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诚心一连串“是是是”地答应着,捏着单价表去缴费,连滚带爬地离开医院。
拔了牙的效果可谓立竿见影,大牙很快不痛了,脸上的肿也消了一些,只是蒋诚心忘不了伴随了他一个多小时的那种味道,心里还是难受。
肖老师下午见到蒋诚心的时候发现他的脸色比上午还差,忙勒令他立刻回家休息,任蒋诚心怎么解释都没用。
于是我们的蒋正科长只得在下午三点的大好时光,挽着兜子上市场买做回锅肉的原料。
买好菜做好准备也才四点过一点,而杨少安平时下班到家都在七点左右,蒋诚心闲来无事,钻书房里去上网。
高中同学群里白天没什么人,只有小猫两三只,那也是上班时候偷摸着爬上来的,时刻准备着消失。
刷刷网页,看看新闻,好容易熬到五点半,蒋诚心琢磨着可以先做饭了,精神才变好一点。
这边刚把上好的肉扔锅里煮,那边鬼子又进村了。
蒋诚心关掉火,一边暗想别又是单旗啊一边拿起手机来看。
屏幕上闪烁着杨少安三个字。
蒋诚心笑了,笑得嘴角都快裂到耳边——杨少安平时只会打电话回家让他做这做那,这还是第一次在工作时间里打他手机。
心里那种感觉就叫“高兴”没错,蒋诚心接电话的时候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将整个春天都紧紧地捏在手中。
“喂,请问你认识杨少安吗?”
陌生的声音。
蒋诚心愣了。
“如果你是杨少安的家人或者朋友请立刻到市医院住院部来一趟,他今天下午因工伤入院……那个……喂?喂喂!”
十三
这两天肯定和医院犯冲,改天要去烧高香。
蒋诚心一踏进住院部大门就往询问台跑,刚问了出“杨少安”三个字,就被台边的一个人叫住了。
“你是杨少安的……家人?朋友?”
就是这个声音给他打的电话,蒋诚心抬头看他,个子挺高一个人,长得也算英俊。
他喘了喘气,点头,“是我,杨少安怎么样?”
那人双手抱在胸前,将蒋诚心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你是他哥哥?弟弟?”
“我问你杨少安怎么样了!”蒋诚心没那闲工夫和人扯这些,他只想快点见到杨少安,不知不觉口气就有些不好。
大高个闻言挑起一边眉,“我记得他手机上写的你姓蒋……你不是他的家人吧?”
没见过这么墨迹的人,蒋诚心一路担心受怕,火气本就不小,这下全被对方点燃了。
上前一步,怒气汹汹地盯着那人,以前念高中时的那种霸道全数苏醒,“老子是他什么人干你TM屁事!快带老子去见人!”
大高个后退半步,双手举起和头顶平行,“别恼别恼……”说着向上努了努嘴,“304病房,不过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蒋诚心得到病房号后正要走,却又听到那人的最后半句,不得不硬生生地收了脚,“你什么意思?”
大高个侧过身,一脸沉痛,“医生说……半身不遂……”
蒋诚心脑袋“轰”地一声,似有千百斤火药在里面齐齐爆炸。
他跳起来,转身时好象撞到了什么人,但却没法顾及。
他什么都想不了也不能去想,全身上下只剩下唯一的条件反射——跑。
往304跑!
大高个看着蒋诚心狼狈的身影,抿了抿嘴。
迎面走来一个人,两只手一左一右拿着饮料,正是被蒋诚心转身撞到的那个。
他走到大高个面前,皱起眉,斟酌了又斟酌才说:“你这样做……过分了点吧……”
“有什么关系?”大高个显然心情不错,乐呵呵地从对方手里接过饮料,拧开灌了一口,“这叫一报还一报!”
蒋诚心一口气冲到304病房前,也不管是几人房,推门就进。
房间里有两个床位,一个空着,一个上面躺着杨少安。
他右脚打着石膏,被吊在半空,闭着眼,脸色白得比床单好不了多少。
蒋诚心一进门发现没其他人,立刻就开始嚎,边嚎边往杨少安身边扑,抓住他的被角一阵抖,眼泪都抖出来了。
他是埋怨他,埋怨他对自己做的那些事,有时候也气得牙痒痒,但自从他们重逢,他从没诅咒过杨少安,背地里连一句狠毒的话都没说过。
如今这样一个大好青年,就这么瘫了,怎么不叫人扼腕?
