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原心莫名一动，这么多年未见，宋煦之的笑容没有变，还是这样纯真和漂亮。
“哦，我也是近些年才习惯吃西餐的，套餐么，你知道比较方便。”
宋煦之点点头。
主食上来。
范小原看见宋煦之的右手颤巍巍地握着叉子，有些艰涩地切着牛肉。
“你怎么不吃？”
范小原这才回过神来，他一直看宋煦之看呆了。
“哦，我吃。”
又静默了一会。
“你怎么会在那里？”范小原问，“你在住在那里吗？”
宋煦之点点头。
“怎么会住在那里呢？”范小原惊讶，“你不是在美国吗？”
宋煦之放下刀叉，用手巾擦擦嘴角。
“我已经回来大半年了，一直住在那里。”
范小原震惊，忍不住问：“陈世垣呢？你和他住在一起？”
宋煦之笑笑：“没有，他没和我住在一起。”
范小原愣住。
“他……他还在美国，没有和我一起回来。”
“你一个人？他怎么这样？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回来，再孤零零地住在那里。”范小原本能地愤怒，提高声音，甚至忘了这是餐厅。
“你呢？你现在生活怎么样？还在开音像店吗？”宋煦之不着痕迹地挪开了话题。
“嗯，还是那家音像店，不过后半年会在城西开一家分店。”
宋煦之笑起来：“真的？那么了不起？”
“哪里？不就是混饭吃吗？”
“你瘦了很多。”宋煦之静静地凝视着范小原。
“还说我，你看看你自己，都成什么样了，一把骨头。”
宋煦之笑笑。
“是不是吃得不好？”范小原有些心疼地问。
“还行吧。”
不一会，服务员端上了柠檬蛋糕。
宋煦之拿起勺子轻轻地挖下一块，谁料一个不稳，勺子从手上滑到了地上，他本能地俯身。
“不要去捡。”范小原立刻叫来服务员让她送个新的来。
“不好意思。”宋煦之笑笑。
“什么关系？”范小原说，“没事，慢慢吃。”
宋煦之慢慢地挖着面前的这块柠檬蛋糕，右手依旧是颤巍巍的。
范小原看着体内莫名地涌上一阵心酸。
他清楚地看见宋煦之的手腕上有条暗紫色的刀疤，而他的手一直是微微颤抖的。
“你怎么老看着我呢？”
“哦。”范小原立刻端起桌子上的冰水慢慢地喝，他本能地觉得宋煦之不愿自己多去注意他的手。
用餐完毕，范小原又吩咐服务员大打包了几个柠檬蛋糕，让宋煦之拿回家里吃。
“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这里坐车，很快就到了。”宋煦之笑笑，“谢谢你的蛋糕。”
范小原挠挠头，说了声再见，站在不远的树下，眼睛一直看着宋煦之，直到他上了公车。
隔天中午，范小原让阿葵他们帮忙看店，自己骑着摩托车又赶到宋煦之住的弄堂里，刚下车便看见一个中年妇女正和宋煦之说着什么。
范小原走过去，依稀听见他们在说房租之类的事情。
中年妇女皱着眉头离开。
“你怎么来了？”宋煦之笑笑。
“我路过。”
“哦。”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宋煦之稍稍迟疑后请范小原进去。
里屋很小，只有最基础的摆设，桌子，床，柜子和一些零星的小工具。
范小原惊讶。
“我这里没什么好看的，又小又脏。”
“不脏啊，哪脏了？”范小原看看周围的摆设，虽然东西都是旧的，但依然很整洁。
“想喝水自己到倒好了。”宋煦之说。
范小原点点头，眼睛瞟到桌子上那精致的盒子，是昨日自己为他买的柠檬蛋糕。
“怎么不吃啊？放久了会坏的。”
“哦，是准备今天吃的。”宋煦之笑笑。
范小原四处看看，天花板上的那盏灯摇摇欲坠，整个屋子显示一排颓败，真的有够简陋破旧的。
“你今天不用上班吗？”宋煦之问。
