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二只看到两个人影交错了一下,又停了下来。爷爷的竹刀抵住了手冢的前胸,而手冢的竹刀也停在爷爷的右肩处。一次平手的对决。
手冢国一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这还是孙子回国之后第一次和自己平手,他担心的出了国被洋文化洗过了的孙子会不会水平已经彻底不行这样的事并没有发生。
“今天就到此为止”
“好” 手冢开始收竹刀,太阳下的对峙让两个人都有些累,需要休息。
看着手冢和爷爷在一起的景象,不二开始在心里祈祷今天不要发作,不要发作!他不可以破坏这么美好的一天。不可以做那样的事,不可原谅!
收拾停当的手冢终于又可以分下心来关注不二的状况,如果不二可以专心的看他和爷爷切磋剑道,那也是很好的事情,因为起码他还有关注别的事情,除了自己的不幸。
医生和患者的一天继续按照爷爷的安排过着。
剑道之后是休息
休息之后是晚饭
晚饭之后是喂鲤鱼
之后是睡觉
手冢已经铺好了两个榻榻米,因为不二可能会发作的原因,他今天和不二一起睡在客房里面。教授快递给他的药也放在触手可及的便携包里。
“明天早上5点晨跑” 看着孙子已经准备好床铺的手冢国一,提醒着他例行的晨跑。
“啊!?好” 不二没有想到爷爷居然会对自己说这个。下意识的回答。
而站在不二身后的手冢还没等应答,就听到了不二的回复。刚才的话显然不是说给不二的。
手冢国一听到不二的回答,也知道了怎么回事,但是他什么也没有纠正。
“恩,年轻人要多运动!今天早点休息” 说完,转身离开了。
郊区的早晨,来的特别的早,4点多就已经大亮,空气也是异常的清新,在屋子里就可以闻到清新的空气的味道,还可以听到若隐若现的鸟叫和虫鸣。这样的早晨真的 是很惬意,手冢已经醒了,不二还在睡。他知道不二晚上睡的不太好,总是会轻身的翻身。可能是快天亮的时候才真正睡着的吧。手冢决定不去叫他,开始换衣服准 备自己去和爷爷晨跑,本来也就是自己而已。
尽管手冢的动作很轻,不二还是醒了,他知道今天早上要去跑步,所以就算是睡也还想着这件事,而且没有发作,不二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醒了吗?还早,可以再睡一会,我和爷爷去跑步就可以” 已经换好衣服的手冢对不二说
“昨天已经答应了爷爷,稍等我一下” 不二坐起来,背对着手冢开始换昨晚已经准备好在榻榻米旁边的运动服。
不二的个子在同龄人中算是中等,只是因为特别的瘦所以显得有些矮小,手冢看着他骨骼明显的背部,还有细的过分的腰身,好像比自己第一次在诊室里给他坐检查的时候又瘦了一些。手冢觉得很心疼,失去所有亲人的悲伤还有那每一次发作都在挑战他忍耐极限的剧痛让他消瘦至此。
嶙峋的身体很快被运动服包住,不二表示自己穿好了,便跟在手冢的身后走出了卧室。
手冢国一已经起身有一阵子了,老年人需要的睡眠比较少。平时自己的晨跑都是在4点多一些就开始,但是国光的生物钟毕竟和自己不一样,所以周末和国光一起的时候都会推迟到5点。
手冢国一看着准时从卧室出来的手冢还有跟在后面的不二,显然比较满意。
拥抱的疼痛
先做了一些热身运动,三个人就开始了晨光中的跑步。
“然后不二第一次跑,就跟在我后面吧。“手冢国一在出发前就下达好了队形指示,所以一路上不二都是跑在最中间。
手冢跑在不二的身后,怕不二太吃力,爷爷今天的速度明显比以往慢了,他一直在担心不二不愿意连累别人而过于的坚持超过他身体的负荷。跑了一阵之后,手冢觉得自己的担心是多余,虽然他们的速度不快,但是不二的步伐节奏一直很好。
一个半小时之后三个人跑回了家,不二只有在最后一段才显得比较吃力,呼吸特别的急促。手冢的爷爷显然对不二跑完全程的表现很满意,给了不二好一阵赞许的目光。手冢也觉得很高兴,因为他发现不二虽然很瘦,但其实体质并不差,耐力很好,显然以前有坚持的锻炼。十几公里的山路,如果没有经过训练,是不可能只靠“ 坚持”这种东西跑下来的。
晨跑之后手冢国一去准备早餐,剩下不二和手冢在院子里帮忙喂鲤鱼。
“以前有参加什么运动社团吗?”
