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生气，我……还是舍不下那份工作，你知道我除了卖碟，其他的什么也不会。”范小原手里夹着烟，一抖一抖的。
“别抽了。”宋煦之伸手夺下烟，捻灭在烟灰缸里。
“那帮崽子不会再来了，你别担心。”范小原看着宋煦之，一脸认真，“我们也不能没有生计来源，而且店里的生意比开始的时候火多了。”
宋煦之低头想了想，没说什么。
“让我去吧。”范小原用哀恳的语气。
“好吧。”宋煦之抬头看范小原，“有什么事你不能一个人抗着，你当我透明的？”
“好好，绝对不瞒你。”范小原信誓旦旦。
店里至从被金毛崽子闹过后，满箱的碟被砸坏，所有的海报全部被扯烂，范小原看着一堆似废墟的破碟，心里堵得难受。
隔天，范小原就联系了以前进货的兄弟，亲自去了一趟广州，进了一些最新的日韩光碟，还有漫画和流行小说集。
风尘仆仆地赶到店里，发现宋煦之正在那里慢慢地刷着墙，边上是一桶淡蓝色的油漆。
“你怎么……在做这个？快下来，我来我来。”范小原赶紧过去。
宋煦之慢慢从踩着的板凳下下来，笑笑：“这不是小事吗？什么事情都你这个老板亲力亲为，要做到什么时候？”
范小原挠挠头，他看着宋煦之笑容顽皮，脸颊上还沾了一点油漆，头顶一个报纸做成的纸帽。
“进了什么好东西？”宋煦之问。
“哦，最新的碟。”
“这么多？”宋煦之惊讶地看看范小原身后的几大箱子。
“开店总不能没有货吧？”
之前的货都被那帮崽子给毁了，这是范小原心里的一道伤口，时不时牵扯着他。
宋煦之淡淡地笑：“没事，从头再来好了，反正客源比刚开始要多好几倍。”
“那还不是你的功劳，那些小女生，都来瞅你的。”范小原笑着打趣。
“这算什么……”宋煦之顿了顿，随即神色认真，“我其实没怎么出过力。”
“啊？”
“范小原。”宋煦之轻轻地走到他背后，伸出双手抱住他的腰，“你一直是自己一个人辛苦，对不起。”
“什么？”范小原惊讶，他万万没料到宋煦之会说这样软绵绵的温情话。
“我想帮你，帮你刷刷墙也好，总之让我出点力，不能总让你一人累着。”
“我不累，不累，这算什么……”范小原急急地说，“我皮厚肉糙，小时候就在田里跑，你不一样，你怎么能累着……”
“范小原。”宋煦之打断了范小原的话，“你不把我当自己人？既然我说要和你一起生活，那我就有吃苦的准备。”
话毕，宋煦之收回抱着范小原的手，静静地回到角落里，一脚踩在板凳上，又刷起墙来。
范小原心里顿时如海水翻腾，各种情绪夹杂，有愧疚，有自责，还有感动。
刚才宋煦之的神情不是假的，那份认真，那份决绝彻底印在了范小原的心里，看着宋煦之纤细的手握着刷子慢慢地涂在墙上，看着他纸帽下额头上冒出的微微汗渍，范小原鼻子一酸。
晚上范小原买了红烧鱼块，清蒸狮子头，肉片炒蘑菇，糖醋排骨等熟食，还特地到甜品店买了两只焦糖蛋糕。
“来吃来吃。”范小原赶紧将袋子里的食物一样样拿出来。
“怎么买这么多？”宋煦之笑笑，“一顿饭而已，要这么多菜？”
“难得的，你今天不是累吗？”范小原笑笑。
“累？做这么点事就累？”宋煦之撇撇嘴，“范小原你也太小看我了。”
范小原挠挠头。
宋煦之又瞟了一眼两只包装精美的焦糖蛋糕，轻轻地说：“以后别乱买东西。”
范小原一愣，心里热乎乎的，他不是没注意到宋煦之对他们的生活是越来越克制，甚至学会了精打细算。
也许宋煦之本身就是个适应力强的人，他几乎没有对范小原抱怨过，他的生活变得越来越简单，每天早晨起床看看电视，画会画，然后中午买盒饭到店里和范小原一起吃，下午就留在店里帮忙做生意，晚上不到八点，范小原就关了门和宋煦之一起回去。
