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前脚走了,小少爷也收拾收拾跟着下楼了。没一会儿听到楼下油门轰隆轰隆一响,小坦克一路狂飞,转眼没了影子。
周绍白从窗户上跳下来,蹲在康维脚边可怜巴巴看着他。康维不知从哪儿掏出俩硬币,头也不抬地往他面前一丢,继续采花吃蘑菇。
周绍白欲哭无泪,好不容易听到旗子降下的音乐,抬手就把电脑盖子按上了。
康维一挑眉毛看过去:“哎哟,敢犯上作乱了?”
周绍白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皇上,您已经正式逊位了,机票是明天下午两点的。”
康维面不改色地把电脑往旁边一丢,笑眯眯地批评他:“小白,你不装傻的样子很不可爱。”
周绍白眼珠一转,扑到他身上捏着嗓子撒娇:“康维康维,自从我随你东征西战,数载情深重相爱相依,可怜我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怎不叫我肝肠寸断摧心裂肺。”
康维抖抖身子把他丢到地上,他哎哟哎哟呻吟了两声,又不屈不挠地往沙发上爬,一番挣扎后顺利占领根据地,挂在康维的脖子上,在他耳朵边细声细气唱窑调,什么拟将身嫁与却被无情弃,咿咿呀呀万分委屈。
康维只觉得肩头上一片温暖的湿润慢慢洇开,耳边的歌声时断时续的,越来越含糊,然后戛然而止。
他听到周绍白带着哭腔的声音,微不可闻:“康维,你别走。”
伪HE结局
早上八点,康维伸着懒腰把电脑塞进背包,拖着箱子就下了楼。
结果车开出去十来米,马路边突然出现一个乞丐,身披一件破军装,脚蹬一双解放鞋,蓬头垢面神情猥琐,对着车头猛扑过去。
康维吱的一声紧急刹车,乞丐轰隆一声倒在车轮前,抱着脑袋不住抽搐。
康维一推车门下了车,俯下身子捅了捅乞丐,乞丐努力地睁开眼睛,颤抖着从军装口袋里掏出个党费证,塞到康维手里:“同志,找机会帮我交给组织……”
康维饶有兴趣地翻了翻:“好样的!六二年就入党了?哟,还有两斤全国粮票,最后一笔党费吧?”
乞丐立刻闭上眼睛不动了。
康维站起身来踢了两脚,慢悠悠地掏出手机拨电话:“喂,爸,我刚才没留神撞死个人,现在需要毁尸灭迹,就在家附近,你要没事就来拉走解剖了吧。”
结果尸体唰地跳起来指着他骂:“啊啊啊你这个杀人狂!”
康维笑了,温和地拉开车门:“党员同志,上车吧,我送您去医院。”
党员同志冷冷地哼了一声,一脸不屑地爬上了副驾驶,左右看了一圈,扭头问:“绍白呢?”
康维一边发动汽车一边笑眯眯地说:“昨天晚上他好说歹说要亲自下厨准备最后的晚餐,结果自己尝了一口之后到现在还昏迷不醒。”
党员同志定定地看了他半分钟,斩钉截铁地下结论:“你不仅仅是杀人狂,还是个变态杀人狂!”顿了一顿又问,“下的什么药?没后遗症吧?”