“要的，中午休息所以来看看你。”范小原脱口而出。
“你不是路过吗？”
“啊？”范小原脸一红，挠挠头，随即还是说了实话，“就是来看你的，哪有人在这里路过的？”
“我生活得还行，不用担心我。”
范小原莫名一窘，没想到自己的内心世界被宋煦之看得这么清楚。
坐了一小会，范小原看看表，时间已经不早了。
“你回店里去吧，老板也不能擅自离开那么长时间。”宋煦之说。
范小原点点头，起身出了门。
正准备骑摩托车离开，发现刚才那个中年女士正拿着马桶去粪坑里倒。
范小原立刻追上去，问她了一下宋煦之的情况，一问才知道宋煦之搬来这里大半年，拖欠了六个月的房租。
“你是他什么人？”中年妇女皱起脸警惕地问。
“啊？我是他朋友。”
“他也有朋友？我当你是来讨债的。”
“什么？”
“很多人动不动上门讨债，我们都快被吵死了。”中年妇女抱怨完后转身离开。
范小原站在原地，几乎不能消化女人口中所说的一切。
正想着，身后一阵声音，范小原转身一看，宋煦之正抱着马桶出来。
宋煦之看见范小原也一愣，他没想到范小原还没走。
两人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
“你……怎么还没走？”
“你生活有困难为什么不告诉我？”范小原问。
“谁说的？”
“为什么不告诉我？连我也要瞒着吗？”范小原逼问。
“你去上班吧。”宋煦之抱着马桶慢慢走向粪坑。
范小原上前，默默夺过马桶，默默打开，默默倒向粪池，转身一看，宋煦之低垂着头，右手依旧微微颤抖。
“我……”范小原说不出什么话，只是上前抱住他。
宋煦之本能一躲。
范小原拉过宋煦之，将他紧紧地搂住怀里。
“别这样，别躲我，我挺难受的。”
宋煦之双臂垂挂在腰侧，任由范小原抱着。
范小原又开始天天往宋煦之家里跑，他替宋煦之交了房租，从超市买了大堆东西，牛奶，面包，饺子，面条，番茄，逐个放在冰箱里。
宋煦之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这让范小原的心慢慢地静下来。
“你……要一直住在这里吗？这里条件太差了。”范小原说。
“还行吧。”
“要不我给你找处其他地方？”
“不用了，这里就挺好的。”
“你……宋家的人呢？”
“他们？我早就不和他们联系了。”宋煦之淡淡地说。
“陈世垣……”
“他在美国，我想他不会回来了。”
范小原终于无话可说，只是默默地看着宋煦之憔悴不堪的脸。
“记得，要多喝牛奶。”
宋煦之点点头。
皮发等兄弟发现范小原变了，虽然依旧寡言，但他的神色变了，像是雨后的最初的天空，一点蔚蓝。
他会大步跨进音像店，大声地说“早上好。”
阿葵和阿灵都面面相觑，不知老板的心情怎么会突然好起来。
他开始唱歌，边整理货架边唱歌，依旧是老掉牙的歌，迪克牛仔的，邓丽君的。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为什么会在夜晚坐在马桶上发笑。
挠挠头，虽然一切都已结束，但至少宋煦之又出现在他生活中，他又可以听见他的声音，看见他的样子。
这已经是种幸福。
他悲哀又认命地发现，他，范小原的幸福与满足只能是和宋煦之有关。
每日他都会去看宋煦之，今天也不例外。
走进弄堂，范小原的心情就莫名地好起来，整个人蜕下了疲乏，笨重的皮，变得轻快，甚至有些张扬，他开始哼起歌来。
门是虚掩的，里面有几个衣冠楚楚的人，他们围着宋煦之。
“宋先生，这是债务。”衣冠楚楚的男人将一叠文件递给宋煦之。
宋煦之接过后，仔细看了看。
“有问题吗？”男人蹙眉。
宋煦之摇摇头：“问题是我没有钱。”
“你是想耍无赖吗？”男人冷笑。
“你看我住的地方就知道我是真的没钱。”