两人有时会在夜风轻拂的城市里散散步，但更多的时候，宋煦之愿意呆在家里，话也不多说，就坐在沙发上盘起腿画画，或看电视。
宋煦之喜欢看动物世界，喜欢看探索奥秘，也喜欢看动画片，无论片子里放的是什么，无论喜怒哀乐，他总是一个表情，很平静，很专注地看着。
范小原则坐在他边上，看着宋煦之漂亮安静的侧脸，直到最后关上电视，最后一束光从宋煦之脸上消失。
“啊。”范小原小声嘀咕了一声。
“怎么了？”宋煦之问，“放完了，去睡吧。”
“哦。”范小原愣愣的。
“你到底有没有看？”宋煦之笑笑。
“我在看你。”范小原很老实地说。
“傻子，天天看你不厌啊？”
“不厌。”范小原摇摇头，“永远看不厌。”
宋煦之在黑暗中静静了看了一会范小原，没有说什么话，便走进了里屋。
范小原站在原地，他在回味宋煦之刚才的眼神，如果不是错觉，那眼神里全是落寞和孤独。
就像刚才那束光从宋煦之脸上消失，范小原心里本能地一慌，他感觉宋煦之没有了，消失在黑暗尽头，离开了自己的视野范围。
范小原呆呆地站着，他感到无能为力，他始终无法进入宋煦之的内心世界，那个世界离他太远太远。
上次在广州进的碟卖的很好，音像店生意越来越红火，这是出乎范小原意料的。
“瞧，要是努力，还是可以做得很好的。”宋煦之赞许道。
范小原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在宋煦之的鼓励下，范小原决定再去广州进一次货。
月底，范小原到了广州，这次他在广州逗留了比较久，他在闹市区的一家精品店铺买了一个天使模样的瓷器，准备送给宋煦之。
坐上火车，范小原喜滋滋地回来，将天使瓷器悄悄地放在床边，然后直接到店里去找宋煦之。
这天有些奇怪，音像店的门虚掩着，里面像是没开灯，从门缝里看去一切都是暗的。
范小原推开门，心里只感一种漩涡般的激流冲刺着自己，像是有种不好的预感。
几双阴鸷的眼睛齐齐地盯住范小原。
范小原只感全身血液充斥在脑子里，顿时一阵眩晕。
一个小混混正手持一把铮亮的刀子贴在宋煦之的脸上。
“你们放开他！”
范小原怒吼。
“哥们，你总算来了？”带头的金毛崽子悠悠地走到范小原面前，“等你很长时间了。”
“你们要干什么！”范小原恐惧地看着宋煦之的脸上贴着的那把锋利的刀，那锐利的暗光。
“没想到啊。”金毛崽子面露淫靡的表情，“哥们你有个这么漂亮的相好？”
范小原怔住。
“他和我没关系！他只是在店里帮忙的，你们有什么就冲着我来，别碰他！”
金毛崽子阴阴地笑。
那个小混混一手持刀在宋煦之的脸上摩挲，另一手毛毛躁躁地向宋煦之的胸口探去。
范小原瞬间暴怒，上前一拳砸在金毛崽子的脸上。
下一秒，一群人立刻扑过来，狠狠地制住范小原，双手，双脚，脖子，范小原感觉自己被无数双手制住。
宋煦之睁大眼睛，咬着自己的双唇，直到鲜血溢出来。
金毛崽子俯身，左右开弓甩了范小原几个耳光，然后示意手下放开范小原。
范小原正要撑起身子。
“别动！给我老实跪着，否则你的小相好……”金毛崽子瞟了一眼宋煦之。
范小原看着角落里的宋煦之正被一个满面油光的混混上下其手，顿时心如刀绞。
“你们要做什么？你们冲我来吧，怎么着我都行。”
不知觉的，范小原的语气慢慢变成了哀恳，他强烈控制住自己内心的愤怒和恐惧。
“叫声大爷。”金毛崽子翘起脚，用皮鞋尖顶起范小原的下巴。
未等范小原迟疑，身边一个小混混立刻一拳砸在范小原头上。
“叫啊！耳朵聋了？！”
范小原缓缓地开口。
“听不见。”金毛崽子悠悠地说。
“大爷！”范小原睁大眼睛，狠狠地说。
金毛崽子满意地笑了，几个小混混吹起口哨。
