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仲心中谋划着,策马转身,向己方阵地奔回。
少帅军撤退的消息迅速传到了金狼军中。
颉利本来不相信寇仲会这么快就示弱撤离,但两军正式交锋以来少帅军一直处于下风,杨虚彦又带回了重创寇仲的消息,随即又有消息说在黄河以南发现少帅军的行踪。甚至还有传言,说由于李渊背信弃义不给少帅军应有的援助,少帅军决定抛弃和李唐的结盟,退守南方。更有种种细小的迹象对这些留言进行佐证。
颉利因此放下怀疑,决定金狼军立刻渡过黄河,直扑长安。
他们当然不会知道,所得的消息大多是寇仲故意放出来的,而此时寇仲正在秘密调集水军,准备在半途截断颉利的军队。
寇仲充分发挥了熟知地理的优势,金狼军在选择黄河渡口时,一举一动都在寇仲的掌握之中。
少帅军的飞轮战船和精良水军在此刻派上了用场,在金狼军渡河之时,从上游顺流而下,突然袭击,重创金狼军。
与此同时,在长安的李世民等人则策反了禁军统领常何,暗中准备政变,对李建成和李元吉发动雷霆一击。
“之后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则天忍不住插嘴,声音中透着轻松和喜悦,“玄武门事变,太宗皇帝胜了。塞外联军也被打败,并和我大唐议和,双方订立盟约互不侵犯……”她忽然发现师妃暄的表情有些不对,迟疑地停下来。
“胜了……是啊……”师妃暄喃喃说道。从讲述故事以来,她是第一次露出这样茫然和忧伤的表情,则天看得发呆,仔细看时,竟发现她眼中闪烁了一丝晶莹,忍不住惊呼道:“前辈!……”
师妃暄掩饰一般地偏转了目光,看向窗外,忽然轻咦道:“下雪了。”
则天也将目光向窗外投去,这是今年入冬的第一场雪,细小的雪片落下来,将地上、屋上都覆盖了薄薄的白色。让她想起师妃暄的故事开始的时候,也是在讲飘雪的初冬时节。
“那天也是个雪天……整个中原都在下雪……已经入春了,竟然下起大雪来……”师妃暄的声音低低的,不知是不是则天的错觉,感到她在那一刻竟憔悴起来,光彩照人的风姿再也不见,眼前的这个人,只是一个因为陈年旧事而伤怀的女人而已。
则天不知所措地看着师妃暄,等待她讲述这个故事的结尾。她有些猜到,这个结尾,并不像她预想的那样皆大欢喜……
下雪了。
寇仲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却触动了内伤,立刻咳嗽起来。
和金狼军的水上激战中,八弓弩箭机和飞石大炮都发挥了巨大作用。在陆地上纵横无敌的金狼军到了水上变得脆弱不堪,小而简陋的船只根本不能抵挡少帅军的飞轮战船和各种兵器,被冲得七零八落,终至一败涂地。
而被杨虚彦以为重伤了的寇仲则出现在战场上,亲自操控一架八弓弩箭机,更将杨虚彦逼上绝路。
金狼军在渡河时受到重创之后,撤回黄河北岸,连退几百里,少帅军猛追不舍,所过各地李唐的一些将领也不顾李渊下的禁令,派兵援助,打得金狼军节节败退,再无还手之力。
雪无休止地下着。
雪落在身上,一阵冰冷冷的感觉。护体真气所剩无几,便挡不住那彻骨的寒冷。杨虚彦临死前凶狠的反击,把寇仲也伤得不轻,骨头都快被打散了一般,入体的魔功纠缠着经脉,到现在还在隐隐作痛。
“娘的,春天下雪还这么冷。”寇仲低低地骂了一声,将身上的衣袍紧了紧。
抬头看着茫茫前路,心中再度忧虑起来。
不知是否是杨虚彦临死前突然的良心发现,告诉了他一个重要的消息。