何况……何况那不是一般人,至少对于蒋诚心来说不是。
那是杨少安。
蒋诚心嚎了半天才觉得脑袋重,抬眼一看,杨少安半撑起了身,正拿手压他的头顶,表情有些古怪。
蒋诚心愣住,连眼泪都忘了擦,忙扶他坐起来,“杨少安……你……醒着?”
杨少安斜他一眼,“就你那嗓门,死人都给喊醒了。”
蒋诚心给杨少安后背处垫了个枕头,抽着鼻子,轻声问:“痛不痛?”
杨少安“哈”地笑起来,“怎么不痛?当时那可是几十上百斤的板子倒下来,铁打的也折了……”
蒋诚心一听,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杨少安扶着额角哼哼,“别演了……都说你不适合小媳妇……”
蒋诚心哽咽,满腔委屈,“我没……”
他是真难受。
好像是自己受伤一样,痛得钻心。
“你牙不痛了?” 杨少安发现蒋诚心的脸似乎没早上那么肿,连忙转移话题。
“我去拔了。”边说边张大嘴,“你看,没了,也不痛……现在痛的是你吧?”
说着说着他的眼眶里又湿润了三成。
“都叫你别演了” 杨少安觉得有些头痛,“……真是的,随便找谁不好,干嘛非得通知你……”
他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半,突然顿住,偏过头去看向窗外。
蒋诚心眨了眨眼,想分辨此时杨少安那红红的耳朵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杨少安认命地叹道:“算了,来都来了……医生说要住院几天,你带我的换洗衣服了吗?”
“啊?没……”蒋诚心这才想起他当时接了电话后太着急,竟然两手空空就来了。
杨少安又叹了口气,“那你也没吃晚饭吧。”
蒋诚心点头。
“先去吃饭,然后回家帮我拿点衣服。”
“你呢?想吃什么?”
“没胃口,一会儿我让耗子他们给我买点喝的就行……哦对,就是给你打电话的人,你在楼下见到他了吧,衣服拿来给他就行。”
蒋诚心皱起眉,“为什么要给他?”
“啊?”杨少安不明白。
“衣服,为什么要给他?”想问那个叫耗子的是他什么人,又不知道该怎么问出口对方才不会生气。
此时的杨少安没精力去揣摩蒋诚心的想法,只是就事论事地说:“今天是入院第一天,我请他和泥鳅晚上陪一下床……哦,泥鳅是我手下,你以前应该也见过,就是……”
蒋诚心突然站起来,打断杨少安难得的“长篇大论”,有些不满地说:“晚上我陪!我让他们先回去,我去给你拿衣服!喝的我也去买,喝什么?”
“不,你……”杨少安头痛地说,“还是让耗子他们……”
“耗什么耗?你现在是伤员,听我的!”心里气鼓鼓地再加上一句,何况他们能陪你几天?我……我陪你一辈子!
杨少安无奈了,摆了摆手,“随你……那给我买杯抹茶拿铁,就我平时喝那种。”
蒋诚心听了这句话,脑袋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呆了呆,然后他歪着头问:“等等……杨少安,我刚发现,你怎么这么有精神?你……你不是很痛?”
杨少安一脸不解,“麻药还没退呢痛什么痛?”
蒋诚心更是觉得奇怪,“你……是什么时候受伤的?”
“下午两点?还是三点……忘了。”
“手术这么快就完了?”
杨少安笑道:“手术?接个骨也算手术?”
蒋诚心的脸黑了一大半,口水咽了又咽,半晌才憋出一句话,“你不是半身不遂?”
杨少安的脸全黑了,“谁造谣?”
“那你……”
“一般骨折而已。”
大眼瞪小眼。
小眼变成眯眯眼。
然后某人突然“哇”了一声,捂着脸冲出病房——老子……老子白哭了啊!!!!!