男人轻蔑地瞟了瞟四周，以及那盏昏黄油腻的白炽灯。
“宋先生居然沦落至这般田地，想当年宋先生随便一场表演都是六位数，真是让人唏嘘。”
宋煦之不语。
“宋先生做的事情也是一般人不可及，离经叛道，不为世俗言语所羁绊，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男人们笑起来。
“我的私生活和你们没有关系。”宋煦之认真地说。
男人笑笑：“行，那你赶紧把钱给还了。”
“我没有钱。”宋煦之撇过头去。
“没有钱，那就用你这个人来还。”男人轻轻地说，目光犀利，上下打量着宋煦之，“宋先生，虽然不比当年，你还是有点本钱的……”
话音未落，范小原冲了进来。
“不准碰他！”
“你是谁？”男人冷冷地斜视范小原。
范小原挺着胸膛走过去，眼睛狠狠地瞪着男人：“他欠你们多少钱，我来还，一分不少！”
“好大的口气。”男人微微一惊，随即示意桌子上的债务款，“你自己看。”
范小原立刻拿起债务单看了一下，那像是一份合同，上面密密麻麻地罗列着各种项目，看得范小原头疼，但那个清晰的总数目却猩红得狰狞。
范小原倒吸一口气，这个数目并不是一般人能承担得起。
“你行吗？”男人问。
范小原将债务放回桌子上，低着头，想了想，然后与男人对视。
“怎么不行？”
夜晚，范小原亲自下锅煮了面条。
宋煦之坐在桌子前一言不发。
“面好了。”范小原说。
“为什么还要帮我？”宋煦之明亮的眼睛对上范小原的。
范小原一时无处可躲。
“因为……我还喜欢你。”
“是吗？”宋煦之轻轻地说，“你可真傻，你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还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
范小原将碗里的肉片夹起放在宋煦之碗里。
“以前怎么喜欢现在还怎么喜欢。”
一句话，如此坚定。
宋煦之忍不住笑起来：“你以前为什么喜欢我？喜欢我的长相？或者因为我是个有点名气的小提琴手？”
“那些都是，都是喜欢的理由。”范小原吃着面，低着头，声音粗噶。
“行了，别傻了，那些我都已经没有了，你看看我，我已经不似以前了，有时候照镜子我都没认出自己。”宋煦之笑笑。
范小原抬起头，凝视着宋煦之。
宋煦之也静静地看着他。
时间果然是一瞬间的事情，一瞬间可以改变很多，可以上天入地，何况是一些红尘俗世，例如一个人的容貌，再绝美者，都会在一瞬间凋零。
不能否认，宋煦之的确和四年前不太一样，现在的他皮肤黯沉，显得憔悴，整张脸只有那双眼睛还是明亮的。
“我……”范小原握紧手中的筷子，看着宋煦之，“我还是喜欢你。”
宋煦之笑笑，笑容有些凄凉，像是质疑，像是错失。
面吃好，范小原撩起袖子在池盆里洗碗。
宋煦之站在一边，给窗台上的那盆猫尾巴草浇水。
“你养的？挺漂亮的。”范小原笑笑。
“还可以吧。”
用抹布擦干净碗，范小原两手伸到背后去解开系着的围裙。
“我来吧。”
宋煦之站在范小原背后，慢慢地将他的围裙解开。
范小原转过头来，傻傻地笑。
“笑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心里乐。”范小原说。
“是吗？”宋煦之苦笑。
“你也笑一个。”
宋煦之嘴角上扬，轻轻地笑了一个。
“你这笑不像是开心的。”范小原有些尴尬地指出。
“总比哭好。”
“你真的没事吗？”范小原轻轻地问。
“没事的，挺好，真的。”
下一秒，范小原倾身轻轻地抱住宋煦之，将他整个瘦弱的身体往自己怀里带。
“你总是这样讲……我知道你心里是难受的。”范小原神色心疼，“我知道没法真正帮你，但你可以我和说说，不要憋在心里。”
