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上)----clairekang
  发于:2009年08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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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纪在一旁摇脑袋,觉得残间薪说得太夸张了。有一位记者询问残间:“你们是恋人麽?”真纪正要回答自己是已婚,残间已经抢先一步替她答道:“这个问题pass!”记者和旁观的人便纷纷起哄起来。
  前后已三个星期了,白天准备比赛晚上理解新的作品,真纪几乎走不动路。团里早是不去了,团长也很支持,说真纪是要把得奖放去第一位,个人作品的排练也哪里都可以进行,回来不回来嘛不是问题。这三个星期里残间薪几乎日日和她一起,两人除了睡觉分开一下,可以说是低头不见抬头见。残间觉得自己深深地为姑娘的才华和性格迷住了,他希望得到姑娘的青睐,无奈姑娘每天太累,总也不理他。唯一值得庆贺的是,姑娘累了之后似乎也跟她那杀人犯老公减少了联系,这是个好兆头。
  半决赛了,真纪和残间跳了《玛格丽特和阿尔盲》,赢得了满堂彩,真纪有生以来第一次晋升到了决赛。那天晚上真纪乐坏了,她说自己一点儿也不累,可以跳通宵。残间和真纪在练习室呆到了凌晨三点过,他们把喜欢的作品全部跳了一次,公主啊王子啊精灵啊鸟儿啊……他们惊奇于彼此之间的默契。最后实在太累了,他们坐在排练室,看着窗外的春花,第一次聊起了自己的私事。残间问姑娘,你这么穷,为什么会喜欢上跳舞?真纪笑着说,穷姑娘也懂得艺术之美,不是你们有钱人才有这闲情雅兴。
  “我妈妈生我时死了,我爸爸曾是高中教师,在我八岁那年因为过失坐了三年牢。以前的家,”真纪神往地看着屋顶,仿佛那里有家的景象:“对面有一所探戈舞学校,我常常学着他们跳舞的样子跳舞。五岁那年,爸爸看我真心喜欢跳舞,便送我上了舞蹈学校。那个时候我们家还不是这样糟糕,我爸爸是人人敬爱的文学老师。”
  “令尊……”
  “我八岁那年,有一天下班之后,父亲留了一名学生在办公室内谈话。这名学生调皮捣蛋罢。谈话之后,父亲告诉他可以走了,他走去办公室外的窗户,跳了下去。父亲因此被告上了法庭。”
  “你一定恨透了监狱。”
  “那名男孩告诉父亲自己喜欢上了另一位同班同学——他和那名同学都是男性。我父亲是古板的人,他很坚决地告诉对方你这样不对,随后很温柔地应允对方,说会陪他去看医生。现在看的话,同性恋是没什么不对,可我父亲那一辈的人不这么觉得。”
  薪点头:“我理解。”
  “父亲出来后无法再回到学校工作,他也没有其他技能,只好为他人开车,以此供养我在舞蹈学校的开销。父亲为神奈川当地的黑社会家族做司机,那位家族的族长经常光顾我婆婆开的居酒屋,进去以后总是和很多穿着黑西服的人谈很久很久。父亲坐牢把胃做坏了,吃饭不定时的话总是胃痛,在外等候吃不上饭时,我会给父亲送饭过去。有次我先生刚好回家,看见了认识的同班同学,于是托婆婆照顾照顾我爸爸。”
  “挺浪漫的,继续,你说完了我也给你说我小时候,以此交换。”