石之轩要杀徐子陵……不是因为夺权,亦不因为魔门与他们的恩怨纠葛,石之轩的目标仅仅是要杀徐子陵而已。
“那是为什么?”寇仲皱紧眉头追问道。但杨虚彦却已闭上眼,再不发一声。
这样的消息让寇仲心中充满莫名的担忧,以至于在战争结束以后,他再也没办法呆在营帐内好好养伤,独自一人走出营帐来,下意识地向长安的方向走去。越走越远,乃至脱离了少帅军的营地。
脑中蹦出许许多多的念头,功力减弱的同时好像心神也松懈了,或者说紧张了这许久,终于有了考虑战争之外的事情的时间。
和塞外联军的战争最终也胜利了,天下太平的日子近在咫尺,只要陵少回来,他便会履行诺言,再不做这少帅,和陵少一起浪迹天涯,过神仙一般的生活。
没有宋玉致,亦没有李秀宁和尚秀芳,他寇仲想要相伴终生的,仅仅是徐子陵一人而已。
寇仲双手抱臂,微抬头看着昏暗下来的天空。
思绪一涉及陵少,便不受控制地泛滥开来,满脑满心都是想念。想念他的面孔,想念他淡淡的微笑和拆穿自己谎言的习惯,想念那份不用言语表达的默契,更想念把他拥抱在怀里的触感,让身心都泛起踏实的感觉。
一世人,两兄弟。早就该发现,说这句话的次数比对相识的女子说情话的次数还多,说这话时渗透的情义更是永远诚恳不掺丝毫虚假。可笑的是连宋玉致都隐约有了感觉,自己却还懵懂不知。
现在既已明了,天下就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拦他。
雪越下越大了,寇仲发觉自己已经离营地太远,决定转身回去。
就在这时,眼前忽然亮起了一道剑光。
徐子陵努力压抑着伤处,不想暴露出自己伤重的信息,但疼痛还是一阵阵泛上来,让他紧闭的嘴唇下牙关愈咬愈紧,脸色也开始泛白。
玄武门一战,秦王与太子、齐王各自出动府中将士较量,局势十分凶险。好在徐子陵和侯希白的及时援助,力毙韦公公,射杀李元吉,李建成亦被天策府的将领射杀。秦王登高一呼,终于将形势扭转过来,太子和齐王府的人见主子已死,纷纷弃械投降。
李渊得知了这个消息,大吃一惊,也知道形势再不受他控制,朝野实权随即落入李世民手中。
在对付韦公公和李元吉的时候,徐子陵和侯希白都受了内伤,侯希白倒还好些,徐子陵却是伤上加伤,难受得简直想立刻倒头就睡。李世民便派几个人送他从杨公宝库秘道回去,自己和侯希白忙于接下来安抚将士,扫清余孽。
却没想到,徐子陵在刚刚进入杨公宝库的时候,石之轩倏然现身,眨眼间便将他身边的几个人打倒。
“子陵。”石之轩的目光投在徐子陵身上,看不出任何感情。口中说道:“我们换个地方来谈。”
眼前那道明亮的剑光,让寇仲定住了脚步。
宋师道的身影慢慢走到面前,长剑亮如秋水,倒映着他儒雅的面孔,却不再如往日般和蔼可亲,透着一丝挣扎和痛苦。
“宋二哥?”寇仲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
想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话还未出口,宋师道的长剑已划出耀眼的光芒,向他刺来!
寇仲猝不及防,忙向后跃,但只有一两成功力的身体在雪中早冻得僵硬,无法及时闪避,宋师道的长剑在胸口划下一道长长的剑痕,尖锐的劲力刺入体内,让他刚运转到胸口的真气一浊,重重摔倒在雪地上。
刚要起身,脚下一阵震动,数十名箭手在雪中冲出,包围上来,将寇仲围在中间。每人手中都持着硬弩,箭尖对准寇仲,让他不敢再有动作。
“咳咳……”血丝顺着寇仲的嘴角流下来,他努力止住咳嗽,喘息着苦笑道,“宋二哥……是来杀我的?”
