏,入夜便留宿楼中,已经成为常例。只是近两年各王纷纷成亲,奉制之国,出赴封地去了,惟剩豫王因太后宠爱、皇兄垂青,拿王妃薨后尚未续娶当理由,至今未曾之国,花萼楼也就成为他在宫中的专宿之所。嘉平帝此言一出,登时有伶俐的内侍向上打个躬儿,便悄悄退出指挥人洒扫花萼楼去了。
一时暖阁之内静默了一阵,小内侍已经悄没声息的收拾了凌乱的地面,重新插上满满一胆瓶“醉杨妃”粉菊,在白玉香炉里点上龙涎香,翠蓝的烟气袅袅浮动。嘉平帝一面由人服侍喝着定喘散,一面把玩着一柄竹如意。大家都不敢发声,过了半晌,他忽然没头没脑道了声:“豫王?”豫王一愣,应了一声,却听外面道:“启圣上,百官散了,朝房送上奏章二十七件。”
嘉平帝呼了口气,这声音分明是在哀叹:“又来了!”门口侍侯的内官已将外面递来的奏章匣子捧过来,林凤致便转过屏风去接,又叫了一声:“皇上。”嘉平帝意兴索然,挥手道:“先搁那儿,回头慢慢读给朕听。唉,今朝起早了,都未曾去慈宁宫定省,太后多半在念叨——可是外头风大,委实不想动弹了。”
豫王会意,于是道:“皇兄且自将养龙体,臣弟便去参见母后。”向皇帝告了退,领着跟随他进宫的几个侍从,大踏步出了暖阁。
豫王离开之后,阁内服侍的内官们也一一退出了,只留林凤致在书案处将新送来的奏章按签条先一一分类列好,抄录大要,这本来是秉笔太监的事,但自从先帝留下的秉笔首案苗怀义告了老,嘉平帝所任命的新秉笔又在前年因诖误被黜之后,剩下的几个小监只能做做誊缮,这个首案位置便一直空缺着。这几日奏事骤然增多,嘉平帝正好就安排林凤致暂时掌一下秉笔——可笑奏事增多,却正是针对林凤致而来的,所以这也大约也是个鸡生蛋和蛋生鸡的糊涂帐吧。
嘉平帝此刻气喘已定,斜靠榻上,呼吸平稳的看着空中飘忽不定的浮烟,过了良久,唤了声“林卿”,林凤致便即放笔过去,躬身去领圣谕,嘉平帝却只是沉默了一晌,忽然问道:“卿今年青春几何?”
林凤致料不到皇帝居然问的只是这样一句闲话,一怔便道:“微臣是十八岁上蒙圣上点为二甲五名的。”嘉平帝微微笑道:“卿说话总是喜欢绕弯子,你是上科的进士,那是三年前的事了,这岁数还要朕用个加法。”林凤致忙道:“不敢。”嘉平帝自语道:“二十一岁……原来你倒是和阿螭同年。”
“阿螭”却是豫王的小名,自嘉平帝登基为帝、诸弟各领封爵之后,彼此间便再也不称呼名讳,没想到皇帝在背后仍以此相呼。林凤致心头一凛,正要回话,嘉平帝却又换了话题,问道:“那么,卿可又知道朕今年多大岁数?”
林凤致字斟句酌的道:“皇上春秋鼎盛,两纪圣龄……”嘉平帝笑道:“你不要又用起乘法来,什么两纪,不就是二十四岁么。我今年二十四岁了。”他忽然不再用“朕”这个自称,却跟林凤致称起“你我”来,语气甚是随意,林凤致却不敢不恭肃,只得应了一声。嘉平帝笑道:“你怎么又拘谨起来,前日你跑来见我的时候,可有多大胆?吓得我是冷汗直流。其实呢,从小到大,敢同我大胆的人一直多去了,连宫里的阿猫阿狗,大约也在背后嚼说我什么:‘因循天子,不足为惧。’他们喜欢生事,我惯常省事,于是混着混着,就变成他们当面说的‘宽仁’,背后嗤笑的‘柔懦’了——所以你根本是不怕我的,又何必装模做样。”
皇帝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林凤致也只好笑了,道:“皇上圣明。”
他入宫的时候乃是白衣,未穿官服,自入了大内便安排在暖阁暂掌文书,也未曾回寓所取衣物,所以时至今日还是穿着一身士子常穿的青白色襕衫,束着飘巾,形容颇是潇洒;又兼室内过暖,被地炉火气熏久了,脸颊泛红,额头都渗着细密汗珠,这一笑之下,便显得容色晶莹。偏偏这明艳之中透出的却并非媚惑,而是一种清亮的气质,纯净得让人心里生出赞叹来。嘉平帝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唇角,赞道:“你笑起来好看……不过,欺负阿螭的时候,更是可爱。”
林凤致道:“臣何敢欺负豫王?”嘉平帝笑道:“不要赖,我冷眼看得清楚,你一直在故意气他,可怜的阿螭,被你捉弄坏了,偏偏打又打不到,骂也骂不着。”林凤致道:“皇上这是欲加之罪,臣不敢认。”嘉平帝摇头道:“算了,你很心口不一,我若跟你较真下去,白费口舌。我只是想问你,为什么这样对待朕的兄弟?”