  “我先生当时刚刚由京都来到神奈川,口音和饮食习惯都和我大不一样。我们上同一所高中,同一个班级,他文科不好,我理科不好。那年,我如果考试成绩再下降的话就会被休学,可因为练习,我实在没有更多时间学习;当时我先生就坐在我斜前方……我就……”
  “你作弊。”
  “我就鼓起勇气问他可不可以帮我一下……”真纪哈哈笑了:“我先生是学校里的明星学生,篮球队长,很受女生欢迎;我以前最不喜欢受女生欢迎的男生了,从没和他说过话。从那次说话之后,我们考试就‘互相帮助’起来,我给他抄我擅长的科目,他也给我抄他的卷子。知道我为我父亲送饭的原因之后,他立刻同婆婆说了,所以后来我父亲在门口等待的时候,婆婆总会给父亲送吃的……吃得好胖……”
  真纪又在看屋顶了,莫非那里还有她丈夫的景象?她说:“高中毕业前后我们在了一起,不久之后有了孩子。他选择就读警察学校,我跟随他去了千叶,在千叶舞蹈学院跳舞。”
  “你们都这么早要孩子,为什么不晚一点要。”残间感叹道,手中摊开一包粉末,埋头吸入了鼻子,真纪无奈地笑了笑;残间眯眼仰头道:“干妈也该晚生一点,怀着健司时她曾收到过东京寄来的通知书,因为小孩,她放弃了;健司三岁时她又收到过一次,那时她刚好有伤,又放弃了——后来再也没机会了。”说罢点了一根烟,吸了几口。
  “荒木老师也很有意思,”真纪点头:“当时,听说我们神奈川芭蕾舞学院来了位大美人,我们所有人都去看,那时,没有一个人看出她的年龄,真的都以为她才二十岁。后来暴露也很有意思,我先生同她的儿子在一起打球,所以见过她一次;我和她要好上之后有一次她陪我去给我父亲送饭,我先生又见到了她……”
  薪也跟着看屋顶:“她三十那年第一次下定决心要终身跳芭蕾舞,结果搞得全家都跟着她来东京。她又要装自己才二十岁,不然年龄太大团里不要,所以干爹和健司住在城对面,干爹负责全家的收入,她一个人住宿舍。现在情况好多了,当时那个年代不行,三十岁毫无来历的女人不可能跳舞,不然她何苦如此。要说服我们那个小山村的人全家人放弃一切陪媳妇去外地做听都没听说过的事,那是天方夜谭,我看只有干爹能答应;要说服学院收一位儿子都十五岁大了的老女人更不可能;跟丈夫儿子分居,不做家务不管小孩那就可以直接休妻了。这些对她来说无比正常的逻辑,在外人看来却是惊世骇俗。”
  “我一直以为她才二十岁,把她当作姐姐……”真纪突然笑了:“你没看见我先生当时的表情……可好笑了……他以为自己认错了,确信自己没认错之后就完全傻眼了,完全无法弄懂状况。”
  “可以想像,”残间大笑:“有次她在街上跟学校的人逛街时碰到健司了,健司只好装作不认识她。我都不知道她是怀着什么心情回家面对健司的。”
  “叔叔太令人佩服了。”
  “干爹很开明,干妈的脾气是他宠出来的,健司的臭脾气也是干爹宠出来的。他们家很民主,什么事情都是全家人投票决定,比如健司跳舞不跳舞,健司每天打球必须控制在几个小时以内,干爹下一步应该改编李斯特的作品还是勃拉姆斯的,干妈去不去东京……都是全家五口投票表决。”
  “听说你跟她儿子很亲近,”真纪感兴趣地问:“她从来不谈她的儿子,她觉得愧疚,没有好好照顾他。”
  “健司?”残间顿时笑得温柔了:“健司一个人也活得自在,他管不得,你只要不管他,他就活得很好。小时候我们那里小孩都很听话,家里大人做什么小孩长大也做什么,就只有他不一样,喊他练舞他偏不练,喊他画画他要乱画,多喊几次他就说要去死。”
  真纪哑然,残间学着年幼的藤真的口气道:“‘谁喊我跳舞,我就去死!’”