事故原因是施工现场堆积的成板材料没有绑牢,杨少安为了抢救两盏吊灯而被砸伤,右脚小腿骨骨折。
由于送医及时,而且骨折也不是很严重的毛病,按说接好骨一两天就可以出院修养,但医生发现杨少安的右脚小腿骨以前就撕裂过,怕老伤新伤凑一起影响恢复,让他住院观察。
杨少安在医院住了五天,蒋诚心申请了个陪床,一下班就往医院跑,周末则寸步不离,也陪了五天。
这五天里,蒋诚心无疑是一个称职的“佣人”,平时该做的一样没少做,还肩负起帮杨少安穿衣脱衣擦身体这种以前想都没想过的责任。
以前两人没穿衣服在一起的时候一般都在干那事,没什么机会仔细看,蒋诚心这次得了空,趁给杨少安擦身的时候,把对方全身前后上下都瞄了个遍。
杨少安身材好,绷住的皮肤让人一摸就抽不了手,肌肉的线条尤其漂亮。
只可惜背部和腹部都有一些伤疤,最明显的那一处足有两寸长,三指宽,横在后腰,颜色比其他皮肤浅一点,微微泛白。
蒋诚心动作很轻,特别是擦到那些疤痕的时候,好似捧着块豆腐,稍微多用点力就会碰坏一样。
这个时候的杨少安往往也不说话,转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十四
出院前一天晚上,杨少安吃了饭,喝了点蒋诚心带来的猪骨汤后就靠在病床床头假寐,蒋诚心则趴在旁边的陪床上看书。
大概八点左右,杨少安的同事来探望他。
是那个不知道姓王还是姓黄的人,以及最开始骗蒋诚心说杨少安瘫痪的人。
他记得杨少安叫他们“泥鳅”和“耗子”。
还真配。蒋诚心这么想。
泥鳅和耗子几乎每天都会来探病杨少安,都是晚上7、8点钟左右。
据说耗子暂时接手的杨少安的工作,所以两人要来向杨少安大致汇报一下进度和情况。
蒋诚心记仇,始终记得那耗子当日骗他,害他伤心难过,在杨少安面前大大地出丑,所以每次那两人一来他就躲了,躲到走道或者楼梯间去,直到他们离开才重回病房。
这天也不例外。
蒋诚心一见那两人来就退出了房门,在外面的座位上坐着继续看书。
光线不大好他也不在意,看看停停,隐约听见杨少安他们说话的声音,有时候似乎在争执,有时候,却也在开心地笑闹。
一道门,隔出两个世界,里面的人不会出来,外面的,想进去也没理由。
心里慢慢地变得空白,书也看不进去了,蒋诚心想走远一点,脚上却突然失了力,站都站不起来。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泥鳅先走出来说:“师兄说想上厕所。”
蒋诚心收了书进屋去,看见那叫耗子的想扶杨少安起床,杨少安尴尬地左顾右盼,连忙抢上去,“我来!”
边说边把耗子挤开。
他力用得有些大,耗子一个踉跄差点一屁股坐在陪床上。
和以前做过许多次那样,蒋诚心挽住杨少安的胳膊,让他的左脚先下地,一手稳住他,一手拿过就靠在床头的拐杖。
杨少安架好拐,在蒋诚心的搀扶下一步步慢慢地向外走。
走到门口对站在那的泥鳅说:“明天就先照计划表进行,有什么问题给我打电话。”
泥鳅应了。
杨少安又转回头对耗子说:“你们先回去,不早了。”
“那我明天开车来接你出院。”耗子说。
“好,”杨少安想了想又说,“今天你也开车来的?”
“嗯。”耗子点头。
“那等一下,一会儿把我同学送回去。”说的自然是蒋诚心。
蒋诚心一愣,“什么?”
