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下)----clairekang
  发于:2009年08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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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到底在哪里?”
  “你不用知道。”
  真纪那头不吭声了,牧没有生气也没有内疚,也不说话。停了很久,两人心里都明白了一些东西;真纪平静地说:“绅一,我发自内心觉得对不起你,一切都是我起的头。”
  “你想多了,”牧的声音也很平静:“你要过去就过去,小孩我管。”他顿了顿:“我在医院陪藤真,藤真血液有问题,你不要说出去。”
  真纪跌坐去地上,颤声道:“你……你在哪间医院?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能不说,荒木老师……”她用手掌抵着额头说:“荒木老师该不该知道?”
  “你多久过去?”
  “可能的话……明天。”
  “你自己小心,”牧看看藤真:“不要多嘴,医生没说是那种病。”牧摸摸钱包:“你那边卡号变没有?我明天打钱过去。”
  “绅一,”真纪轻声道:“你来不来看我的演出?”
  “藤真情况好再说。”
  真纪失落得要命,但懂事地说:“好。”
  他放下电话,继续看藤真。藤真终于没蒙着头睡觉了,这是什么习惯呢,蒙头睡觉多不健康。牧就这么坐着,天快亮时藤真终于有了动静;睁开眼没摸清楚状况,藤真奇怪地四处看。牧低声说:“你在医院。”
  “我知道原因了,”藤真嘶哑着嗓子说:“两次验血之前……”
  牧靠近藤真的脸,藤真默默地说:“……两次验血之前,我都已经拉了两天的肚子。这个验血,结果不准。”
  牧好气又好笑,他问藤真:“我是不是得癌症了?”
  “一颗良性肿瘤,”藤真看着天花板:“我联系的医生都不敢开刀,但肿瘤太大,你下个月之内必须开刀。”
  “不开刀什么结果?”
  “压迫周围脑组织。”藤真转头看牧:“你一个人在这里?我睡了多久?”
  “你是不是想,在你死之前,一定要把我的肿瘤摘除掉?”
  藤真点头:“我们所跟脑外科专家联系多,我都联系不到,换其他医院的话,更联系不到。”
  “如果不做手术,你和我哪一个先死?”
  “你可不可以不要说死?”藤真认真看牧:“我不想每天听这个话题。”
  “你帮我联系手术,手术之后你也去把韧带换了。”牧逗藤真开心:“之后你帮我雕个像,我也想看看。至于血液问题,总有办法解决。”
  “这样好,”藤真思索:“不过雕塑也不需要换韧带,什么时候都可以雕。”
  “你打算用什么?”
  “粘土,”藤真利索地坐了起来:“不过,你好动,雕塑不能动。”
  牧哑然:“我也坐得住。”
  “你知道怎么雕?”藤真抬起双手:“雕你,我能力不够——凭记忆不够——要摸着雕。到时候,你会被我吓跑。”
  他抬起双手靠近对方的脸颊,对方坐得一动不动,抬眉毛悠悠然看他。他的双手在半空中停留了很旧,他们仿佛僵持着什么。他的双手平稳地抚上牧的双颊,稍稍托起牧的下颚,让对方不要颔首。他开始移动手掌,先是用双手大拇指勾勒眉毛和眉骨,然后将双掌贴去额头上量发线和眉骨之间的距离;他轻轻搓揉着对方的脸颊感受幅度,双掌像做泥塑一样圆滑地游动着,游走于对方的脸与颈项之间。他将手掌盖上那双沉静地凝视自己的双眼,手指的缝隙间露出了晶亮地瞳孔,他们对视片刻,他再次抚上手掌盖住了对方的眼睛。他用左手食指摩挲对方的嘴唇,再用其他指头捏起了一个松松地拳头,抬着对方的下巴,满意地端详。
  藤真的双手移开了,牧的眼睛重新露了出来。牧直直看着自己,嘴角抿着,眼里是温柔地笑意。两人隔得很近凝视彼此,他们都有一份心意;牧微微动了动嘴唇,不着痕迹地含住藤真的食指,藤真一个甩手,愕然道:“脏。”
  之后是一片寂静,两人都有点紧张。牧打破沉静问藤真:“你星期几回北海道?”
  “三十号,”藤真微笑着侧起身子,眼看牧说:“我爸一定要坚持到十四号,我想趁这几天情况好,把他先送来神奈川。箱根空气好,可能先去那里。我已经联系了箱根医院。”
  “你妈的演出联系哪个舞团?”