  “为什么不喜欢跳舞?”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那么喜欢跳,你那么喜欢跳,他妈那么喜欢跳……偏偏他就是不喜欢跳。他讨厌任何人打扰他做事,你不管他,他可能会做出很不得了的东西,你稍稍一规范他他就不做了。他家里有钢琴,不管他的话他能弹得兴高采烈,一旦给他谱子他就不弹了。干爹放了很多颜料和画布在书房,你不看着他他会画画,你买了一堆东西教他画画时他却又不画了。他从小爱挖泥巴,还懂得去看裸体的人物学习人体姿势,可是你让他学习解剖的话他又宁愿不玩泥巴了。跳舞也一样,干妈不作声,他陪着我跳的话能跳出尼金斯卡的一整套练习曲,一旦喊他单独跳,他就又‘要去死’了。他是一位无比自由的人,不能受任何约束,忍受不了任何系统而枯燥的教育,一切只按兴趣行事。”
  “我也想像他那样。”
  “我也想,但是不行。我给你说,健司是奇才。大概十一岁的时候,干妈第一次教我们跳《彼得鲁西卡》——这也是健司最喜欢的芭蕾舞剧——刚开始时给我们看了次录像,然后按照惯例,都是他外公给我们弹钢琴,我们来跳。那次,他觉得彼得路西卡的故事让人耳目一新,头一次对芭蕾舞剧产生了兴趣,于是,三天之后,他外公去函馆看望朋友时,他坐去钢琴边……把曲子弹了出来。”
  真纪听得稀奇,不能想象十一岁孩童要如何演奏那样复杂的曲子。残间又道:“你今天跳的双人舞也是他改的,为此他和我尝试了一整天,还差点把腰摔断,”残间摸摸后腰处:“干妈写谱子没人能认识,就他和干爹看得懂。每次都是干爹改编曲目干妈编舞,好了之后这两本无字天书就交到他手上,他能很好地用拉班记谱法记出来——我干爹的音符也是不敢恭维的。”
  “和我先生一样。刚开始抄他作业时,他自己都说,他的作业写好了就自动加密了,那字只有他自己认识。”
  “你还可以要求再改动,昨天我还和健司通了电话,他说如果你还是觉得吃力的话他可以在我头上加动作,只要正面、观众那面看不到加的小动作就可以了。姑娘,你有大把的东西可以跳,你一定要好好努力。”
  “健司,健司,”真纪亲切地叫道:“荒木老师总叫他‘宝宝’。”
  残间立刻学出了小夜子喊儿子的声调和语气:“宝宝——”他笑道:“我们爱喊他小牛,他脾气倔强力气又大,眼睛也像牛。”
  “其实荒木老师拜托过我,让我帮她儿子留意好对象,哈哈。”
  “我这次被指派了两个任务,一个是把你弄出名,一个是给健司讨媳妇。你千万不要跟他说这个话题,他尤其讨厌人家管他这方面的事。健司其实还没长大,他心智还是小孩儿,还处在玩泥巴的年龄。给他说这些事情太早了,等再长大一些,自己就懂了。”
  真纪哑然:“都二十五了……”
  “你不信?你看到他就信了,干妈能看起来小十岁,他现在看起来也是比实际年龄小十岁。我觉得他潜意识里惧怕感情,干爹干妈已经算天造地设了,那样都还是以失败告终,我觉得他大概不敢相信爱情。嘿嘿,他连初吻都还在,初吻初恋初夜……我倒要看看哪位女士能得到这么多‘初’。你们都太急了,早早恋爱早早结婚,早早地要孩子;你们要像健司那样慢慢来才好。你看,你现在可不是分心去家庭上的时候,你要好好跳舞,现在你只需要想这个。”
  “先要跳好决赛,”真纪点头:“决赛时我先生说不定也会来,他答应我来看的。”
  残间不屑地撅了撅嘴,想这姑娘根本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

  第十八章

  决赛时本来是想跳《一个少年和一个死亡》(1)的。那天早晨起来,真纪在排练室外面桌子上翻舞蹈杂志时突然翻到了鲁内耶夫(2)改编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残间上前同她闲聊,她低声说,这个版本的编舞她一直喜欢,鲁内耶夫在现代舞编舞上的洒脱让人觉得如释重负。残间惊奇于姑娘的用词,他自己也觉得鲁内耶夫是一位让人如释重负的人;他突然对真纪说,我们不然跳这个吧,鲁内耶夫是我的偶像。
  真纪对自己喜爱的舞剧了若指掌,每一处细节都记得。两人不知道该跳哪一幕,索性先都跳一次。他们配合得太好了,这种状态是前所未有的,对他对她来说都是全新的感受。真纪低声道,难道鲁内耶夫和玛歌芳汀(3)合作时也有这样的感觉?残间说我对玛歌芳汀不熟悉,但在我看来鲁内耶夫之所以超越了巴瑞新尼科夫(4)的知名度,有一点不可否认:他的诠释面比巴瑞新尼科夫广,不拘束于男女之分;不知道理解这样一种特点之后,我们两人的诠释会不会更上一层楼?