杨少安看着他两只眼睛下面越来越明显的黑眼圈,“今天不要你陪了。”
“为什么……”
“反正明天也出院了,你先回去。”
“我……”蒋诚心想说不,眨了眨眼,话梗在喉头。
他这一梗不要紧,手上却撒了劲,杨少安重心不稳就要向后仰,好在泥鳅眼疾手快接住他。
蒋诚心红了脸,手忙脚乱地上去搀扶。
杨少安冷笑,拍开他的手,“笨手笨脚,不如不要。”
蒋诚心表情扭曲,一颗心极速下坠,摔到底的时候很痛很痛。
杨少安当没看见,拉着泥鳅的胳膊,“算了,泥鳅陪我去厕所,耗子你先让他收拾收拾跟你上车。”
“杨少安……”蒋诚心唤他。
杨少安挥了挥手,“明天有耗子他们就行,你也别来接我了。”
“杨少安……”蒋诚心可怜巴巴地唤他。
杨少安和泥鳅走出门,一步都没停,也没回头。
耗子一直沉默着,直到屋里只剩他和蒋诚心两个人时才吹了声口哨,“你运气真坏。”
坐在耗子的车里,蒋诚心目不斜视,脊背挺直,紧紧地捏着自己的旅行袋。
里面除了自己的换洗衣物以外,还有杨少安的。
杨少安让他先带回去。
车子发动后,耗子就开了音乐,很轻很轻的旋律,有些催眠。
泥鳅坐在副驾驶座上,时不时地回头和蒋诚心攀谈,都是他在问,蒋诚心只需要点头摇头就行。
比如,“你是师兄的高中同学?”
点头。
“同班?”
点头。
“你大学也是在A市念的?”
点头。
“毕业后回过家吗?”
摇头。
“师兄高中的时候是什么样?”
蒋诚心呆了一下,这个问题似乎无论点头还是摇头都不行吧。
泥鳅也不管蒋诚心有没有回答啊,兴趣盎然地继续说:“以前在大学里师兄最照顾我了,他总说一见着我就觉得亲切,说我像他弟。”
蒋诚心暗说杨少安那个独生子,有弟才怪。
若真要说泥鳅像谁……蒋诚心涩涩地想,像单旗倒不假。
嘴上却问:“杨少安……他说你哪里像他弟?”
泥鳅得意地笑了笑,“我喜欢小孩子,师兄说他弟也喜欢。我以前练体育的,师兄说他弟从小学开始是体育特长生。我电脑白痴,师兄说他弟跟我有一比。”
蒋诚心茫然了——说得像模像样的,难道杨少安还真有个弟弟?
“还有我师兄说他弟是个笨蛋,放着好好的大学体育老师不当,一毕业就去幼儿园当保姆,这点我就好多了……我毕业以后……”
眼看着他说到激动处,身体扭啊扭啊,都快跪在座椅上了,耗子忙假咳了一声。
泥鳅反应过来,挠了挠头发坐回去,冲蒋诚心很不好意思地一笑。
蒋诚心也回了他一个微笑。
心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个人,也只有不说话的时候感觉像单旗而已。
蒋诚心让耗子把车停在杨少安家楼下,耗子也没说什么,只是在蒋诚心拉开门的时候问了句,“和组长同居……习惯吗?”
蒋诚心刚迈了一条腿,一听这话,吓得差点滚出去。
泥鳅扯了扯耗子的胳膊。
耗子笑道:“我没别的意思,不过组长感觉挺那啥的,和他一起住,得受不少限制吧。”
“也没有……”蒋诚心大略回忆了一下,说其他的或许有,这限制嘛,的确没有。
耗子明显不信,脸上堆起了怪异的笑。
蒋诚心被他看得有些发毛,说了声“再见”就往楼里跑。
耗子在他身后拔高声音,“我明早九点去接组长出院,顺道捎你一起?”
蒋诚心停下来,“嗯,麻烦了。”
“可师兄不是不让?”泥鳅老老实实地问。
“我要开车,你明天去工地,总得找个人顾着组长啊。”耗子边说边给泥鳅递眼色。
可惜泥鳅的雷达常年处于罢工状态,“我明天不去工地……”
“你要去!”耗子的眼皮翻得飞起。
“我真不去,师兄说了明天让他们去……”
耗子哭都哭不出来。
蒋诚心看在眼里,苦涩地笑道:“算了,我明天上班,麻烦你们把杨少安接回来吧。”虽然他一早就请了假。
“哦……真不去?”耗子牢牢地盯着他。
蒋诚心突然觉得这个人似乎知道些什么,手心有些渗汗。
他垂下头,吸了一口气又抬起来,从钱夹里掏出一张纸递给耗子,“我找医院借了一架轮椅,明天麻烦你们去器械室拿,押金已经付过,这是收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