  “后面两场没有联系,需要的人不多,”藤真眼里全是幸福:“第一场,《虾夷物语》,还是联系了东京艺术团,不过艺术团走了很多人,也找了千叶芭蕾舞学院的人。她故意的,她和真纪在千叶吃了不少苦,她有意找机会,在那些人面前炫耀。”藤真用鼻子笑笑。
  “艺术团里面还有药,”牧双手抱拳放在大腿上:“艺术团老板还欠笛木钱。刚刚真纪问我去不去看表演,现在我倒想去看好戏。”
  “我起来了。你的脑子太高级,一般人不敢碰,”藤真再次坐了起来:“你说话的时候,我又想到了一个人,我试一下。”
  牧将外套丢给藤真,藤真微笑着接了

  第六十一章

  佐喜真先生和阿宝陪藤真爸爸过来,阿宝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坐就坐头等舱,兴奋得不得了。也许已是最后的日子了,上帝没有再给予庸司更多的考验,庸司身上的溃疡几乎结痂了,视力也恢复了很多,不再是雾里看花。
  藤真和牧一道去接,小莲缠着爸爸娇滴滴说要去,结果小莲也在车上。下飞机后大家直接去了箱根,本来是进医院的,但庸司已经用不上具体仪器了,牧和藤真干脆找了间环境好的温泉宾馆,图的是清净。
  真木伸市是药物方面的天才,他设计的治疗方案将本能再活两星期的庸司延长出了近七个月的生命。笛木和真木伤了自己一条腿,却给予了父亲加起来总共近一年的寿命,藤真对牧说自己这腿好值钱。
  牧暂时没接那个军火案,给局里做汇报之后他拿了半个月的假,专心带带孩子,也休息休息自己的脑子。四人住在箱根,藤真在某一天饭后把牧的情况交代给庸司听了,庸司问牧是什么打算,牧说,原本无所谓,看见您之后又觉得要尽力活下去。他看着不远处的小莲说,不想让儿子吃自己的苦,早早没有父亲。
  煮好一壶茶之后,藤真坐正,对着牧和父亲说:“前段时间真希抽了我的血,检验后确认为重度贫血。我昨天去医院领药时做了骨髓穿刺。”
  藤真庸司的脸当时就没了任何表情,牧瞥了一眼,扶住了先生的肩膀。藤真看着父亲,随后看了看牧,说:“结果出来后,下午我和医生谈了谈,也和‘锤子’谈了一下。今天我可以确定地说,我确诊为再障,不是血癌。”
  牧的双肩顿时垮了下来,庸司捂着胸口喘不过气来,要说话嘴唇却哆嗦,结果话也说不出来。藤真无比认真地看着眼前两人,低声说:“我用西药反应大,现在先注射一段时间,妈妈的演出结束后,我再转服中药。再障对我来说最大的问题是怕拉肚子,之后吃东西要更加小心;我就说,为什么拉肚子之后,血常规化验单是这样,现在我明白了。”
  牧问:“怎么治?”
  “我是医生,自己也注意一下;可以治。”藤真看看牧:“反而你,我还是联系不到人。有医生答应动刀,但不保证手术成功,我看他们只是想看看特殊病例。”
  “如果不开刀,我活多久?”
  “一个半月,”藤真沉吟:“最多两个月。你最近头昏么?有没有……”
  门开了,真希刚从北海道回来,过来探病。真希看着这架势,紧张道:“……你们做什么?藤真老师好。”
  “藤间同学好。”藤真爸爸笑眯眯地打招呼:“坐吧,正说牧的病。”
  藤真让真希和他坐,真希一坐下,藤真就咬耳朵道:“我确诊了,再障。”
  真希屁股刚沾垫子又弹了起来!他大叫:“确定?——健司你不要再吓我了!这次回去我还为你哭一回!”
  藤真跟他爸神态表情一摸一样,笑眯眯看真希。真希坐下来,问牧:“找到没有?”
  “不开刀活一个半月,开刀基本死,”牧看真希:“放疗呢?”
  “放疗效果太慢,说不定一两年,你等不到。”真希再次拿起牧的CT看:“你再做次断层扫描,如果你不怕的话,我打开看看,合适我做,不行放疗。你不要拖了。”
  藤真也点了点头,真希仔细观察牧的瞳孔:“视力如何?早晨头痛有没有加剧?肾亏严重么?”