“……学校的网球部”
“你的耐力很好” 手冢赞许道。
“已经几个月没有锻炼,最后一段差点放弃” 不二答道,这种不停奔跑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过了,自然的气息和忘我的运动让不二心里开阔了许多,现在他并不排斥回答手冢的问题。
“既然回到了学校,为什么不恢复社团活动?”
“……”
“社团活动一般不会到很晚,如果是你实在担心会发作影响社团活动,我可以在下班后过去。”手冢提出了一个建议。
“……” 不二还是没有回答,继续喂着鱼,像是在考虑,直到手冢国一叫两个孩子去吃饭。
“年轻人应该多吃一点” 手冢国一的声音在不二放下筷子的一瞬间适时的响起。
“啊?!好” 不二显然还不能适应这样的对话,又拿起筷子随便夹了点什么放到自己的盘子里。
“国光他不会照顾人,请多多包涵” 手冢国一说起了自己的孙子,手冢在旁边仍然一声不发的吃饭,就好像没听见。
“啊?!———— 不,爷爷,手冢医生他———— 很好” 不二想找个别的合适的形容词,可是没有找到。
“我的孙子我知道,国光他太严肃” 手冢国一继续说,旁边的手冢依然面无表情的在吃饭,但不二感觉到了从旁边传来的有点窘迫的气息。
“……” 不二不再说话,低头吃了起来。
“下午就要回东京了,陪我下会将棋” 又到了手冢国一的将棋时间。
“啊?!好”
站在不二身后的手冢还是没等应声,就听到了不二慌乱的回答。
手冢国一看向不二身后的自己的孙子,又沉默了几秒。
“国光你去准备棋盘,在旁边观战” 手冢国一继续下达指示。手冢应声而去。
将 棋也好久没有下过了,只是长辈的要求无法拒绝。不二没有过多的思考,只是凭感觉走着棋,旁边的手冢认真地看着双方的每一步。不二忽然觉得好不真实,那噼啪 作响的剑道切磋,畅快游弋的池塘锦鲤,用尽全力的忘我晨跑,还有现在这样紧迫又安然的对弈。真的是自己经历过的么?感觉那么的美好,美好到不能相信是真 的。
“年轻人做事应该专心!” 发现了不二的走神,手冢国一的“年轻人应该”句式又一次响起。
“啊?!爷爷,对不起!” 对手冢爷爷的这种不容侵犯的气度和不容辩驳的教诲,不二已经有了条件反射。
手冢国一又一次对对面的那个男孩子投去了赞许的目光,努力把注意力放在棋局上的不二攻守适度,棋风灵活,屡有奇招出现,让人耳目一新。总和自己熟悉的人下棋的手冢国一今天觉得很享受,这个男孩子棋力相当不错,和自己的孙子不相上下,国光你不能大意了啊。手冢国一在心里赞叹道。
手冢也注意到了不二下的很好,如果和自己对弈,自己也没有把握能胜。
手冢感觉和不二呆的越久,就会从他身上发现越多的惊喜,越是这样,就越是心疼,越期待他的欢笑。
到了回东京的时间,手冢国一给孙子拿了些茶叶,可能因为不二在场的原故,这次免了训诫这项。手冢对爷爷说下周没有特殊的事还会回来,老人显然很满意,然后便目送着孙子的车子离开。
[国光这次有了一个不小的挑战呢] 手冢国一心里想到。
不二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一直看着窗外,离开爷爷家有一阵子了,再过一会就可以到家了,到那个医生的家了。窗外的景物已经慢慢开始拥挤起来,夕阳也开始西沉,照在某些建筑物的玻璃上,亮的有些刺眼。不二闭上眼睛,眼前却不由自主的闪出手冢和爷爷在一起的场景,那么的惬意,那么的平常,那么的普通。可是就是 这样的寻常,想起来的时候也让不二的心像被丝线绑住了一样的难受,渴望,羡慕,嫉妒,悲恸,还有绝望!
