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头从随便后头冒出脑袋来,表情衰衰地,但看样子没什么问题,见了戎子还是不屑地撇开头去。
戎子手里降魔杵收紧,那只“仓鼠”也悄悄攥进掌心。
“……会议室没看见你们,以为出事了,”他平静地道,“没事就好。”
随便牵唇淡笑,“我们没事,就来看看车里还能找出些什么。食物没剩多少了。”
爆头的肚子应景地在后头呱呱啦啦叫了一串,表情更衰更灰败。
“大家呢?”随便又问,“都下来了?还是还在上面?”
戎子一瞪眼,回头看了看谷梁米,后者忙举双手说,“我让蔡致和张师傅……哎!你又跑什么?”
指不定是调虎离山,上面出事的话那俩个顶什么用?啊啊你这混蛋跟着下来做什么!
于是又一瘸一拐跳回去。张师傅扛着铁铲守在四楼楼梯口,蔡致还在走廊上刷牙,吐得泡沫乱飞,蔡雅也起来了,很认真地举着手枪对着围墙外瞄准,再瞄准。
一派平和景象。
“……”
小孩子们都被尧浅倩叫了起来,排成一排在走廊上刷牙洗脸。最后一间屋子房门开着,阳光与咕噜咕噜的嚼水声从外头泻入,谷梁米蹲在床边给戎子换药。
戎子的恢复能力强,恢复速度要比常人快得多,休息了这三天,伤口的状况比前几天刚受伤时要好上许多。只是昨天被一撞一折腾,刚才又跳来跳去一阵,本来已经结痂的伤口又爆了些血出来。
“戎戎,”谷梁米边换边偷瞄戎子,看后者黑着一张脸、又一直一言不发地,担忧道,“你没事吧?”
“他有问题。”
“你还怀疑随前辈?可是他都一直护着大家,还救了我们……”
“我说他有问题,你信不信?”戎子冷冷打断他,盯着谷梁米。
谷梁米给盯得一缩,嚅嚅道,“好啦,信啦……”
他将手里纱布条绑紧,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很沮丧,对自己很无语似的,低着头,小声叹道,“……你说什么我都信,可以了吧……唉……”
食物和水不多了,早餐取消,中午也只每人分了一小份。谷梁米这才知道他早上一口气干掉的那一大桶是大家存水的一半,内疚万分,中饭分给自己那份,被他一半偷偷放进戎子那里头,一半塞给爆头。
爆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饿得眼睛都绿了,热泪盈眶扑住他就大喊,“谷梁!你是好人!等我以后换新枪了,‘终结者’就送你!”
“……”你还真说得出口!
“有没有可能引开丧尸,出去找点吃的回来?”随便和戎子商量着,“至少水也行……戎子?你在听吗?”
阴着脸将视线从又开始勾肩搭背的谷梁米与爆头的身上撤回来,戎子回道,“在听,不大可能。杀出去就不容易,回来更难。”
“如果我们不开车,直接从围墙附近找个丧尸数量少的薄弱口出去。再想办法引开门口的丧尸以后进来呢?”
戎子摇摇头,“它们已经不容易被引开了。它们会‘想’……或者,”转头盯着随便,“会有人帮它们‘想’。”
随便和他目光对视,带血丝的眼睛里坦然纯粹得完全看不出什么,“你是说它们可能已经有和活人相当的智能?”
戎子撇回头去,“大概吧。”
“我们不如试试,”随便道,“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如果我们出去了,留在学校里的人又出事怎么办?我们三个中光让一个人出去不可能,而光留下一人出了事能控制么?”戎子道,“事情还没查清楚,那东西有可能再杀人。不管白天晚上,它都有可能出现。”
随便沉默了,良久道,“……不会再出事了……”
那句话又低又沉又快,戎子竟没听清,“什么?”
“我是说,看明天状况会不会好一点,或者想出些其他办法来。”
所有消耗体力的活动被勒令停止,小孩子们坐成一团听谷梁米念故事书念了一天,其他人都桌上椅上躺着趴着,计算着秒、分钟、小时、天日,再撑过五天,就可以出去。
等到夜幕降临,列队回到楼上。
比起前两天的混乱,这一天里平平静静,反而让大家绷紧的神经抖颤了几分,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发生什么。
却有人不把这当回事——
“砰!”
“砰!”“哇!”蔡雅欢喜地叫起来,“中了!”