  又跳了几次,真纪被残间的舞感动得头昏脑胀时,残间却突然停下了,急促地说:“不行还是跳少年和死亡,这个不行。”
  “为什么?”真纪好失望。
  残间欲言又止,真纪主动托起残间的手说:“继续跳吧,挺好的。”
  “我觉得我比你突出,这样不对,这是你的比赛,不是我的。”
  “这是双人舞,两个人都好才会好,只是一方努力的话也不行。”真纪再次托起残间的手,残间有些犹豫,却再次跳了起来。残间无疑是大师,他在真纪身后陪伴着真纪,真纪能感觉到他感染出的、包裹自己的强大的爱情。她知道自己需要以同样猛烈甚至更加猛烈的感情回应对方,可她不敢,因为她不能让自己心里同时爱着两个人,哪怕假戏真做也不能。残间是罗密欧一般体贴呵护的恋人,欲说还休的姑娘羞怯地藏起胸中感情时,他便更加主动地上前,用更加细腻更加温和的方式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情,引导对方卸下面具。面对如此多情的罗密欧,朱丽叶最终卸下了负担,快乐地同他跳起了舞。这是一个爱情故事,讲述了初识至身心合一的恋人走过的一整个过程。他们跳了一遍,走了一遍这个过程。
  午休时残间枕着运动包在角落里呼呼大睡,真纪调整着心情,用专业演员的至理名言规范自己——她告诉自己万不可入戏过深;享受戏里戏外的不同人生,在各种感情之间切换才是演员终极的乐趣。她不断回忆荒木小夜子跳舞时的神态动作,登台前一秒还如男人般同舞台总监吵架,脚一沾舞台却又可突地扮回十五岁少女;那才是专业的演员,能彻底忘记自我,又能马上把自己找回来。
  然而猛烈的爱情是毒品般诱人的迷药,下午他们又整整跳了七次第一幕。初恋太过遥远,让岁月沉淀得模糊了影像;然而再次清晰时它反而更加猛烈了,经历无数的人们在岁月的洗礼中最终明白了什么才是最值得珍惜的宝石,现在这颗宝石再现于眼前,他们都迫不及待地将它捧在了怀里。他们两人的初恋对象显然不是一个人,他的初恋故事也和她的不一样;他们用各自的背景做依据表达着初恋,再惊奇地发现他和她的初恋竟可以如此相似。或许他们的初恋其实就是彼此呢?
  然而他们还是清醒的,需要接吻的地方他们只是稍稍靠拢一下便即分开。这样的急刹车又让两人或主动或被动地明白着这一切感觉都是假的,他们有些沮丧,便有意避开了这些尴尬的场面,再次跳回了第一幕。啊,第一幕永远是好的,懵懂的感觉和暧昧的氛围是好的,一切的不清不楚是好的,他们不用接吻不用拥抱不用爱抚不用眉目传情,他们可以在心里想着自己的初恋,也可以把对方当作初恋。这个不清不楚的阶段是没有真假的。
  那天练习结束时两人都有些尴尬,最后是在情场上娴熟老练的残间化解了这份尴尬。他主动说:“我的初恋很早,无疾而终。”真纪哈哈笑了,说:“我的初恋也不好,我甚至不觉得自己第一次恋爱的对象是我的初恋。”残间跟着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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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le jeune home et la mort是roland petit在1946年间趁着巴赫的passacaglia in c minor这首曲目编排的一组现代舞,为他做舞台设计的是这名的jean cocteau。说的是一个少年在他冷血地恋人的引诱下自杀、这样一个故事。这部舞剧在之后内容中会有更加详细地介绍。
  (2)鲁道夫 鲁内耶夫(Rudolf khametovich nureyev)当代最著名地男性芭蕾舞演员,和尼金斯基,还有巴瑞新尼科夫三人一起并称为俄罗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三位男性芭蕾舞演员。Kirov芭蕾出身,后逃亡法国。鲁内耶夫精力过人,对新作品理解快接受度高;他亦是编舞者,参与多种艺术节目,晚年成为了指挥。死于艾滋。双性恋。
  (3)玛歌 芳汀,英国人,当代最出名地女性芭蕾舞家之一。和鲁内耶夫是黄金搭档,鲁内耶夫和几乎可以做他母亲的玛歌芳汀不但是事业上的伴侣也是恋人。
  (4)米凯尔 巴瑞新尼科夫,俄罗斯人,和鲁内耶夫及尼金斯基一起被成为俄罗斯三大男性芭蕾舞演员。Kirov芭蕾的男一号,后逃亡加拿大。巴瑞新尼科夫多才多艺,除了芭蕾,他亦是演员,编舞者,经营者(自己的舞剧多是自己策划);他的舞蹈不仅仅限于芭蕾,几乎任何风格都能很快掌握并用来表现自己的作品的内涵。巴瑞新尼科夫终身未婚,育有一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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