  藤真庸司和藤真健司一起看着牧,牧瞥爷儿俩一眼,不确定道:“怎么就算严重?”
  “上一次嘿咻是多久之前?”
  藤真庸司和藤真健司都在用眼睛笑,牧再次瞥爷儿俩一眼,不确定道:“八九月份?”
  真希大惊,藤真竖起食指对真希一指,真希埋头看CT,喃喃道:“这么严重?……你体温如何?胃口减退明显?吃东西没味道是不是?你尿尿没问题么?——确定不是其他部位的癌症扩散转移之类的?”
  藤真还看着牧,眼睛里面一直在笑他。牧一把揽过藤真,把他朝怀里面压,然后用拳头在他头顶上转。藤真先是一惊,然后大笑着挣扎起来,一胳膊肘直直击去了牧的下巴。牧吃痛倒地,藤真赶紧钻出来坐好,大概道:“平均体温37.4,胃口看起来还可以,其他……我看不出来。身体其他部位未发现癌细胞。今天六号,术前保养一下,十五号你上。”
  “我在哪里上?”真希把藤真递来的、牧所有的病史挨个放去面前桌子上:“牧我给你说说我的情况,我学外科前后十年,临阵经验两年,协助主刀医生完成小脑手术五十七例,脑干三十一例。”
  藤真补充道:“千叶和神奈川实验室绝少用伽马刀,嫌速度慢,再深都直接下刀。”
  藤真庸司问:“藤间同学,那你自己经手的手术呢?”
  “脑干两例,存活率50%,第一例不是藤真指导我还不确定。”
  牧和庸司一起斜眼看真希,庸司打哈哈道:“……藤间同学不要吓人。”
  “除了你谁还想做?”牧要为自己脑花安全负责。
  “有几个想参观脑干……”真希贼贼地笑了笑:“脑干,你的脑子太不一般——脑,干,良性肿瘤,打开参观了估计给你缝上。脑干……哈哈哈……”
  “做。”牧对真希说。
  庸司问:“你不跟跟真纪说一下?她演出之后不是要立刻动身去香港?”
  牧顿了一下,藤真立刻给父亲打眼色。庸司抬抬眉毛,做口型问:“又吵架了?”藤真做口型答:“不知道。”庸司做口型:“不是说合好了?”藤真摊手。

  第六十二章

  第六十一章
  长这么大了,牧还是第一次这样轻松休假。小莲乐得一天到晚都在笑,哎呀,爸爸终于能陪他了,能无限时地骑马马肩,无限时地听故事。牧带小孩的本领让其他三人大吃一惊,长得这么五大三粗,对着儿子却温柔无比。你看他讲故事,一本正经戴着个眼睛,也不笑也不抑扬顿挫,就这么平着声调读啊读啊,读多少也不累,读多少都这么和和缓缓……藤真想,小莲真幸福。这里环境好,反正要了这么大个包间,真希也跑来住;看着小莲同牧撒娇,真希逗藤真,你也快去找你爸撒娇,去……
  藤真父子的相处方式是特别的,两人手中随时有项艺术活,但两人都意不在艺术,纯粹是聊天时顺手做点东西。人和人相处的时候都要找点事做,一些人和朋友逛街,一些人和女伴儿吃饭,当然还有电影啊唱歌之类的……藤真父子那是做雕塑外加画油画,偶尔还想弹琴,无奈此地条件不成熟。牧和真希每天早上起来都能看见一块白布和一坨泥巴,到了晚上那白布就变成了雾里看花图,烂泥成了各种外星生物。真希拍着脑门说我算见识艺术家了,艺术家不是人。
  想来,藤真总是“艺术着“同他人相处,跟薪是跳舞,跟妈妈是伴奏,跟了爸爸那就去画画,跟外公便弹琴。这人的生活就是艺术,吃喝拉撒都做着艺术,牧和藤真真正生活了几天,也就明白了这人为什么不选艺术做职业——谁又会选吃饭做职业呢。
  那天真希陪牧去箱根医院照断层扫描,来去一番有些折腾,近中午时牧吐得一塌糊涂,并开始发烧;藤真给牧打了点滴,正说要好好照顾牧呢,自己却因突然地高烧而倒下了,吓得牧烧也退了胃也不翻了,执意要反过来照料藤真。最后结果是两人同时倒在了榻榻米上,一人一侧,盖着被子,枕着枕头,并在闭目养神之间兀自斗嘴。高烧之下藤真很是迷糊,又让牧逗得大笑了几回,困倦之下他逐渐睡了过去,睡梦间,他觉得牧探了手过来,由被窝中握住了自己的手。藤真很想回捏一下梦中那双温暖地手,可他的身体和他的心分离开了,无法动弹;挣扎良久,他因此着急得醒了过来。他竟已泪流满面。
  醒来时牧已经离开了,说是带小莲出去了。巧的是,牧才走不久薪就过来了。今天是二月十号,薪比真纪和小夜子早过来两天,一个是监督一下舞台效果,一个是帮着藤真把庸司送去东京。薪进房间时藤真跑去买烤玉米了,庸司和薪单独呆着,庸司心痛地问他:“儿子,为什么要做傻事呢?”