康维专心致志地开着车,假装一句都没听到。
党员同志轻轻叹了口气:“何必呢?连送都不肯让他送。”
康维瞥了他一眼,随手把党费证丢回去;“什么东西都敢往外偷,也不怕回去让你哥打死。”
袁子云垂头丧气地把党费证揣回兜里:“我哥一回家就把我的外套扒了直接丢水里泡上了。”犹豫了一下,一撇嘴,“就算回去挨打我也认了,总不能就这么让你走了。”
康维沉默地看了看他,一扭方向盘靠边停了车:“下车吧,走之前再请你吃顿饭。”
于是俩人在大排档一人一碗牛肉面吃得不亦乐乎,吃完了袁子云非要回请作为送行,又靠在马路边各吃了一个麦当劳甜筒才算完。
结果等到了机场已经快一点了。鸡飞狗跳一阵子忙乱,什么情绪都来不及有,康维就已经提着背包往登机口冲了。
袁子云站在送机大厅,看着那个背影突然停了脚步,转身向他看来。
隔着茫茫人海,两人遥遥相对。
所有的喧哗猛然间都从耳边退去,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户像水一样流进来,流云快速而轻悄地从头顶掠过。
千头万绪,都凝在这一望之间。
尘埃已落,大局已定。
_
两点整,飞机在跑道上徐徐加速,猛然冲上万里晴空。
从此千里迢迢,关山阻隔,再无牵连。
袁子云侧了脸,在大衣上吸干了脸颊上的一滴眼泪,微笑着抬起头。阳光热烈而张扬,直直地刺进了他的眼睛。
他轻声地说:“康维,再见。”
_
袁子云从梦里惊醒,抬头看看墙上的钟,都还没有到六点,一扭头,身边的床已经空了。
他起床,恍恍惚惚地跑到浴室去洗漱,经过书房,听到里面似乎有些动静,想了想猛地推开门。周绍白从书桌后面跳起来,眨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看他,然后一歪脑袋,无比纯洁地笑了。
袁子云慢条斯理地走到书桌旁,温和地揉了揉他的头发:“张嘴。”
周绍白无辜地看看他,捂着嘴往墙角缩。
袁子云笑了,语气变得危险起来:“张嘴!”
周绍白咕咚一声把嘴里的东西吞下去了。
“周绍白,你又偷吃巧克力!”袁子云怒发冲冠地拍桌子,“今天晚上的演唱会你是不是打算取消了?”
周绍白拼命摇头:“我我我我就就吃了一一小块。”
袁子云愤愤地瞪了他半晌:“演唱会你要是敢出什么岔子,看我打不死你!”一甩袖子转身气哼哼地往外走。
走了两步,突然从背后被人狠狠地抱住了。
袁子云叹了一口气,紧紧按住腰间的那双手,侧过头,飞快地亲了上去,然后咂了咂嘴,若有所思地把人拉到自己面前:“这么甜……坦白吧,你到底偷吃了多少?!”
周绍白跳起来唰地窜出了书房。
_
晚上七点,袁子云站在后台,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地拉着周绍白叮嘱这个叮嘱那个。
周绍白突然按住他的肩膀,眼睛亮亮地盯着他:“你放心。”
袁子云看着他,紧张的身子慢慢地松了下来,用力地拥抱了他一下,然后正视着他的眼睛微笑:“我相信你。”想了一想,又接上去,“康维,他也会相信你。”
周绍白也笑了:“他一直都相信我。”转身往台上走去,腰杆笔直,步履坚定,风度无比优雅。
袁子云看着他的背影,慢慢地展开了一个温暖的笑容。
公司的企宣匆匆走过,和他打了个招呼,一扭头看到了桌上的电脑,愣了一愣:“子云,这电脑你还在用?是康维留下的吧?都快三年了。”
袁子云抱起电脑,认真地说:“这可不是一般的电脑,是革命的枪。”拍了拍呆在原地猛眨眼的企宣,“我回观众席去了。”大踏步地走出去,一路上兴高采烈地哼小调:“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
企宣愣了半晌,叹了口气,低声骂:“……这个小傻子!”
半个小时后,演唱会正式开始。
_
十点半,演出接近尾声。嘉宾表演后,周绍白再度出场,换了一身月白长衫,台下一阵尖叫几乎掀翻了体育馆的屋顶。
袁子云突然坐直了身子。
周绍白微笑着举起话筒:“这些年,除了要感激在座的所有人,还有两个人,在我一生的生命里,至为重要。没有他们,就没有现在的我。这是我第一场演唱会,今天的最后一首歌,我自己写的一首新歌,想要送给我的两位亲人。”
《流光》
我在台上做戏,你在台下注视,
从前以后一夜间物转星移。
究竟睥睨一时,还是当时样子,
戏里戏外分不清真正自己。
_
谁在奔逐名利,谁在营营役役,
红尘万丈我只要一个名字。
模糊一世华丽,抽空你我距离,
拨开时光我看到不过如此。
_
若流光隔离了前尘往事记忆,
你是否在另一场戏里欢喜。
若流光藏起了这场重逢秘密,
我又会在谁的生命里演戏。
_
我努力看,看清流光的轨迹,
原来远,远不过生死别离。
我一念求,求得静好的日子,
留住这,这流光如水成诗。
_
究竟神话传奇,还是童话故事,
有谁能够留得住繁华万里。
脱下灿烂戏衣,抹去眉目艳丽,
岁月跌宕凝成这安稳今世。
_
袁子云泪流满面地抬起头。
一百年的流光烟消云散,前世,今生,重重相叠。他依然是台上那个小小的吕布,长身玉立睥睨四顾,一时无限风流。而他在台下,透过层层叠叠的人群桌椅,仰着脸看他。
生命兜兜转转,终于回到了起点。
那个时候,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青春热烈而娇憨,他与他眼中只有彼此,所有的一切都还来不及发生,后面的日子还长得看不到尽头。
那个时候,云在青天水在瓶。
“同志们,让我们为了无产阶级文艺的又一次伟大胜利,干杯!”周绍白乐呵呵地举着杯子,跳到桌子上手舞足蹈。
袁子云又笑又骂:“快下来,摔不死你!”