“果然是枪的问题!随师傅真神!”她乐颠颠地摇着双胞胎哥哥的衣领,“看看!一打就中!称赞我吧,哥!称赞我吧!”
“哇噻!你很强!你太强了!”
“太假了!重来一遍!带点感情啊!”
“啊!雅姐你是致哥的女王!让致哥做你的狗吧!”
“要死了你~”双人份的。
突然一道清冷的声音从走廊那头传来。
“你们三个,回去睡觉。”
蔡雅兴致上来了不想走,胆子一大,嘟了嘴道,“睡不着诶,今天都睡了一整白天了,戎子你就让我们再待会儿啦。”
“保存体力,食物不多了。”戎子一边说一边一瘸一拐走过来。
“我还好啦,”蔡雅说,“我饭量小,以前减肥有三天不吃饭哟!光喝水就好……”
“水也没有!”戎子冷冰冰打断她,“都回屋去!”
蔡雅一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子,撒娇无效不说,还被他这么态度不善地一吼,脸顿时委屈得红了起来。
“凶什么凶,”爆头夸张地打个哈欠翻个白眼道,“瘸子装屌。”
戎子眼中寒意顿起,一抬手化出降魔杵。“你再说一遍。”
“哟——”爆头怪叫着往后一退。
“戎戎!”谷梁米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蹭到戎子身前拦住,“你不是说今晚有事……”
护着他?
戎子略偏了头瞧着谷梁米。突然牵了牵唇。
那是谷梁米好些年没见过的一个表情。月光下清秀俊气的脸反射出淡淡的光彩,薄唇一牵,像水墨画上一缕红痕轻颤。
登时心尖发抖、战栗不止,小心肝咕咚咕咚跳得厉害。
谷梁米给迷得七昏八素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戎子那笑是个冷笑,而且还是个充满杀意的冷笑。
噶!冷汗沿着额头滴下来的时候,戎子已经转身走,不是,跳开了。
“戎戎……”皱巴着娃娃脸在后头小心翼翼问。
“守着上面。”回答得很快。但是,是非常,非常,非常平淡的语气。连“冰冷”这种态度都没夹杂。
谷梁米又掉了一溜冷汗。认识戎子十几年……这摆明是“你给我等着慢慢收拾你”的架势啊!
哆嗦哆嗦哆嗦。
“嘁,拽什么!……谷梁你怎么了?”
“你害死我了……”泪汪汪地看着戎子的背影。
楼道里一片黑,戎子点起火符,扶着栏杆几梯几梯地跳下去,铁铲太碍事,反正现在勉强能站立,干脆不要用。撑着跳到楼下,刚要出楼道口,就听到脚步声,连忙退回去。
先前说下来看一看的随便关上会议室的门,慢慢地走过楼道口,绕到外面院坝里。
一个人的脚步声在院子里回响着。
戎子悄无声息绕到楼边,探出头。
随便执着手电筒走到教学楼边上,顿住了。戎子心头一紧,以为他要进去,探了身要准备跟上,却只见他拿手电筒照了照门上的锁,像是在确定平安无事。接着他又绕到教学楼的后面。
戎子跳前一步,就地轻巧一滚,将身体藏在院子中央邮车后头,扶着车壁站起来。
随便很快地又从教学楼后面出来,看样子像是去后面那个洞口又查看了一番。他没有发现车后头屏住呼吸的戎子,径直走向大门口,照了一照门上的掠影剑。
手电筒的光越过掠影越过铁栏门,照在外头的丧尸身上,几只丧尸被突然出现的光晃了眼,嗷叫起来,伸手要靠近来胡抓,依旧被结界弹了回去。
随便没有理外头吵闹的它们,而是默默地,神色淡然地伸手抚过掠影半透明的、凉意渗骨的剑刃。动作轻柔地像在抚一个沉睡着的、他深爱的情人。
他退了一步,靠在老位置的墙边坐下来。接着摸出一个打火机,点燃,凑近地面,烧着那几滩已经拱成小堆的烛泪。
火有时一凑近就熄灭,有时往回烧了他的指尖。他却不放弃地继续烧着,嚓嚓地点火声响起,顿住,不一会儿又响起。
烛泪堆被烧出一个又一个小坑,里头烫烫的泪光盈满着,不一会儿凝结,然后再次在火苗的催促下化泪。