  “我也不知道,有时候,事情就是一念之间,那阵情绪过了,我自己也不知道原因。”
  “健司不是血癌。我走了,你要帮我照看健司。虽然不是血癌,但贫血总不好,你要叮嘱他按时休息,不要光顾着玩。不过,我走了,他也不用这么辛苦了。”
  “我不是一个高尚地人,”薪跪在他的教父脚边,额头抵在教父的脚上:“只懂得猎奇,不懂得挖掘平凡真实之美。于内心,我对一切名作不屑一顾,对人类文明的精华嗤之以鼻;我装着我懂一切,但我其实一点儿也不懂。我吊在了半中间,不能够创造艺术,但又懂得欣赏艺术。我只能复制他人的艺术,整个世界没有我的立足之地,我在历史的车轮下被碾成碎片,留不下一丝存在的痕迹。”他苦苦地抱着庸司的小腿,痛苦道:“您能留下传世地画卷,健司能凿出恒久地雕塑,我死了,却没有任何值得纪念之处。可是我活得那样辛苦,一辈子为留下痕迹而进入长久地心灵之战,难道这一切都随着死亡的到来而不作数么?”
  “你要相信灵魂地生命力,”庸司摸着儿子的头:“然而,也没有人不会被忘却。”
  “我何必这么苦,上帝既然不给予我能力,又为什么要给予我愿望。我的腿为什么不断?为什么?”
  “你吓坏健司了,”庸司拍拍薪的肩:“健司回来了,你们不聊聊么?”
  薪猛地转头,藤真手拿好几支烤玉米,愣在门口,不知道薪这次又怎么了。他茫然地问:“你在做什么?”
  “这里的烤玉米非常安全,”藤真递了根给薪:“另外,鱼也不错。”
  “薪在这里过夜的话,你得去多要床棉被。”
  藤真点点头,对薪说:“跟我抱棉被去。”
  出门后,藤真立刻别过脸不理薪;他可还在赌气,好不好要去自杀,难道不怕我伤心?藤真杵着拐杖利索地走在前面,咚咚咚地,薪惶恐地跟在后面,想这次完了,从来都是他闹脾气小牛哄,反过来这要怎么办。两人穿过院子去旅馆前台,院子里很有些人,趁着周末过来泡泡温泉。薪在院子当中间抓住藤真的胳膊,焦急道:“我不是真要死,因为跳舞刚好有这一段,我试试,哪知真割了下去……我又喝了酒,睡着了。”
  藤真一眼瞪去,怀疑地说:“你喝酒,是为了壮胆。”
  薪双手抓住藤真的手臂,捏得他发疼。他形容什么可又形容不出来,脸憋得通红。藤真奇怪地看着他:“你在害羞?”
  薪突然跳起了舞,一副醉酒的模样。然后他又半疯癫半痴狂地傻乐着,这是爱情的喜悦。藤真站在一旁看,看了阵,突然发现薪的舞比以前洒脱了,愿意展现力量也愿意用夸张却不够优美地肢体语言表达思想了。薪的每一个动作都透着艺术之美,直直站立时手臂自然下垂,却又稍稍折起,仿若抱了个圈;痛苦蜷在地上时死死扣住头颅的手指狰狞地分开着,远看近看手指的语言都传达得清楚。然后,藤真又觉得薪真的没变,这么多年了,这人做的每一个动作都是过滤了的,带着艺术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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