不二的手紧紧的抓住安全带的一角,努力的睁开眼睛,努力让外面飞驰而过的景色填满自己的眼睛,就好像那些高楼余晖人群街道也可以填满自己的脑海填满自己的心一样,而那迟迟没有到来的剧痛,此时却也成了不二最大的期望,只要可以不去想那些,剩下的随便什么都可以。
手冢说到家了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不二解开安全带,到后面的后备箱里拿出自己的物品,跟在手冢的身后,等着他开门进屋。他现在只想回到自己的屋子,真的好难受,连呼吸都觉得快要停止,再多一秒自己就要失态。
打开门进到屋子里的手冢,已经把客厅的灯打开,换好了鞋走进了屋子。
“一会早点休……” 话还没有说完的手冢,就看见不二身体斜靠在门厅的墙壁上,手按着腹部向下滑了下去。
“不二!” 手冢一个箭步冲过去,扶住了就快倒在地上的不二。[终于又发作了吗?]
“不二,你坚持一下” 手冢一只手架住痛的已经开始颤抖的不二,另一只手迅速从旁边还没有打开的行李箱的外包里拿出这两天一直准备的药剂。
手冢抱着痛苦的不二将他紧紧固定在自己的怀里,拿出了注射器和疼痛测试仪。
不二觉得腹部好痛,一阵强过一阵的剧痛袭来,比以前的那些次都要痛,痛到自己就要忍不住要哭喊出来,痛到要晕厥。[升级了吗?] 不二意识模糊的想着,我不会哭的,不会的,不会的。模糊中有双手穿过了自己的腋下,将自己抱了起来。这是怎样熟悉的感觉?
“周助好高哦,看的好远哦” 爸爸双手擎在自己的腋窝,将自己高高的举起,又稍微放低一点,再举起。
“爸爸,要在高一点。” 自己格格的笑,笑个不停。
“妈妈再念一段好不好”
“这本已经念完了,今天太晚了,不如今晚妈妈抱着你睡好不好” 妈妈搂过自己,轻轻地拍着自己的背。“乖宝宝,睡觉咯”
“呀咧,周助怎么可以比姐姐还漂亮呢,真是要了命了啊” 由美子故作郁闷的说。“不过我的弟弟真的好漂亮啊,快来姐姐抱一下”
“……姐姐……别……别做这么奇怪的事……” 被姐姐的熊抱抱的喘不过气来了。
就是这样的,这样的拥抱!
可以看的远远的睡的沉沉的还有亲密到喘不过气来的拥抱,那在剧痛中模糊感觉到的拥抱,就像一个古老的咒文,开启了一扇沉重的门,像一支破空而来的利箭,穿透了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坚固盔甲。
“……爸爸,妈妈……姐姐……你们不要走,抱我……抱我好不好”
听到不二呓语的手冢,不由得将不二抱的更紧。
疼痛测试仪上显示的数字,由最初的4.5已经下降至3,手冢又欣喜又忧虑,镇痛有效,但这种级别还是很痛!
不二仍然很痛,腹部的剧痛被另一种剧痛所取代,是心被刺穿的痛,是深入到骨髓让人避无可避的痛,是让人恨不得立刻死去的痛。那鲜红的血迹,残破的肢体,和着那些温暖的拥抱,交错的在脑海里闪过,没有一刻停顿。
已经无处可逃!再也忍不住了,汹涌而出的眼泪打湿了手冢的衣襟,也击垮了不二最后一道防线。
“你们……不要走……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如果我不提议去看日出,就不会……你们就不会死——————只有我一个人活着,是不对的,是我的错,应该痛多一些的————这样————还不够”
没有什么比听到不二这番话更让手冢觉得震惊的了,手冢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重重的捶着。
手冢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为什么这个男孩子在7级的剧痛中也死死的忍住,不肯发出一声,为什么剧痛后还“若无其事”
原来这就是真相吗,拒绝治疗,忍受非人的疼痛折磨?这就是不二你要给自己的惩罚吗?为什么要这么对自己,你一个人活着没有不对,那是意外。你的爸爸妈妈姐姐离开,只是因为意外而已。不是任何人的错,更不是你的错!