宋煦之面无表情。
范小原更是紧紧搂着宋煦之，他无法忘记曾经和自己生活在一起的宋煦之将多少事情，多少绝望隐藏在心里。
宋煦之不语。
他们就这样抱在一起。
隔天一早，范小原就去店里问阿葵要了音像店的账本，然后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按着计算机。
“老板，怎么了？账不对吗？”
“没事，我就看看。”范小原眯着眼睛。
“呵呵，老板赚了不少吧。”阿葵打趣。
“你这小子，我亏待你了么？”
“没有，没有，老板一向大方。”阿葵赶紧做拍马屁状。
范小原看了一天的账目，又从床边柜子里拿出两张银行卡，慢慢摩挲着。
“小原哥！”
许月迪像一只小猫窜了进来，范小原赶紧将银行卡藏进枕头里。
“怎么不敲门？”
“你自己没关门。”
“什么事？”
“小原哥。”许月迪转着眼睛，“我上周在商场里……”
“小迪，我最近手头很紧。”
许月迪的脸立刻垮下来，直直地看着范小原。
“看什么？”范小原撇过头，“真的，最近手头紧，不骗你。”
许月迪两手将范小原的脸掰过来。
“你不想给我买就直说好了。”
“我不骗你，真的是手头紧。”
许月迪撅起嘴。
“你那生意不是一向挺好的吗？”
“生意也有清淡的时候，而且，我最近要用钱。”
“你？”许月迪笑笑，“你又不会结婚生孩子，要用什么钱。”
“总之是有用，你别胡闹了。”范小原两手扯下许月迪粘在自己脸上的手，转个身，盖上被子睡了。
“范小原！你是混蛋！”许月迪气呼呼地跑了出去。
许月迪一鼓作气地跑到筒子楼下，迎面撞到一个人。
“你走路眼睛不看的吗？！”
抬头一看，这个人有些面熟，许月迪皱起眉头，有些狐疑。
宋煦之不理会许月迪，直直地走向筒子楼。
“等等！你等等。”许月迪像是一瞬间想起了什么，立刻上前去拉住宋煦之。
“做什么？”宋煦之问。
“你……你找谁？”
“不用告诉你。”
“你是找……范小原？”
宋煦之不语。
“你……是……”许月迪终于在记忆深处捕捉到当年那张优雅漂亮的面孔。
“你放开我。”宋煦之轻轻地说。
“你找范小原有什么事？”许月迪立刻挡在宋煦之面前。
宋煦之不予理会，径直向前走。
“他现在和我住在一起！”许月迪大声地说。
宋煦之脚步一顿。
“我们已经在一起四年了！小原哥一直待我很好。”许月迪说得气势十足，“我不准你去找他！”
宋煦之微微垂头，然后转身看着许月迪笑：“谁说我要去找他了？”
话毕，宋煦之返身从原路折回。
许月迪站在原地紧紧握住拳头，只有范小原了，他绝不能再错过。
几天后，范小原骑着摩托车来到宋煦之家里，宋煦之正在床上躺着，听到敲门声便起身去开了门。
“我来了。”范小原熟门熟路似的，笑嘻嘻地走进来，手里拎着大包的东西。
“怎么买这么多东西？”
“哦，路过超市，大削价，我就买了些吃的用的。”
“谢谢。”
“没事，就这点东西。”范小原哼起歌。
“什么事这么开心？”宋煦之笑笑。
“我已经将钱准备好了。”
“你真的要替我还债务？”宋煦之问。
范小原点点头。
“用不着。”
“啊？”
“不用你还。”
“没事，我……先借你的，反正我不急着用钱。”范小原挠挠头。
“这钱不是我欠的，是世垣的债。”宋煦之转过头，“我可不想你真成一个傻子。”
范小原一愣，随即笑笑。
“我不是说了是借你的吗？你慢慢还。”
“我还不起，我拿什么还？”宋煦之眼睛看着范小原，神色有些古怪，“你想让我用什么还？身体？还是其他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范小原摆摆手。
“我其他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