他专注的模样像极了那些用草根不断地阻挠蚂蚁搬运毛虫、并且可以将这种无聊游戏从日升持续到日落的孩子。
戎子躲在车后静静地看着他。
这样远远的暗暗的看过去,看不清脸上那道疤,恍惚间感觉就像是表哥还活着,就坐在那里,等戎子从学院放假来找他,然后带戎子进门,在工作的职工宿舍里煮一道汤暖胃。小米若是也跟着粘来,也可以分上一碗。
戎子眨了一眨眼,将突然涌上心头的莫名情绪压了下去。这不是他表哥。这是随便,和表哥完全不同,完完全全只是外貌相似的两个人。这世间再没有他的亲人了。
而带笑的随便,爽朗的随便,对大家都极好的随便,关心他的随便,与他并肩作战的随便……予他感觉真如兄长一般的那个随便,在那只被隐瞒的发报器之后,在其他的重重疑点之后,突然像被薄如蝉翼一张纸隔了起来,那纸极薄,却还是让他看不清摸不透。
平日里的那个,是不是真实的随便?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整整两个小时,随便没有再多挪动一点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受伤的脚逐渐酸麻得厉害,站着只觉得辛苦,戎子退回身,扶着车壁勉强坐在了地上,轻吐口气。
他抬头四下看了看,当看到办公楼那边的时候眼睛突地瞪大——谷梁米在那里探脑袋!
东瞧西瞧的谷梁米一看见他就要过来,戎子一脸的咬牙切齿面目狰狞,挥着手要他退回去。
谷梁米做个“啊?”的口型,指指上面。[要我回去?]
[回去!]戎子一个眼刀杀过去。
谷梁米踌躇了会儿,脑袋缩回去。但仅仅过了一会儿,马上又冒出脑袋,不仅仅是脑袋,身子也探出来,无视戎子的手势,干脆蹑手蹑脚弯着腰蹭过来了。
[叫你回去听不懂?!]戎子气得脸色炭一样,无声地怒喊,就差没拿伤脚踹他。
[我让爆头和蔡致蔡雅看着的……]谷梁米一边缩着躲他的目光一边对口型。
戎子脸更黑地瞪着他——
我让他们回去早点睡觉休息,你让他们守夜?
先前还护着那死小孩!
谷梁米还犹不知厄运到来地继续小小声,[……你下来这么久,我还以为你……啊痛——!]
看见他就火大,看他不听话就更火大,想扁他又怕有声响,只能揪住他脸蛋就往两边扯,拧起来扭一圈转三圈的扯法。
谷梁米痛得眼泪横飞,抬手去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敢大声叫也不敢反抗。脸又给拉成大饼状,中间两只眼睛泪汪汪地看着戎子等他解气。
戎子低哼一声,放开他红肿起来的脸,做口形:[下次收拾你!现在给我滚回去守着!]
[呜……上面有人看着,没事的。倒是你的伤……要不我留下来,你回去躺躺吧?]
瞪。[你烦不烦!我还没废呢!滚回去!]
谷梁米大个子委屈地缩成一团,闭了嘴蹲在戎子旁边。也不说话,也不挪身。身上又散发出那种发霉的沮丧的微弱气场,感觉像被一团黑雾罩住了似的。
“烦死了……”赶也赶不走,戎子头疼地揉着太阳穴压低声道,“你跟着做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我不走,”谷梁米抱着膝盖咕哝着,“你在生我气。”
我看见你我更气!戎子眼睛一瞪又去扯他脸。
[呜——]
他二人在那里小动作挣扎打闹,突然间一声女孩子的尖叫划过夜空。
二人同时停了手,震惊地抬头望向旁边办公楼的顶楼,声音传来的方向。
接着是砰砰接连两声枪响!
戎子暗叫声不好,甩开谷梁米就往楼那边跳。
楼道里一片黑,上头枪声不断,他连点火符的时间都没有,摸着黑半跑半跳,被绊了好几下。谷梁米从后头赶上来,拽起他往上拉。
“先上去!”戎子推开他喊。
谷梁米忙不迭放开他往上冲。
他自己挣扎了又一层,听见下头脚步声。原来是随便听到声响也打着手电筒跑上来,一照到他的身影就连忙举枪对准,发现是他,“戎子?!”