“正是。少帅的戒心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差了。”宋师道的声音冷硬得如同这个雪天,剑气并不停滞,再度猛地向他刺来。
寇仲在他剑气及体前用力侧身一滚,勉强避过了这一剑,耳边听着劲风呼啸,却再也躲避不及,一支弩箭狠狠地钉入后背。
寇仲喷出一口鲜血,奋起余力弹起身来,这时却听到宋师道一句话道:“子陵已死,少帅不妨去陪他。”
身形在瞬间凝滞住,寇仲还来不及消化这句话的含义,突然感到肋下一凉,冰冷的剑刃透体而入,直穿过身体,在背后透出带血的尖端。
弓箭手的动作都凝固了,宋师道颤抖着手忽然握不住剑柄,微微一松,寇仲支撑不住地跪倒在雪地上,血从嘴里涌出来,从身上的伤口处涌出来,滴落在白色的雪地里。
“咳……”寇仲用力抬起头,眼神锁定在宋师道身上,迟迟不肯放开,“你……说的是……真的?陵少他……”
宋师道双眼里忽然涌出热泪,说道:“不是!玄武门之变李世民胜了,子陵他……他没事……”
寇仲的眼中燃起明亮的光芒,转瞬又黯淡下去。
眼前的景物渐渐模糊起来,一切都褪去了,只剩下天际间茫茫的白。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在回旋着:子陵没事,但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真的很想见他……很想实践自己的诺言,等他回来,有话对他说……
和石之轩面对面站在旷野上,徐子陵心中的不安越来越严重。
“下雪了啊……”石之轩感慨着。
雪花落在身上,冷风吹过,感觉除了寒冷,还是寒冷。徐子陵却仍将目光投向远处的天地,发自内心地感慨道:“很美。”
石之轩目光凝注在徐子陵身上,看他明明已经伤重仍是从容不迫的神态,优雅自然,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能达到如此强大的精神境界,普天之下也没几个人。
石之轩欣赏地说道:“徐子陵不是凡品,难怪青璇会爱上你,婠婠也会维护你。”
见徐子陵不解的表情,道:“婠婠这丫头的鬼心思我很明白,她原本是想让你伤到动弹不得,这样就不用参与玄武门的风险。可惜她低估了长生诀的能力,也低估了我的决心。”
徐子陵道:“邪王的决心?”
石之轩眼光转寒,淡淡地道:“子陵现在的功力还剩下几成?还能否接住我一掌?”
徐子陵怡然不惧,迎着他的目光说道:“邪王如果为了权势地位,此时已经晚了。李世民会是一个好皇帝。何况权力地位未必会带来快乐,邪王又何必作茧自缚。”
石之轩冷冷地道:“说得好。但我今天要杀你,却不是因为权力地位。那些我已经放下。今天我也曾进入皇宫大内,在我坐上龙椅的那一刻,忽然生出世间一切都不过如此的感觉。这个皇帝的位置,坐与不坐又有何区别,所得的快乐,又哪能及得获得自己心爱的人。”
他继续说道:“我听说,青璇愿意嫁给你。”
徐子陵微愕地看向他。
“为什么不答应?我女儿难道还配不上你。”
徐子陵还没有答话,便看见石之轩的面孔慢慢地狰狞起来,那个阴险狠毒的石之轩渐渐显现出来,阴冷的气息弥漫在空中。
杀气切割着徐子陵的皮肤,从来没有在石之轩身上感受到如此强大的杀气,而他现在的情况,确实再也挨不住石之轩一掌。
不能答应石青璇,是因为他不会再爱上任何一个女子,更不能接受没有感情的婚姻,那是对石青璇最大的不公平。感情的事半分勉强不得,它与配不配得上无关,它要的只是心甘情愿而已。
想要将事实上石之轩坦然说出。他不介意公开自己对好兄弟的那种感情,即使是惊世骇俗,即使不为世人接受,也没有关系。
但是,石之轩却不给他再开口的机会了。
邪王终究是个骄傲而偏激的人,不会顾及那许多复杂的因由。
掌风如惊涛骇浪一般向胸前涌来,绵软无力的身体再难做出任何有效的反抗。宝瓶印结到一半,对方掌力已经涌至。
“砰!”