宋煦之只感眼前一片模糊，他看见佝着背，跪在地上的范小原，看他大声地叫出大爷二字，看他的尊严被一帮人践踏。
如果不是为了自己，他绝不会这样。宋煦之那一瞬间有了一种冲动，真正去拥抱范小原的冲动，这是以前从未有的。
那个小混混的毛手正准备拉开宋煦之的裤子，喘着气探入里面寻求更大的刺激，宋煦之忍住，忍住浑身泛起的恶心，任由那个混混的手急躁地玩弄自己最隐蔽的地方。
小混混呻吟起来，宋煦之趁他意乱情迷的时刻，举手狠狠地抓住贴在自己脸上的刀子，那小混混一惊，立刻去夺刀，未料宋煦之用力地握住那把刀，任由那个混混去抽刀，他始终不放手。
瞬间血从宋煦之的手里爆炸似得溅射，小混混万万没料到这个漂亮的男孩这样固执，心生恼怒，一脚踢在宋煦之的腹部，宋煦之蹙眉，反应敏捷地伸出左脚狠狠地回击，重重地落在男人的□。
男人悲愤地惨叫，用尽全身力气抽出宋煦之手里握着的那把刀，然后重重地刺入宋煦之的手腕，刀锋锐利，就那样插在宋煦之的手腕上。
那个小混混也似没料到一般，甚至不敢去拔宋煦之手上的刀。
宋煦之面色苍白，倒了下去。
那一瞬间，范小原感觉心里有部分死了，他看见那把刀刺穿宋煦之的手腕，就那样插在上面，像生根一样。
范小原大声暴吼，然后猛扑倒金毛崽子身上，像是同归于尽一般，用自己的头狠狠地砸金毛崽子的头。
一片混血，警车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
范小原奔到宋煦之面前，睁大猩红的，充满绝望的眼神大吼：“快救救他！救救他！”
声音响彻整个店铺。
宋煦之躺在病床上，周围有许多人，宋夫人，陈世垣都在。
范小原蹲在病房门口的角落里。
然后，宋夫人走了出来。
范小原立刻起身。
宋夫人身边一个穿黑色衣服的保镖模样的人很轻快地上前，然后很快很准又恨轻快地打了范小原几个耳光。
范小原不顾脸上的剧痛，缓缓开口：“宋煦之怎么样？”
“以后不准这个流氓接近我儿子！”
宋夫人几个字说得铿锵有力，眼神怨毒，死死地看着范小原，说完，转身离开。
“求你告诉我，宋煦之怎么样了？！”范小原在背后嚎叫。
宋夫人微微停步，慢慢转过头来，嘴角扯出一抹残忍诡异的笑。
“他的手废了，因为他不懂事，这是他自找的。”
范小原如雷轰顶，然后整个人无力地滑落至地上。
宋夫人重重冷哼一下，然后踩着高跟鞋离开。
“先生，你的脸上在流血，需要包扎一下。”一位护士上前，有些担忧地看着范小原脸上淌着的血丝。
范小原无力地摇摇头。
“可是先生……”
“求你，让我呆一会行吗？”范小原伸手用力擦去脸上的血，随即抱着头，蜷缩在角落里。
护士怯怯地走开。
过了一会，一双意大利小牛皮鞋出现在范小原的眼前。
范小原抬头，正是陈世垣。
“因为你，他的手废了。”陈世垣的眼镜片闪着寒光。
范小原面色苍白，双唇颤动。
“他不会和你在一起，我会带他离开。”陈世垣慢慢地说，像一把钝刀凌迟着范小原。
陈世垣阴冷地笑：“你的梦该醒了。”
范小原低下头，蜷缩在角落里，面前全是黑的，他陷入了一个泥沼，宋煦之在病房里，他进不去，也不敢进去。
范小原只是看着光滑的瓷砖地上自己彷徨无措的脸，从未一刻他这般恐惧，他知道他能做的只能是离开医院，离开这里。
转眼过去三个月，淫雨霏霏，范小原从店里回到家里，打开门，就看见沙发上坐着的宋煦之。
“你回来了？”宋煦之笑笑。
范小原一时不知是喜是悲，只是用力地点点头。
“我买了饭，一起吃吧。”
两人坐在桌子前，宋煦之打开一只一只的小盒子，里面盛放的是各种精致的菜肴，想来是高级饭店里外带的。
“尝尝看，味道很好。”宋煦之拣了一块蟹粉豆腐放在范小原的碗里。
范小原吃了一口，点点头。
“好吃。”