知道真相后的震惊和深深的心痛让手冢忍不住将不二抱的更紧,这个瘦弱的还在疼痛的身体,手冢要将他完全抱在自己的怀里,完全的,没有一丝缝隙,外来的任何伤害都无从入侵。
[我来抱你,不二,如果你愿意]
不二的话语慢慢变成了几不可闻的呢喃,而测试仪上的数字也在慢慢的降低。只是泪水还在肆意,经历了如此崩溃的不二终于无法像以往一样温和而有礼的请医生也去睡觉,耗尽了所有,他已经再也没有一丝力气。伴随着逐渐消退的疼痛,昏睡了过去。
不二纤细的身体还在被手冢紧紧的抱着,看着不二已经睡去,手冢稍一用力,将不二轻的让人心疼的身体横抱了起来,朝自己的卧室走去。这样的夜晚,他不想不二如果醒来,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今夜让晚风再温柔些吧,让所有悲剧,变成童话————
音像店里的隐约歌声和着手冢的心情,溶入了夜风。
如何以对
又是一个星期的开始,本该在医院忙碌的手冢,现在仍然在认真的准备早餐,确切的说,应该是早午餐。因为不二一直在睡,不知道他有多久没有睡好觉了,昨天自 从昏睡过去后,除了偶尔的梦呓就一直没有醒。按照自己的生物钟起床的手冢没有把窗帘拉开,整个屋子还处在黑暗中,手冢不想叫醒他。
现在时间已经接近中午,手冢估计他快醒了,怕他起来肚子饿,便开始做饭,不二的早午餐。把食材放进锅里,轻轻的翻炒,然后添上些水小火炖一会,这样的菜式营养不容易流失,还易于消化。都已经准备停当,只等到时间就关火。手冢放下锅铲,轻轻的走进自己卧室。
“已经醒了吗?”
“……” 不二一只手抬起来遮住了眼睛,手冢看不清他的表情。
“ 我已经打电话给学校给你请了一天假,我也请了假。” 是的,手冢在学校开始上学的第一时间就打电话到不二所在的学校向老师请假,还说如果需要病假条他会后面补上。电话那头的老师连忙表示不用,他们都知道不二 同学的情况,并且关切的希望不二同学可以早日康复。然后手冢又打电话到医院表示自己因为一些私事需要请假一天,还好今天同科室有另外一名资深的医师带着一 名实习医生。还算排的开今天的病人。
“如果饿了,就起来洗涑一下,饭马上就好”
手冢见不二仍然没有回答他,继续说道。说实话, 他现在还没有想好自己该怎样对待不二,昨天不二在长久的压抑和剧痛中终于承受不住而说出的话,给了手冢太大的震撼。并不只是简单的意外那么简单,虽然手冢 知道意外就只是意外而已,但是对于不二来讲,他一直认为是自己的错,以至于无法肯定自己可以活着,以至于他将那剧烈的疼痛看成是一种自己应得的惩罚。手冢 学过心理学,知道这种问题的症结在于病人自我否认的认知。但是现在的他无法用客观的符合教科书上的逻辑去分析看待这个问题。因为这件事没有发生在自己身 上,他甚至没有权利去质疑不二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
不二醒了有一阵子了,除去疲惫的身体,还有壁垒被穿透过后无处搁置的心。昨晚的事情并 不完全记得,可是不二知道自己痛了,哭了,说了,在那个医生面前。那曾经自己努力抵挡过的忍耐过的,就这样生生将自己撕开,将自己所有的伤心悲恸悔恨与绝 望都彻底的坦露出来。再没有一丝的隐藏,再没有什么地方可以逃。他不想睁开眼睛,他不想面对医生那同情和怜惜的目光,不,也许是不屑一顾认为自己是罪有应 得的目光,如果是后者,不二觉得好过一些。那些关心他的人,同情和爱惜他的人,他的家人因为自己任性的要求而丧生山岭,小虎因为自己的疼痛而不顾前途。不能死,因为还有小虎在期待,可是也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不二周助,这就是你应得的惩罚,灵魂和身体都像飘在空中,这世界永远也没有栖息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