谈话终于接近正题,林凤致登时神色一肃,恭声道:“微臣以为,前日已经向皇上分析明白,此事万万不可让豫王卷入漩涡,而且俞……”他咬了咬牙,这个名字还是直接说了出来:“俞汝成逆萌,已有牵扯豫王之意,无论豫王在此间有无确切相干,臣也以为,将一切瓜葛都替豫王斩断,让他成为不知情人,这才是皇上最好的爱护手足之道。”
外头的风声扫过,黄沙和落叶啪啪的打到暖阁长窗西洋玻璃之上,连窗扇也轻微咯咯作响,嘉平帝忽然有点恍惚,轻声道:“阿螭……吾弟断不至于负朕。”林凤致立刻接口:“臣也不曾枉议亲王,这也是只是多虑而已,毕竟将来处置俞党,万一那‘拥立豫王’之说被追究起来……”
嘉平帝仿佛没听见,仍然轻声含混的说道:“阿螭怎么会得负我呢……就算这个位置,其实本来也应该是给他的,我实在不堪,也实在乏累,就算他起心夺了去,倒也是给我卸了担子,又怎么能说是负我……呵,林卿,朕毕竟是被你的言语,弄得有了几分疑心呢。这么寻思,不就是在疑心自己的一母同胞亲兄弟么?”
林凤致一时不敢回答,却又不能不回答,沉声道:“臣说过,这只是爱护王爷的举措,是皇上多虑了。”嘉平帝微然一笑,道:“是么?卿口口声声撇清,却无非是让朕自己寻思起疑而已,又何必说得如此妥帖。”
林凤致一惊,立时跪倒,顿首道:“微臣万死不敢!”
嘉平帝伸手轻轻搭在他肩上,温言道:“起来吧,也不用惶恐成这样,朕与卿都是何等关系了。”最后一句声音放轻,颇有暧昧之意。林凤致抬起头来,两人眼神撞上,登时胶结了一晌。
皇帝的手掌顺着肩沿向上,便抚上了林凤致的颈项,只觉得掌心下微微一颤,乃是对方身体几乎难以察觉的僵了一僵,却既不一本正经的闪避开去,亦不顺水推舟依偎上来,只是抬头凝望。林凤致本来白皙如玉,被暖气熏得颊间晕红,而嘉平帝刚刚犯过喘症,苍白的脸上也带着病态的嫣红,两人眼神迷离,对视许久,最终还是林凤致笑了一笑,道:“皇上,再这样下去,可以传崔待诏过来画暖阁春意图,接着就要劳烦丘太医供奉金匮肾气丸了。”
听他这句话说过,嘉平帝禁不住也笑了出来,随即顿时一阵急喘,林凤致赶忙起身扶他,嘉平帝靠着他一面笑一面气喘,又一面摇头,只道:“卿真真是个妙人!”林凤致忙着替皇帝找出定喘散,又倒上温茶服侍他吞服,一时没来得及回话。嘉平帝握着他手,喘息着摇头叹道:“唉……上个月还是生龙活虎,一入冬犯病,便不成了,可惜,可惜!”
林凤致道:“皇上善自调摄,龙体自然早占勿药。”嘉平帝咳咳几声,恨恨的道:“你说话不尽不实,我疑心你是故意躲了一个月才进来,朝内谁不知道朕这毛病,非要喘到三月回暖才愈?”林凤致正色道:“微臣怎敢?休说本来无甚可‘躲’,况且,微臣再愚钝无知,也知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句俗话。明年三月……也不过半年之后而已。皇上还是勿再多心,珍重养生罢。”
嘉平帝服了药,往榻上一靠,叹道:“半年?咳咳,每次入冬犯病,朕都觉得是捱不过这个冬天了……不瞒卿说,每年这个时候,朕都偷偷写下遗诏,等到来年春暖病愈,再悄悄毁掉。朕也好笑,这每一年每一日,都好似偷来活的呢,所以前人说得好:‘有花堪折直须折……’”说到这里,大咳了几声,吐出几口黏痰,终于止住了喘。林凤致去地炉那里暖着的金铫子里,给皇帝的茶壶重新续上热水,顺手抽了一枝胆瓶里插着的“醉杨妃”,过来奉上御前,含笑道:“皇上,如今暖房培育的新色花儿,便是到了初冬十月,也一般‘犹有傲霜枝’啊。”
嘉平帝一怔,接过花枝,抚着浅粉的花瓣,若有所思,过了半晌道:“你太精乖,我其实信不过你。”林凤致道:“微臣岂敢欺君?”嘉平帝叹道:“欺便欺了,又能如何,如今百官有谁把君放在眼里的——只是好生奇怪,你这般乖滑伶俐的人品,怎么会得罪下俞汝成?又怎么会被他欺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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