“多吃点。”宋煦之笑笑。
范小原点头应着，眼睛却不时地看着宋煦之的右手，那只手被长长的毛衣袖子遮住，直直地垂在腰侧，没有举到桌子上。
“最近怎么样？”宋煦之问。
“还行吧。”
“又回店里去了？”
“嗯。”
“放心吧，他们不会再找麻烦了。”
范小原惊讶地看看宋煦之。
“妈妈……已经派人去教训过他们了。”宋煦之淡淡地说，“以后放心做生意吧，不用再怕了。”
“哦。”范小原木木地应着，来到最后还是要靠他保护自己。
宋煦之慢慢抬起右手，放在桌子上，然后轻轻捧住饭碗。
范小原的眼睛紧紧地看着宋煦之的右手，但毛衣袖子下宋煦之的右手只露出五根细长玉白的手指。
“不太能动了。”宋煦之笑笑，看看自己的右手，“什么力气活也不能做，等于废掉了。”
范小原放下筷子，双手捂脸，一种悲痛袭击了他，他立刻想到宋煦之将再也不能拉琴。
这等于是活生生地扯破了美好的事物，像贝多芬的耳朵聋了，像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全身瘫痪了，这个世界最残忍的就是亲眼见证这些美好的事物被毁灭。
“怎么了？”宋煦之用左手去摸范小原的脸，“又不是你造成的。”
“是我，是我造成的。”范小原声音哽咽。
宋煦之表情平静。
“让我照顾你一辈子。”范小原立刻作出承诺。
宋煦之只是笑笑，又将鸡块夹到范小原碗里。
晚上，宋煦之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的依旧是猫和老鼠，当屏幕上那只笨猫被小老鼠耍得团团转的时候，宋煦之轻轻地笑了。
范小原静静地看着他，这是他第一次对着电视笑。
动画片结束，宋煦之用遥控关了电视。
屏幕一黑，范小原握烟的手一颤。
“范小原。”
“啊？”
“你过来。”
范小原起身坐到宋煦之身边。
黑暗中宋煦之的眼睛尤其闪亮，润泽的一片。
“谢谢你。”
“什么？”
宋煦之吻上范小原的唇，轻轻的，柔柔的，像是鹅毛拂过自己□的身体。
范小原睁着眼睛，他感觉到这个吻和往常的不一样，像是珍视，像是怀念，像是离别。
“谢谢你一直爱我。”宋煦之说，“我知道你是这个世界最爱我的人，我很荣幸拥有你这份爱。”
范小原不语。
“但我也许不能陪你倒最后了。”宋煦之的眼睛凝视着范小原，“我要走了。”
“什么……你说什么……”
“世垣他的公司破产了，他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宋煦之静静地说，“我会和他一起去美国。”
范小原只看见面前宋煦之真实的眼睛，没有谎言，没有浑浊。
“我十二岁就认识世垣了，他是我的亲人，也是我的爱人，他一直陪伴我成长，我曾经的世界只有他一个人。”宋煦之苦笑，“我为这份爱欣喜过，悲痛过，嫉妒过，所有的都感受过了，现在我觉得最重要的是和他一起，去哪里都一样。”
“美国吗？”范小原机械地重复，他记得美国好像在地图上的另一个半球，也许记错了，为什么感觉那么遥远，像是另一个世界。
“也许你觉得我一直在骗你，但范小原，不论你信不信，有一刻，我是真心想和你在一起一辈子。”宋煦之的手慢慢摸着范小原的脸，“你善良，单纯，老实，最可爱的是对我一直很好。”
范小原感觉眼睛湿润。
“那段时间，其实我连死的心都有了，幸好有你，我还是挺过来了。”宋煦之继续说，“真的，没有你，或许我已经没有勇气在这个世上了，在世垣说要离开我的那天起，我就认定这个世界本是肮脏丑陋的，我憎恨它，却不能摆脱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