周绍白被灌多了酒,晕晕乎乎地跳下来,一个踉跄扑到袁子云怀里,扒着耳朵偷偷说:“参谋长,该溜了。你先撤,我掩护。”
袁子云一点头,随手把周绍白甩给一群虎视眈眈的工作人员,趁着豺狼虎豹嚎叫着扑上去使劲蹂躏他的时候,一转身从边门逃窜了。
周绍白过了足足十多分钟才顺利逃出生天,头发蓬乱衣衫不整,扣子崩了好几个,一边小心翼翼地抓着衣襟一边鬼鬼祟祟地四处梭巡。好半天才听到一声色狼哨,一扭头,袁子云靠在墙边的暗影里,面目模糊,指间一点微弱的红光若隐若现。
周绍白飞奔过去,拉开车门就往里钻:“快跑快跑,我刚刚差点被一群禽兽轮了……”
袁子云哭笑不得,随手掐了手里的烟,稳稳当当地坐到驾驶座,似笑非笑地打量了他半晌,优雅地微微欠身:“王子殿下,现在去哪儿?”
周绍白眼睛亮亮地看着他,突然扑上去用力地搂住他的脖子:“子云,是不是真的成功了?”
袁子云身子一僵,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背。
周绍白的脑袋埋在他的耳后,一声又一声,异常执着:“子云,我做到了对不对?你告诉我,我是不是真的做到了……”
袁子云只觉得脑中一片混沌,他恍恍惚惚地抬起眼睛,知了拉长了声音,在车窗外叫得烦躁不安,角落边有些爬山虎,恣意张扬地挂满了小半堵墙,深绿的颜色,偶尔一阵风过去,就泛起细细的波,竟有些汹涌的味道。
脖子里有温热的暖流倒灌进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伸手,用力箍住周绍白:“对,你做到了,我们一直都相信你会做到的……”
_
周绍白是让人灌醉了。
袁子云把他从车里拖下来,又一路跌跌撞撞地往楼里背。结果这小妖怪醉了都不安分,刚把他扛上就挣扎着凄厉地喊救命,惹来小区执勤警卫两名,提着警棍一脸戒备。好不容易解释清楚把人拖上楼,他又扒着门框又扑又打,嘴里哭骂着“臭流氓”,惹得左邻右舍都探头探脑看热闹。
最后袁子云气呼呼一脚把人踹进屋子,砰地砸上大门,小妖怪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又哭起来:“子云,康维什么时候才回来?我第一场演唱会他都不来看,我还给他留了第一排的票……”
袁子云沉默许久,一伸手把他抱到怀里:“康维买不到回来的机票,他哪里舍得你这头猪。”
周绍白迷迷糊糊地反搂住袁子云:“子云,新闻多久会出来?旧金山该天亮了吧?皇上等着看呢。”
袁子云又是哄又是骗地把他往浴室里扶:“记者手脚快着呢,新闻这会儿准出来了。就算记者赶不及,别忘了还有阿Rain呢,她那摄影技术可比谁都强,皇上什么都看得到。”
周绍白一听不肯挪窝了,躺在地上打滚撒泼,又哭又闹地非要上网看照片。袁子云拉了半天,终于忍无可忍地怒了,拍着桌子骂:“周绍白,你给我老实点儿!要不就乖乖地洗澡睡觉,要不就给我裤子脱了趴床上去!惯得你都没边了,再敢闹我抽死你!”