徐子陵倒掠出数丈,重重地摔在地上,一手撑地,却发觉手上骤然失去了力道。
“哇”地喷出一口鲜血,鲜红的颜色染在面前的雪地上,一片触目惊心。
寇仲曾经说过,记得不要带着一身伤回来,他会心疼的……
当时自己虽然白眼望天,心中却是一片感动,知道仲少的话出自真心,更知道自己也想告诉他相同的话,千万保重,期待再会。
但是……他却终究要爽约了。
“呵……”徐子陵轻轻笑起来,真是有点好奇啊……好奇仲少原本要对他说的话是什么?可惜,听不到了……
抬起头,仍在下雪,一望无尽的白雪,在视野中渐渐淡去。
第二天清晨,则天向师妃暄告辞。
师妃暄的面容又变成了初时平静无波的样子,但这时则天再看去,却已能发现她掩藏在眉宇间深深的沧桑。之前没有发现,只是因为她掩饰得很好吧。
那个故事的最末,师妃暄和她的师傅梵清惠再度出现,她梵清惠劝说谢晖退兵,由于他们年轻时的感情纠葛,也由于寇仲已死,谢晖算是达到了给宋家报仇的目的,便答应了梵清惠的请求,退兵,向李唐臣服。
少帅军被收编入李唐的军队,少数将领则辞官不做,从此不知所踪。
跋锋寒和侯希白也随之消失不见,塞外和中原都再未听说过他们的名头。有人推测跋锋寒回到了塞外,但多情公子的消失却让人摸不着头脑。
中原的最后一场大灾难过去,之后便是长久的太平盛世。太宗皇帝是位伟大的明君,将他国家治理得繁盛富强,正如所有人期望的那样。
则天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她听了一个似乎很长的故事,却又是那么短暂,仅仅一天时间,就讲过了那么多的腥风血雨,生离死别。
“皇后想去双龙的墓地看看吗?”师妃暄突然开口道,“等到他们的祭日去,也许会遇见你师傅。”
则天点头答应,记下了师妃暄告诉她的地点。
在这个冬天将要结束的时候,则天乔装改扮,去了双龙的墓地。
那是双龙曾经埋葬傅君婥的地方,幽静的小谷太久无人到来,林深草长。则天在其中找到了傅君婥的墓,却没有找到双龙的墓碑。
据师妃暄说,是宋师道将他们埋葬在这里的。除了少数几个知道内情的人之外,世人都不晓得显赫一时的开唐双龙就埋在这里。对于他们来说,双龙就像一个传说,代表着一个时代的传奇,充满英雄和热血的传奇。人们对于传奇永远只记得最鼎盛的时候,而不会在意之后的落寞。
……虽然,所有繁华都会逝去,所有喧嚣都有沉寂的一天。
则天突然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应,猛地回头望去,只见白衣的衣角一闪,尽管速度快得惊人,她仍然看到了那双赤足。
是师傅……她来过又走了。
则天顺着婠婠那个方向看去,隐隐看到一座墓碑。有些模糊的眼睛只看到墓上的草无人清理,在风中浅浅地摇晃着。
[全文完]
番外结局:相守
眼前那道明亮的剑光,让寇仲定住了脚步。
宋师道的身影慢慢走到面前,长剑亮如秋水,倒映着他儒雅的面孔,却不再如往日般和蔼可亲,透着一丝挣扎和痛苦。
“宋二哥?”寇仲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
想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话还未出口,宋师道的长剑已划出耀眼的光芒,向他刺来!
寇仲猝不及防,忙向后跃,但只有一两成功力的身体在雪中早冻得僵硬,无法及时闪避,宋师道的长剑在胸口划下一道长长的剑痕,尖锐的劲力刺入体内,让他刚运转到胸口的真气一浊,重重摔倒在雪地上。
刚要起身,脚下一阵震动,数十名箭手在雪中冲出,包围上来,将寇仲围在中间。每人手中都持着硬弩,箭尖对准寇仲,让他不敢再有动作。
“咳咳……”血丝顺着寇仲的嘴角流下来,他努力止住咳嗽,喘息着苦笑道,“宋二哥……是来杀我的?”
“正是。少帅的戒心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差了。”宋师道的声音冷硬得如同这个雪天,剑气并不停滞,再度猛地向他刺来。
寇仲在他剑气及体前用力侧身一滚,勉强避过了这一剑,耳边听着劲风呼啸,却再也躲避不及,一支弩箭狠狠地钉入后背。
寇仲喷出一口鲜血,奋起余力弹起身来,迅捷地捉住宋师道的手腕脉门。宋师道反手欲甩脱他,寇仲仅存的一股真气涌出,用巧劲将长剑夺去,甩手抛出。
动作完成后就微微一呆,连他也没想到宋师道竟真就被他夺走了剑。
弓箭手们正要动作,却见寇仲右手上移扣上了宋师道的咽喉,而宋师道微一反抗,竟不再动。
双方一时成了僵持之局。
“咳……”寇仲用力抬起头,眼神锁定在宋师道身上,“宋二哥……其实不想杀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