“你怎么在这里?!”他惊讶地问。
女孩子的尖叫声又起,枪声仍是不断。
随便没时间再问,一个箭步先行。戎子咬着牙,也顾不了有可能再度爆开的伤口,跟着他后头跑了上去。
“砰砰砰砰!”
“致哥你冷静点!”
“小致!!住手!!”
“哥!!哥!!呀——!!”
上头一片混乱,戎子从楼道口刚探出身子,就听见身前的随便惊叫了一声,“小心!”迅速举枪。
蓝光射出,在空中与对面射向他们二人的一颗子弹相撞,啪地爆裂。
烟尘与碎片短暂地阻隔了视线,戎子眯了眯眼,瞳孔却在下一秒瞬间睁大。
他看见几米外的谷梁米一个背身扑倒爆头,与此同时,那边又是一声枪响。
除魔师的专业素质让他的眼神实在太好,好得足以清晰地看见一颗子弹直直没入谷梁米的身体。
戎子脑中哗地一片空白,一瞬间身体僵直,竟连动也动弹不得。
“砰!”
蓝光射向蔡致手里的枪杆,将其击爆,场面这才冷静下来。
四下一片狼籍,门上墙上栏杆上都有枪洞,几块向走廊的窗户玻璃碎裂开来,走廊上的杂物破败颓倒。
几个小孩子的屋里哭声阵阵,不知是被惊醒吓哭,还是有人误伤。
“谷梁!”爆头抱着身前的谷梁米急叫。
半晌,谷梁米狼狈地抬起头来,呼出一口气。
他抬起胳膊露出身下地上一个坑洞。
原来那子弹险险地从他嘎吱窝下穿进去、嘎吱窝下穿出去了,单单擦破了他手臂内侧和胸侧,渗了一层血。
“我没事。”他撑起身子自己跳起,刚伸手去想把爆头也给拉起来,突然身子被人一拽。
回身去还没看清楚是谁呢,脸上挨了重重的一拳。
这一拳打得够狠,当即打得谷梁米踉跄一步仰倒压在爆头身上,爆头哎呀惨叫起来。
咳了一口血,捂着火辣辣的脸,谷梁米委屈地抬起头——戎子撑着栏杆站在他面前,脚也抖,手也抖,嘴唇也抖——于是谷梁米要出口的那句“你打我做什么!”,顿时卡在嗓子眼里了。
“戎……”他有些看不懂戎子又恨又怒又急的表情。
“哥!!”女孩子的哀叫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蔡致跪坐在地,手里的枪爆裂炸了他一手一脸的血,然而最致命的伤在他肩头与腹部,左肩缺了一个大坑,明显是被撕扯啃咬出的痕迹,骨肉突出着往外冒着血,腹部以下则是全滩在血泊里,月光下白红相间的肠子与其他脏器混成一团。
“啊……啊……”他痛苦地低喊着,茫然无措地看着摊落在自己膝盖前的脏器,接着用手捧着自己的肠子往回塞。
“哥!哥!”蔡雅哭叫着,将他瘫软下来的身子搂进怀里,手慌乱地在他肩上腹上摸着。
“怎么回事?!”戎子问。
“不知道,”爆头白着脸,“我和雅姐都睡了,致哥一个人醒着,突然听到他惨叫,然后他就开枪了……我只看见一个影子翻下栏杆逃了,致哥疯了一样一直开枪,然后你们来了……”
“蔡致?蔡致?!”戎子俯身去扳住他还完好的那半边肩,“发生什么事了?!是丧尸?!它去哪里了!”
蔡致呆滞的脸抬起来,聚焦了好一会儿才盯准了他,开口就是一口血溢出。
“啊——呜啊啊,哥,哥……”蔡雅一见他这样,哭得更是眼泪鼻涕纵横流淌,还算俏丽的脸蛋扭曲得变了形。
蔡致吃力地摇摇头,边嘴角淌着血边说,“……它……不知道从哪里出来……太快了……它咬我……捂着我的脸……一点……都看不清……它撕我的肚子……还把我往外面拽……我好痛……我开枪打它……不知道打中没有……”
戎子放开他跳起来四下看看,走廊上除了他们再无他人,各个房间里都开了缝,有人小心翼翼探出头来看外头的状况,小孩子的哭声从里头透出来。他扑到栏杆上往下望,黑黑的下头看不真切,围墙外依旧堆着丧尸,群魔乱舞的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