周绍白一下子安静下来,迷瞪着双眼眨了半天,突然抬起头微微一笑,慢慢地爬到床上,一卷被子,没半分钟就打起呼噜来。
袁子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用力揉了揉不停跳动的太阳穴,爬到窗台上坐下来,浑身上下隐隐酸痛,脑中翻江倒海的晕眩。他闭上眼睛,也许,也许下一刻,一睁开眼睛,他还躺在床上,康维的笑容温暖恬淡,干燥的手掌轻轻扶住他的胳膊:“不怕不怕,没事了,都过去了。”
如果,可以像电影一样,含混地跳跃着,抽掉中间三年的岁月。
又或者,剪去的该是整整一百年,睁开眼睛,梦醒了,他还是十一岁的袁家小少爷,等着天一点一点亮起来,好偷偷地溜去陶然亭。
叹光阴一去不回还,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
袁子云扭头看看床上的周绍白,点了一支烟,慢慢地苦笑起来,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喃喃地笑骂:“真没用,这么容易醉……还不够我十分之一的量。”
_
那个晚上,康维找到他的时候,袁子云坐在人行道上喝啤酒,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一点点靠近,在自己的身后戛然而止。他一动不动地垂着眼睛笑,脑子里昏昏沉沉。
康维提着他的领子把他扶起来,他索性借着一点点酒意,软软地挂在康维的脖子上。大冬天的深夜,北风呼呼地在耳边穿梭,路上一个人都没有,路灯洒下一小圈一小圈昏黄的光芒。
康维把他裹在自己的大衣里,袁子云一抬头就能看到他的侧脸,紧紧地蹙着眉头,说不清是恼火还是痛苦,在路灯下忽明忽暗,如同一个虚妄的梦境。
_
后来康维开着车,带他去了雍和宫。
他们并排靠坐在墙角边,偶尔会听到不知哪里有人群嬉闹聊天的声音,有橡胶轮胎划过马路的声音,只都像被封住一般隔得遥远,闷闷地飞过一星半点,虚虚浮浮的毫不真实。
抬起头,红色的围墙里高高挑起明黄飞檐,挂着年代久远的铜铃,在这样寂静的夜里居然也会有细细碎碎的铃声。白白软软的月亮,并不甚圆,浮在遥不可及的半空。
康维仰着脸抽烟,哭笑不得地看着袁子云东倒西歪的往他肩头上靠,伸出一根手指把他顶开:“再装!”
袁子云眨眨眼睛坐正了身子,呆呆地看了他半晌,突然问:“皇上,我哥说您当年凭借美色横扫斯坦福,男女老少趋之若鹜,是不是真的?”
康维淡淡地看他一眼:“岂止,简直是连动植物都通杀了。”
袁子云立刻识相地闭上了嘴。
康维抬起头:“子云,你这孩子也算是心思通透的,怎么连个庐山烟雨浙江潮的道理都不懂?”
袁子云脸色一僵,慢慢苦笑起来:“至道无难,唯嫌拣择,这又有什么不懂的。可惜我到底与菩萨缺些缘分,只当死心塌地,却原来也不过是个小王八蛋。”
44[全剧终]
话说到这份上了,再装傻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康维颓然:“半辈子都过去了,怎么会发生的?”
袁子云猛然扭头,定定地看着他,心中蓦然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康维迎上他的视线,突然伸手盖住他的眼睛,声音里有了然的悲伤:“是,你不是一个人,我一直以为你知道。”
袁子云笑起来:“现在我知道了……皇上,趁今晚月黑风高,不如我们私奔可好?”
康维只觉得手心一片温暖的濡湿,深深呼出了一口气:“子云,我晚了多久?”
袁子云哈哈大笑:“如果我说你整整晚了一百年,你信不信?”
百年前遇到的那个若是你,铁马秋风醉卧沙场,会挽雕弓如满月。不必儿女情长,不必歉疚不甘,能在一起几天也好,几年也好,几十年也好,到了相视一笑,一碗汤饮尽缘分也就到了头,轻轻松松互不相欠,来世各人自走各人的路,照样行看流水坐看云。
然而来晚了就是来晚了。
康维沉默了片刻:“我信。”顿了一顿,紧紧地搂住他的肩膀,“别笑了,再笑就哭了。”
袁子云抬起头,却正对上康维的眼睛,理智瞬间粉碎,神智却无比清明。他缓缓地趋近,突然发力狠狠地扳正康维的脸吻下去,霸道得不可一世,豁出去抓住偷来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